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风冷雨在入夜时分已经停歇下来,宫中琉璃瓦顶被雨水冲刷过后,更显璀璨。
当今天下,能够在深夜时分入宫见驾的只有两个人,一位是镇国大将军太史弘,而另一位则是国相夏侯元稹。
国相入宫的时候,正是亥时时分,尚有半支香的时候,便是圣人入寝的时辰。
圣人注重养生,平日里如果没有特殊情况,都会严格按照既定的时辰歇息。
御书房内,国相神情肃然,垂手等候,只等到长孙媚儿陪着圣人出现之时,国相这才上前,跪倒在地。
“国相平身吧。”圣人坐下后,向身边的长孙媚儿吩咐道:“媚儿,给国相赐座。”
长孙媚儿正要过去,夏侯元稹已经肃然道:“老臣不敢坐。”
圣人微皱眉头。
对于国相,即使身为帝国圣人,圣人待他也素来是十分的关护,这不仅仅是因为国相是圣人的兄长,而且也是因为夏侯元稹乃是当年拥立圣人的首功之臣,没有夏侯国相的存在,圣人当年即使握有先帝的传位昭书,也未必能够登上皇位。
所以国相入宫,圣人都会赐座。
而国相年过六旬,身体也并不是很好,圣人赐座,也很少推辞,即使偶尔推辞,也是客气一下,最终还是落座。
但此刻国相神情肃然,语气坚定,竟似乎是真的不敢接受赐座。
“国相深夜前来,所为何事?”圣人想了一下,终是道:“因为兵部的案子?”
“三司主事官被带到大理寺,昨夜却在大理寺中毒而亡。”国相缓缓道:“苏瑜将此事禀报过来,老臣也已经将事情的始末拟成折子呈送宫中。”
圣人微微点头:“朕已经看过,也已经颁下旨意,令大理寺彻查下毒的元凶。”申请颇为不悦,淡淡道:“看来朕还是高估了大理寺的能耐,此事应该从一开始就交给刑部处理。”
国相甚至没有起身,依然跪在地上,肃然道:“圣人,老臣已经查出了下毒的真凶。”
“哦?”圣人眼角一紧,问道:“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国相道:“老臣不但查出了毒杀三名主事官的真凶,而且也找到了兵部一案的幕后元凶。”顿了顿,才继续道:“三名主事官被毒杀,目的是为了杀人灭口。这三人确实都参与兵部军械一案,两年前,有人暗中串联三司主事官,以次充好,从中贪墨军费,卷入此案的官吏有数十人之众,但对此事详情了若指掌的却正是这三司主事官。”
圣人依然是云淡风轻,问道:“国相是说,东窗事发后,贪墨军费的幕后元凶担心三名主事官将他供出来,所以杀人灭口?”
“是。”国相道:“元凶与大理寺少卿司农丰暗中有来往,三名主事官被大理寺带走后,元凶心中慌乱,派人给司农丰递了密信,让司农丰杀人灭口,而司农丰在酒中下毒,三名主事官饮酒过后,立刻毙命。”
圣人缓声道:“元凶是否已经被抓获?”
“老臣斗胆,将他带来宫中,恳求圣人降罪。”国相站起身,走到御书房外,大声道:“将人抬进来!”
很快,便将两名龙鳞卫抬着一副担架进入御书房内,担架上趴着一人,屁股上的衣襟已经破烂不堪血肉模糊,那人亦是有气无力奄奄一息,龙鳞卫将担架放在地上,退了出去。
“淮淮阳侯!”垂手站在圣人身边的长孙媚儿打量两眼,花容失色。
圣人也是微皱眉头,看向国相夏侯元稹,问道:“国相说的元凶,是淮阳侯?”
“老臣罪该万死,养出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孽畜。”老国相长叹一声:“直到今日,老臣才知道他背着老臣在背后干下的这桩丑事,本想将他直接杖杀,但如果杖杀了他,反倒是在包庇他,是以连夜带他入宫,求圣人降罪。”
圣人起身来,单手背负身后,缓步走到担架边上,淮阳侯勉强抬起头,看着圣人,脸色惨白,声音有气无力:“姑姑姑,父亲父亲要杀我,你你救救孩儿!”
圣人居高临下看着淮阳侯,目光锐利,淡淡道:“当真是你所为?”
“孩儿孩儿一时糊涂。”淮阳侯带着哭腔道:“以后以后再也不敢了。”
老国相拱手正色道:“圣人,贪墨军费,谋害朝廷命官,这两桩大罪,任何一桩都是死罪,恳请圣人降旨,赐他死罪,如此才能给满朝文武和天下百姓一个说法。”
圣人斜睨了老国相一眼,问道:“媚儿,淮阳侯该不该杀?”
长孙媚儿轻声道:“回禀圣人,若以国法而论,自当要交给刑部,由刑部和大理寺协力会审,再由他们来定罪。这两桩案子如果确实都是淮阳侯所为,确实要严惩。”
“长孙舍官所言极是。”老国相恨声道:“如此忤逆之子,死不足惜。”
“只是如果此事当真昭告天下,对朝廷未必是一件好事。”长孙媚儿微躬着身子,恭敬道:“淮阳侯乃是国相爱子,亦是皇亲,如果被天下人知道国相之子操纵官员贪墨军费,甚至为了灭口谋害三司主事官,定然会让国相的名誉受损,甚至因此而有污圣人的圣名。”顿了一顿,才小心翼翼继续道:“国相是百官之首,若是威名受损,也就是朝廷的威信受损。”
老国相向长孙媚儿拱手道:“长孙舍官,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更何况夏侯杰还不是王子。如果不依法惩处,帝国法令又有什么用处?贪墨军费毒杀朝廷官员,罪大恶极,夏侯杰虽然是老臣之子,却也不能因私废公。”
“国相能够大义灭亲,朕心甚慰。”圣人平静道:“国相之言,言之有理。天下百姓都是朕的子民,夏侯杰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朕若是因为他出身夏侯家,便徇私包庇,又如何面对天下子民?”
国相跪倒在地,肃然道:“老臣立刻将夏侯杰交至刑部,由刑部联同大理寺协同审理,涉事官员,也都将抓捕归案,绝不会纵容一人。”
“朕提醒过国相,夏侯家位极人臣,享尽皇恩。”圣人冷冷道:“越是鲜花着锦的时候,就越要小心谨慎。你是百官之首,天下臣民的眼睛自然都盯着夏侯家,其他人犯些过错或许还能有回旋余地,可是夏侯家只要有一丁点儿的过失,那便会被天下人夸大。”
“老臣罪无可赦。”国相自责道:“老臣也恳求圣人降罪,夏侯家出此逆子,老臣也愧对圣人,也愧对天下臣民,无颜继续留在朝中,求圣人下旨,让老臣归乡。”抬头看向圣人,却是老泪纵横,长叹一声道:“承蒙圣人恩眷,夏侯家这些年享尽荣华富贵,老臣也位极人臣,该享的福也都享了,如今年事已高,愿归乡守护祖祠,但求圣人成全。”
淮阳侯夏侯杰有气无力道:“姑姑姑,孩儿真的错了,以后以后真的不敢了您就宽恕孩儿这这一次!”
“畜生,你还敢说话?”国相抬袖拭去老泪,看向夏侯杰怒道:“你罪有应得,决不可宽恕。”
圣人转身回到御书桌后面坐下,淡淡问道:“国相,淮阳侯串联三司主事,此事有多少人知道?”
“此事夏侯杰一直没有出面。”国相回道:“两年多来,一直都是让三司主事暗中勾连,那三人手底下也各有亲信,他们亦都从贪墨的军费之中得了好处,不过三司主事手下人并不知道是夏侯杰在幕后指使,直接受命夏侯杰的也只有那三司主事官。”
圣人微一沉吟,才问道:“除了那三人,没有其他人知道是夏侯杰在背后指使?”
“或许有人会怀疑,但并无证据在手。”国相回道。
圣人道:“大理寺少卿司农丰和夏侯杰是什么关系?”
“老臣查知,司农丰在大理寺担任少卿多年,只是大理寺权柄微弱,司农丰一直想要调动到其他衙门,曾经想走老臣的门路。”国相并不隐瞒:“但此人才干平平,老臣觉得此人难当大任,并无理会。司农丰于是暗中靠近夏侯杰,希望利用夏侯杰帮忙走通老臣的门路,二人结交有一年多,在此之前,倒也没有犯下出格的事情。此番夏侯杰派人给司农丰递去密信,让司农丰杀人灭口,司农丰非但没有举报,反而听从夏侯杰的话,果真将那三名主事官毒杀,此人亦是最不可赦。”
“所以司农丰握有夏侯杰谋害三名主事官的证据?”圣人冷漠道:“他如果不是一头猪,当然也能猜到,夏侯杰既然要杀人灭口,自然就是兵部军械案背后的主使。”
国相颔首道:“是。”
“夏侯杰却是罪有应得,该死。”圣人看了趴在担架上的淮阳侯一眼,冷声道:“不过媚儿说的不无道理,如果此事闹得天下皆知,国相和朝廷的威信受损,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微一沉吟,终于道:“打发他去军中吧。”
国相抬头道:“圣人的意思,是让夏侯杰前往前往裴孝恭那边?”
圣人摇头道:“去北边,让夏侯杰前往北部边关,交给太史存勖调教,十年之内,不得返回京都。”
“姑姑,我我不去北边,那里那里苦寒无比,我我去裴孝恭那里!”夏侯杰一听要去北方,急忙道:“太史家和我们夏侯家关系关系不睦,要是要是把孩儿交给太史存勖,他!”
“住口!”国相厉声喝道。
夏侯杰打了个冷哆嗦,不敢再说。
“来人,将他抬下去。”圣人吩咐道,立刻便有龙鳞卫进来将夏侯杰抬了下去,随即淡淡道:“就不必让夏侯杰指使三司主事官犯案的事儿传扬出去了,如何善后,国相自己想想法子。近日就让夏侯杰赶赴边关,将他交给太史存勖吧。”
“老臣遵旨。”国相匍匐在地:“老臣谢圣人宽恕之恩。”
圣人冷笑道:“国相以为朕是有意包庇夏侯杰?朕只是不想朝廷的威信受损,夏侯杰去了边关,你就当这个儿子已经不在了,十年之内不许他返回京都,此外若是十年历练还不能建功立业,就让他在边塞卫戍帝国到老吧。”想到什么,微蹙眉道:“大理寺那个司农丰,国相也想办法处理,他有夏侯杰谋害三司主事官的证据,日后不要因为他而闹出什么风浪来。”
“老臣领旨。”国相道:“只是除了司农丰,还有一人握有夏侯杰犯案的铁证在手。”
圣人疑惑道:“铁证?”
“夏侯杰为人胁迫,写了罪状书,将犯案经过以及涉案官员俱都清晰写明。”国相道:“那份罪状书,如今就在秦逍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