“能跳过这个话题吗?”
破天荒的,就算在各种不人道的威胁下,路明非最终沉默很久以后,还是抬头向着林年提出了这个请求。
他的表情是挣扎的,眼神里露出一些祈求,之前裸露在外壳的那位“主席”大人消失不见了,尼伯龙根计划也拯救不了他如今的虚弱,活像是街边的一条野狗跌进了臭水沟里,当有人向他投向怜悯的目光时,他只能半张狗嘴淹没在臭水中发出微不可闻的呜咽。
“提都不愿意提起吗?”
“嗯。”
“看起来是死了很多人。”
“嗯。”
“而且这些死掉的人你觉得得算在你的头上。”林年尖锐地说道。
路明非脸颊抽动了一下,他竭力地想控制自己的表情,但在那些情绪和记忆的冲刷下,他就像是偏瘫的病人,无法控制自己脸上的肌肉。那些“沮丧”“自责”“痛苦”一股脑地从皮肤下钻出来,组成了一副失败者的面具从他的皮肉里生长出来罩在他的脸上,让他无法呼吸(这次检查过是不是衣服穿反了)。
“发生的已经无法改变了,我也没有办法帮助你去改变。”林年望着脊梁仿佛被打断了一样,倚靠着座椅支撑着才没有倒下去的颓唐路明非轻声说,“既然你不愿意说谁死了,那我换句话说,谁杀死了他们。”
他心中缓缓升起了一种决意,那是不容更改的决意,从路明非的身上,他感受到了莫大的痛苦,那是一个时代的悲哀,也是无数亡魂哀嚎的凄冷。这些都是已经发生的,但在他的视角来看,这一切都还有回转之地,所以。
“给我一个名字就好。”
路明非顿了一下,抬头看向林年的眼睛,忽然浑身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从那双平淡的黄金瞳里,他见到的是同样平淡的杀意,不突兀,也不逼人,但就是这种感觉最令人战栗。
直视他的眼睛,就像直视断头台,你躺在凹槽之中仰头看那幽冷的铡刀锋刃,没有杀机也没有狰狞,你只能感觉到寒冷,浑身上下每一滴血液的寒冷。
只需要一个名字,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会死一个人,没有中转的余地,只要路明非给了这个名字,那么那个人就会死,就像《死亡笔记》的魔咒。
林年有资格做到这种事情,同样也有一颗足够冷酷的心做到这一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比楚子航还要更像一个杀胚,因为他足够自私,也足够偏执,就像一个精神病。
只有精神病才能恐吓所有人,这个道理路明非是明白的,他也明白了,在他面前坐着的这个男人是他有史以来见过的能排进前三的超级精神病患者。
他无端地想,如果当时在日本的是自己面前这个男人,恐怕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吧?虽然没有见过对方的行事作风,可莫名的,他觉得这家伙应该是完全不在乎手上沾多少人血的主——那双眼里藏着巨大的私欲,那是不择手段、目的性极强的人才能拥有的眼神,为了一些早已决定的意志,他甚至愿意点燃整片大海。
很显然,自己就没有这种决心以及行动力,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瞻前顾后的,所以才导致了一些原本可以阻止的事情发生。
或许。
或许
或许是他的话,真的能改变什么,即使是在一个虚幻的梦里,他也能帮助路明非完成那些他未曾完成的义务。
将那个卑劣的家伙,在陨岩坠落的燃烧天空下,进行一场盛大而残酷的处刑。
“一个名字么也好,倘若你真的有机会的话”
“赫尔佐格,荣格·冯·赫尔佐格。”
多少年了,再度提到这个名字,路明非的眼底那把已经熄灭的灰烬里也会燃起深红色的火光,那是咬牙切齿的憎恨,唇齿之间只是吐出这个名字,都会引起灵魂的共振。
“赫尔佐格,那就是一切的元凶,如果你能做到的话,杀了他,把他的头砍下来,把他的每一根手指都斩断,把他的心脏挖出来,把他的脊椎也抽出来作为鞭刑的工具。”
那是多么仇恨的声音,即使尽全力地克制,也无法掩盖那恨之入骨,令人战栗颤抖的疯狂杀意。
但那些心中泛起的汹涌杀意,来的太迟,也来的太过无用,只能在心中诞生出同等的悲凉和悔恨。
“真是令人阔别已久的名字。”林年久违地怔了一下,许久后低声说,“原来他还没有死,我一直以为他死了。”
“你知道这个名字?”路明非骤然抬头看向他,也在林年的瞳眸中见到了同等份的憎恶和静态燃烧的火焰。
“知道,但不多,我在很多份文件上见到过他,也曾经在日本和他打过照面——日本。”林年抬头看向路明非,“所以你遭遇到的不幸,让你终身铭记的痛苦都发生在日本蛇岐八家?日本分部?”
路明非张开嘴,发不出声音,没想到林年居然会这么敏锐。
“谁死了?”林年深吸了口气,淡淡地问。
“”路明非低着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双手握拳放在大腿上轻轻地颤抖。
“大久保良一还活着吗?”他又问。
“那是谁?蛇岐八家的人吗?如果是的话,我记不太清,因为死了很多人,即使后来我去墓园一个一个坟墓地献花,也记不清那么多名字。”路明非低声说。
“听证会上为我做证词的那个男人,你应该有印哦,你们这边应该没有经历过那场听证会。”林年望着低头的路明非,黄金瞳微微荡漾着玻璃幕墙外的日光。
“听证会?倒是有过,不过受审判的是楚子航师兄,你那边被压上台的人是你么?你的罪名是什么?”
“怀疑我是龙类罢了。”
路明非愣了一下,古怪地看向林年,“还是你走在时代的前沿最后胜诉了?”
“多亏了你。”
“多亏了我?”路明非微微一怔,随后释然地点头,“看起来在你们那边我们两个的关系真的很不错。”
“还好吧。”林年点头,“除了楚子航之外我最信得过的就是你了,虽然在小事情上你很马虎不可靠,但在大事上,我敢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托付给你,因为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路明非愕然,然后沉默,左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腹部前,他心中涌起一种错愕,口腔间涌起那些陈年红酒的苦涩以及海水的腥咸。
值得信任,我吗?我真的值得信任吗?
“你应该是在说你认识的那个路明非。”他有气无力地说,“我不值得你信任,所以千万不要把重要的事情交到我的手里,我会搞砸的。”
这句话用了他很大的力气,从舌尖吐出来的是山一样沉重的悲哀,对于自己过去以及现在的悲哀。
“不管是哪个路明非,路明非始终都是路明非。”林年漠然说,“你们在我眼里没有任何区别,只有已经下定决心的,以及尚未下定决心,依旧残存着迷茫的。你们只需要一个契机,就可以成为应该成为的模样。”
“我”路明非眼中涌起一股明亮,可在看见林年那瞳孔中的辉光时,那些燃烧的记忆,歇斯底里的嘶吼声再度占据了他的视野,深邃的矿井,如舞台般的废墟,高台上冰冷苍白的公主。重锤一样的悲伤让他难以呼吸,也难以直视对方那坚信的眼眸。
他自闭了,不敢再多说一点,沉默。
林年盯住路明非,闭上了眼睛,低着头呼吸渐渐匀净了下来。
路明非沉默之中,渐渐发现空气越来越安静,他以为会得来林年的斥责和逼问,但结果是没有,咖啡厅里死寂,能听见一楼时钟“滴答”的动静,咖啡机内棕色的咖啡液在内胆上缓慢地下滑,最后汇入浅浅的水底。
他小心地呼吸着聆听着对方的情绪,但他兀然发现,自己听不见林年的呼吸声了。
他以为这个人问不到想要的情报,终于走了,但抬头去看,却愕然发现那人依旧坐在那里,依旧在正常呼吸——只是频率莫名地和路明非达成了完美的一致,以至于路明非以为他离开了。
在路明非抬头时,林年也抬头,他眼里黄金瞳的光,频率和亮度甚至都与路明非相仿,倒影着那张颓唐和愕然的脸颊。
“你害死了一个人。”林年低垂眼眸。
路明非眼皮跳了一下,林年接着说了下去,声音低沉而缓慢,
“你其实并不为那些你记不住坟墓的人悲伤,但你的确去了墓园你很失魂落魄,走在那些如林的墓碑里,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一个名字不,你其实很清楚那块墓碑伫立在什么地方,即使是个衣冠冢,但也是你唯一能去的地方。”
“那应该是一个雨天小雨,墓园修在山中,是私人的领土,应该是蛇岐八家的领地你要祭拜的人蛇岐八家的人你很珍重他,同时报以愧疚,你认为是你害死了他这让你的脚步很慢,越来越慢,路过那些海一样的墓碑,每一块上的照片凝视着你都像是在对你责骂发难”
路明非眼中浮现巨大的惊恐和不可思议。
“你走了很久,因为那个衣冠冢在很深的地方,他在蛇岐八家中的地位很高源稚生么?不不是你走到了那个衣冠冢前,却不敢抬头你的手里握着一束花不,你的手里握着的是另外的东西一个玩具,有着很深的纪念意义的玩具,承载着你和他的记忆”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
侧写。
路明非瞬间明白了林年的做的一切,这个男人居然和诺诺一样掌握着侧写的技巧,他仅仅是凭借路明非的只言片语以及他的精神状态就还原了那一次在日本神社后山的的参拜,就连雨天的天气都被复写了出来,那时的他的确手中也握着一个玩具。
绘梨衣的黄皮鸭子。
“玩具衣冠冢蛇岐八家你最过意不去害死的那个。”林年睁开了眼眸,瞳眸内熔红一片,“是蛇岐八家的上杉家主,上杉绘梨衣。”
路明非说不出话了,他最大的心理创伤终于被揭开,鲜血淋漓。这些年他拒绝接触一切来自日本的消息,任何有关迪士尼、东京、日本分部的消息他都像是躲避瘟疫一样逃开,只为了能让自己多逃避一会儿,晚上能多在噩梦来临前忘记过往一些时候。现在,终于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扯了回来,将他武装的所有甲胄破开,露出那些屈辱和痛悔在皮肉和下沿着苍白的骨骼欢愉地钻孔、爬动,瘙痒和钻心的疼痛冲上头皮表层在每一个毛孔里宣泄。
“绘梨衣是怎么死的?”林年直视路明非,他的瞳眸阴燃着火焰,那并非对路明非的憎恨和厌恶,而是对这个已经发生过的历史,对那地上已经摔成一片烂渣的杯具所爆发的愤怒。
不只是绘梨衣,他猜到了,源稚生、樱、犬山贺、大久保良一,所有他在乎的,认识的人都死了,被那场巨大的灾厄之中碾成了凄惨的形状,血肉模糊。
“被赫尔佐格杀死了,绘梨衣成为了赫尔佐格的容具。”
路明非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他的眼前空白一切。
“就算我杀了赫尔佐格,也没法救回她。我去晚了,我害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