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露睁大眼睛。
梦魔的声音更加沉静。
他执拗的重复着，像是在反复确认自己的答案。
“我想要的是你。”
“不是王，是你。”
他看着她，眼光深邃却温柔。
“我不想听你道歉，我要知道你这么做的理由。”
“告诉我你的想法。”
梦魔不了解不夜露。
但那具单薄的骨架，实在骇人、可怕，更让他心痛。
不想再见到她骷髅的模样。
不想让她用这样的空壳面对自己。
他想要认识的......是真正的不夜露。
不夜露深吸口气。
真是输了。
她没想过梦魔会说这种话。
那些怀疑和避讳烟消云散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呢？
不，她不想深究，至少现在，她并不想知道原因。
不夜露轻声道:
“接下来的话，也许会让你生气，也许会让你改变主意，即便如此，你——”
梦魔微微用力，将她拉近。
他一字一句，认真的道: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厌弃你。”
不夜露沉默许久。
即使是假话也没关系，能得到这样的话，已经足够。
她做好了觉悟。
【每位王均可指定一位辅相共同参与游戏。除非一方死亡，否则该关系不可变更。】
最早看到这条规则的时候，不夜露就明白了一件事——所谓的搭档关系，是可以改变的。
如若不然，根本不必说什么除非一方死亡之类的假设。
而且，既然是带有上下级关系的王与相，那大部分的主导权、甚至是改变关系的权利，都必定是在“王”这一方。
对于梦魔，不夜露只是初见，谈不上信任。
然而，其他参与者给她的初印象更不好。
她没有太多时间去深挖他们，也没有多少闲暇去探索更换搭档的方法。
此时的第一选择，只有最近的梦魔。
在圣斯苑他们袭击城堡时，不夜露初步认可了梦魔的能力。
之后，宁神花坡的交流卓有成效，让不夜露确定了梦魔的人品。
考虑到游戏进程和自己的情况，她得出答案，选择了梦魔。
对，表面上是梦魔带上了她，但实际上，这也是不夜露自己的选择。
走向低重力车的路上，不夜露不由得微笑。
既然决定搭档，认可了这份关系，剩下要考虑的就是，如何维持它、加深它。同时，也要注意不暴露最深的真实。
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后，没有人会选择留下。
她不希望梦魔也变成那样。
不夜露开始了计算。
放低身段，交出主动权。
时刻递去的热茶，点燃的熏香，关心的礼物。
不刻意邀功的谦虚，不多嘴任性的乖巧。
理智的思考，推进游戏的行动力。
一切一切。
她将自己塑造为一个合格的“王”和“伙伴”。
就像是在玩攻略游戏，每前进一步，不夜露便在心里为自己加上相应的点数。
点数增多，价值提高，梦魔就会对她更加信任。
然而，事情看似发展良好，不夜露心中却越发恐惧。
她所积累的东西，是属于“王”的。这份关系，也是“王”和梦魔的。
从一开始，其中就没有不夜露自己半分。
假如有一天，有别人坐上这个位置呢？
ta会做出同样的事，甚至比不夜露做得更好。
搭档关系可以改变，梦魔自然也有离开的权利。
当“王”和“不夜露”分开，那个时候，梦魔还会选择她吗？
还会非不夜露这个人不可吗？
“对不起。”
不夜露自嘲道：
“很幻灭吧，我竟然是这样想的。”
“我也戴着面具，而且一直在假装，在欺骗你们呢。”
所有的举动都是基于利益，别有目的。
真实的她并非善类啊。
不夜露平静的看着梦魔。
想的太远，她已经为梦魔规划好了暴怒、背叛、辱骂......所有可能的路线。
梦魔没有说话。
把对方的无言当成默认，不夜露稍稍挣脱梦魔。
……果然啊。
要选哪一条呢？
心头酸涩，她脸上却绽开格外明快的笑。
“抱歉，我——”
梦魔一把抓住她的手。
他的声音低哑，听不出喜怒。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重要的东西？”
“所以，什么都不敢相信？什么都可以拿来算计？哪怕是自己的心，也可以玩弄？”
梦魔感觉，不夜露在勉强自己。
明明不是那么冷酷的人，却逼迫自己这样想、这样做。像是一定要找个理由去成为恶人、再步上某种注定的坏结局一样……
她心底，为何会藏着这样沉重的矛盾？
不夜露张张嘴，却没出声。
重要的东西？
她……有过吗？
啊，对了，她以为重要的东西，从来都不是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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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露有点恍惚。
她似乎又看到了人界，看到了手上的血。
那些事情之后，过了很久了啊。
体会过那么多伤害，她还能相信不掺杂利益和欲求的爱吗？
明明，连最亲近的人都不曾给过她......
不夜露只能想到一个答案。
陈旧的她早已面目全非。
如此的话，就去成为另一个“她”吧。
戴上无数的面具，展露别人希望看到的模样吧。
内里越卑劣，越肮脏，表面就越平和，越美丽。
“这是一场只谈利益不谈人性的，真正的生死游戏。”
“我不在乎。如果你真的无能——那你就去死吧。”
实际上，梦魔不也这么说过吗？
梦魔一震。
没想到当时的气话，会成为束缚不夜露的锁链，让她将自己再次掩藏起来......
原来，将不夜露推下悬崖的，也有他的一份啊。
薄唇微抿，梦魔感到难以名状的悲伤。
也许，当初的不夜露想要相信、曾相信他会接纳真实的她，但他却伤害她、再次验证了她的猜想。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可耻的……从来都是自己才对。
梦魔差点控制不住开口。
没错，他对不夜露隐瞒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不夜露突然转移了话题。
她略略皱眉，眼神下压，似乎想要阻止梦魔。
梦魔死死掐住手心。
故意的。
不夜露知道他在勉强......
“回到刚才的话题吧——关于我这么做的理由。”
不夜露道：
“之前自爆那件事，是因为我猜到最后剩下的是你和我、还有圣斯苑和小丑。”
“圣斯苑如果拿我威胁你，或者是我们三人一同获胜，对你都是不利的。而我，也想利用这个机会，卖你一个大人情。”
她略略歪头。
明明说着算计，神情却近乎天真。
回想起当时她脖子上的伤口，梦魔的眉头皱得更深，他轻声问道:
“那这次呢？”
“嗯，这次的事，是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奇妙的预感。”
接下来的话，梦魔恐怕不会相信。
不夜露明白这一点，却依旧笑着。
她不知道应该露出什么表情。
微笑的面具已经焊死在了脸上。
“那个时候看你们要走，我很着急，我直觉我必须进去，也确信自己能平安归来。”
“经过这么多事，我们之间已经积累了足够的信任程度，我可以主动冒险一次，只要之后取得线索和收益、跟你解释清楚就行，到那时，即使你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因此做什么。”
“......就是这样了。”
不夜露还在笑。
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任何真实的喜悦，甚至算得上、无情。
“但你却没有料到，我们会担心你……”
梦魔闭了闭眼。
那是他曾经获得过的感情，如今复苏，却无法传递。不，或者应该说是、她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吧……
不夜露咬咬牙，只道:
“抱歉，是我的错。”
听她这么说，梦魔更觉苦涩。
错在哪里？
只是错在她算错了吗？
再也按捺不住，梦魔伸手，拂过不夜露的嘴角。
真是的。
从宁神花坡那晚开始，她就一直......
“不想笑就别笑了。”
“我不喜欢、也不想勉强别人露出这种表情。”
被他触碰，不夜露下意识的绷紧身子。
嘴角没了刻意的支撑，终于松懈下来。
梦魔轻轻的叹息。
……其实就是不在乎吧。
他说:
“还没告诉过你，其实，我们的父母亲人都死去了，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和沙利叶便成了孤儿。”
什么？
无视不夜露眼中的惊愕，梦魔继续了讲述。
虽然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我们有很多必须要完成的事，这些事物与他人无关，只能由我们自己背负。”
“因此，除了彼此，我们从来不愿意和任何人交心，也不知道该如何和他人相处。”
那段日子，梦魔和沙利叶过的枯燥，单调，没有任何变化，两人也不想有任何改变。
除了族人和对方，他们更不曾关心过他人的死活。
但是，不夜露闯了进来。
一切便不同了。
“因为不信感情，你选择抛开这些，只用对对方带来利益的贡品，换取信任和容身之处。”
“一开始的我，恐怕也乐意这样。但你改变了我们。”
她唤醒了他的情绪。
“逐渐习惯你的存在，习惯了你在我们身边。”
“不求好处，不论你的身份，只是纯粹的为你这个人。”
梦魔明白的知道，他担心不夜露、希望她平安。
而且，只是为了她本身。
不夜露怔了半晌，才道:
“不，你说的也许是对的，但是——”
“这不值得，也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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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眶微红，她说:
“我从未诚心以待，你们只是被我骗了，又何必——”
梦魔他们一定是太寂寞，才被自己的演技蒙蔽了！
心底有小小的期待，但不夜露不敢正视，不敢掏出来细看。
她并不是什么好人，她做的一切都……！
梦魔摇头。
“不对。”
共同的目标和利害，使他们相遇。但一路走到至今，依靠的绝非仅仅如此。
他感觉得到。
除了家人之外，再没有人像不夜露这样重视他们，甚至到了讨好的地步......
三人的时间是那样耀眼而愉快。
沙利叶比以前更爱笑爱闹，梦魔自己也觉得、有什么正被填满，有哪里正变得充实。
他记得不夜露专心整理资料的身影，记得她泡的茶的温度，记得她捧来礼物时的隐约期待，记得她讲述的人界的故事，记得她“死去”的冰冷，更记得她那昙花一现的灿烂笑容。
即使不夜露说是谎言，但那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心吗？
有些事经历太多，会刻入习惯和本能，最终化为她珍贵美好的灵魂。
“你不相信你自己，但我们相信你。”
不夜露绝非她认为的那样自私卑劣，她只是从来不看向自己罢了。
睫毛收敛，落下柔和的阴影。
证据就是，不夜露像是放弃似的挑明一切，等待拒绝，但她的手，可一直都在发抖啊。
“你可真是……”
不夜露哑然。
找不到话语反驳。
比她更相信她……这样的人，怎么敌得过？
她的胸口又酸又烫。
明明做好了心理建设，可这层防御居然这样弱，以至于轻易就被梦魔破坏。
他知道了她的想法，却依然接受了。
不是坚强聪慧的王，而是接受了这个令人讨厌、软弱的她……
不夜露只得投降。
如梦魔所说，这羁绊之中的确有她的真心，正因如此，她才会那么恐惧失去吧。
想要为梦魔和沙利叶做些什么、想要和他们一起前行的心情，不是假的。
太多人离开她身边了，她再也不想独自一人了......
梦魔拍拍不夜露的头。
“先答应我，不要再去做危险的事了。”
“你不必用牺牲自己的方式，争取容身之地。”
眸中星星微笑，他道:
“这不光是因为你的身份，更因为，你已经成了我们重要的同伴。”
沙利叶和他都以为，他们不会再有同伴。
但这个词，其实并不需要清楚的定义。
就像他们，根本不必执着于身份，执着于任何外皮。看着的、感受的是什么，承认它就好。
脑中闪过某些碎片，不夜露嘴唇微动。
“谢谢你……”
得到认同，得到承认，她真的很感动，可是——
“伙伴、该是什么样子的？”
“我需要做什么才好？”
她知道这个词的美丽，却慌乱于对它的无知。
梦魔惊讶。
不夜露的确说过，她的家人已经离世，也没有什么牵挂的朋友。
“你……”
止了声音，梦魔无法开口探究。
面前的女孩面色惨白，眼神无助，藏着快要碎掉一般的脆弱。
所有环抱她的星云都早已远去，只留下了凄惨的凉风。
梦魔深吸一口气。
如果贸然戳破，不夜露一定会崩溃的吧。
没错，还不到深究她秘密的时候，眼下，他需要做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不知道这是否正确。”
梦魔道：
“但我想，家人也好，伙伴也好，都没有高下，没有地位之分。他们会包容你的一切，不需要你假装什么、奉献什么、给予什么，他们也会爱你，珍惜你。”
这是他的亲身体会。
不知道不夜露……是否能感受到一点点温暖呢？
听他说完，不夜露点点头，突然笑了。
“那个时候你一定很幸福，真好。”
她发自内心的这么认为。
见那笑容毫无阴霾，梦魔反而觉得心疼起来了。
即使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幸福，她也依然为自己感到高兴。
多么温柔的人啊……
要是有一天不夜露不在了，能这样为自己微笑的人不在了，他一定、难以接受吧。
梦魔拉起不夜露的手。
感受到那温度，他略略放心。
……没问题，不夜露还好好的在这里！
“所以，你不用做什么，只要保护好自己，不伤害自己就足够了，好吗？”
“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但如今，你的生命是我们绝对会守护的东西。”
他故意道:
“还是你觉得，我和沙利叶很无能，没有你出头的话，我们就赢不了？”
不夜露赶紧否认。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很好。”
点头肯定，梦魔又说:
“还有一件事，真实的你是怎样的，就表现出来吧。”
即使任性，即使无理，他也愿意倾听。
即使有索求，有私心，他也愿意理解。
面具并非全是坏事，但梦魔希望，自己能够被允许揭下她的。
他想了解不夜露。
想了解这位重要的、新的伙伴。
“这不是命令，而是我的请求。”
梦魔稳稳的吐出音节。
“我不会违背我的承诺。”
不夜露静静地注视着梦魔，眼眸中水光摇曳，却怎么也掉不下来。
这份话语无比甜美，却太过陌生，让她眩晕，让她恐惧。
梦魔没有勉强她回应。
来日方长。
就像他自己，也在慢慢学着脱离麻木，捡拾起略带陌生的感情碎片一样……
最终，不夜露喃喃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
哪怕是面对梦中雨，不夜露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假装、在扮演。
这样的生活过了太久，她已经快要忘记真实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了。
梦魔几不可察的晃了下身子，又立刻稳住。
......头又开始痛了。
“没关系的。”
他说。
毕竟，他也不是完整的。
这条追寻之路，不夜露不会孤单。
“既然都是懵懂之人，就让我们重新开始，一起学习吧。”
梦魔也早已丢掉过去、找不回原样了。
“学习怎么、找回真正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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