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者,国之重器,故赐名‘和氏璧’。因献宝有功,特追封卞和为荆候,葬于荆山之下……立碑!”
“其子卞喜,忠勇可嘉,孝感天下,特拜为玉尹,掌管楚国采玉,制玉,祭祀等诸多国事……钦此!”
随着楚王旁边的那位年轻俊美的宦官,宣读完王诏,楚国宫廷之内,大殿之上,王设宴,群臣赋诗,好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推杯换盏中,一声声“恭贺我王,喜得旷世至宝和氏璧,从此我大楚必将一统天下,万世兴邦?那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声,顷刻间便充斥了整个大殿。
而此时,正坐在角落里的玉尹大人卞喜,却突然想起不久前离世的父亲……于是,便独自一人饮酒后,黯然神伤!
筵席中……他借酒浇愁,自斟自饮……此刻的他,形骸放浪,桀骜不驯,肆意放纵地品味着美酒佳肴,楚女婀娜?
弦乐阵阵,衣袂飘飘……不知不觉中,他便已沉醉于后世的楚韵离骚之中。
至于大殿那边发生的事?自己俨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俗话说的好“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在乎山水之间。”于是半醉半醒之间,他便借着酒劲,欲做逍遥游。
这时,人群中忽然闪现出一位年轻男子,悄无声息的来到卞喜的桌前,不卑不亢的提起一壶美酒,随即便倒入手中的杯盏之中……然后缓缓说道:“玉尹大人,小的寺人闵随,见过卞大人?”
卞喜虽醉眼朦胧,但还尚有几分清醒,便循声抬头……定眼观望?
只见此人,身穿灰色青衣,头戴白色圆筒帽,垂绳打结,系于颌下……上衣前后胸缝有一只白鹭,足蹬一双黑色的内侍官靴,身躯微弓,正似笑非笑的站在卞喜的面前,手里还端着那杯刚倒满的酒。
与此同时?
那人也静静地观望着卞喜……就好像是在欣赏一幅千年的古画……画中有他一脸桀骜不驯,放荡不羁的模样?
宦官的衣服颜色有灰色、蓝色、红色、茶色、驼色五种,春天是蓝灰色,夏天是茶驼色,秋天和冬天是蓝灰色,生日穿红紫色,忌讳青紫色。
得到官吏位阶的宦官都戴着各种帽子:二品是红帽,三品是蓝色,四品是深蓝,五品是白色,六品是灰色,七品是金色,八品是金色绣寿字。
此外,上衣前后胸有缝上的鸟,也都分别表示宦官的品级,即二品是鹤,三品是凤凰,四品是孔雀,五品是鹭,六品是莺,七品、八品是鹌鹑。
差遣的宦官都穿着紫色的绸缎服,在前后胸裆上刺着盘尾的龙或蝙蝠。其他的宦官穿着蓝色或紫色的布制衣服,没有胸裆。
可见来人,虽是内侍宦官,按品阶也官居五品,与卞喜的品级相差不多……只不过由于他是内廷宦官的缘故,所以自带一脸恭卑之相。
“闵随?卞遂?阁下到底是何人……”
看着眼前那张似笑非笑,熟悉而陌生的脸,卞喜突然觉醒,恍然大悟……于是慌乱中,忙丢掉酒杯,惊呼起来:“难道,你是兄长卞遂?”
“我的天呐?”
一晃十八年过去了,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你知道不……
我和父亲寻你寻得好苦啊?
自从……
我和父亲望月洞中取宝归来后,没过多久,你就被强征入伍,派往前线与列国交战,此后就再也没了你的音信?”
后来……
全家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于战乱?
父亲为此一夜白头,阿母甚至哭瞎了双眼,阿奶也早早撒手人寰……紧接着,父亲当年,献宝不成,反被污蔑,因此获罪,惨遭刖刑,被断去左足……迫于生计,我也只好随着拄拐的父亲,再次进山采玉,不承想家里又遭了匪患,阿母饿死,小妹也不知所踪?
发生了那样的事后……
我又搀扶着父亲再次苦苦寻遍了大江南北,荒山野岭,最终还是一无所获?猜想她或许已被虎豹财狼所食,也有可能被强盗掳去卖掉,总之是生死难料……痛彻心肺!
再后来,父亲眼见寻找珠儿无望,便果断掉转头来,回到早已是家徒四壁的老家,他准备二次献宝,结果又被断去右足,于是他就成了现在如今的模样……
“至于最终的结局,你已知晓?这个,我已无需再言……”卞喜一阵急如火,快如风的追问与表白,难掩他心中的激动之情!
“咳咳,玉尹大人……您喝多了,恐怕是认错人了吧?”
小的姓闵名随,叫“闵随”,并非大人所说的兄长“卞遂”……更何况,我从小就是一个孤儿,无亲无靠,只是为了活下去,才迫不得已,含泪净身成为寺人。
入宫十余年,伺候王上是我唯一的职责,至于其它方面,我已是无用的废人,实在不敢高攀玉尹大人?
“这样吧,借着酒兴,我给玉尹大人讲个故事吧?不知大人有兴趣与否?”那人不紧不慢的问道。
“哦?请讲……”卞喜简直一脸不可思议?
虽说,在得知此人的身份后,卞喜心中仍存疑惑?甚至还有点失落……但对他要讲的故事,却瞬间又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咳咳……”那人似乎早已料到,卞喜会有如此反应……于是不由的再次咳嗽了两声?当尴尬的气氛得到缓和后……他便不再客套,竟然撩起衣摆,席地而坐。
于是乎?
故事便从他的嘴中缓缓道来……
“楚有三王……”
一曰“厉王击鼓”荒诞无稽;二曰“武王伐兵”战乱不止;三曰“文王善谋”歌舞升平?
“卞和献宝……”
一献,“厉王”断其左足;二献,“武王”断其右足;三献,“文王”感其诚,哀其忠,剖石验玉,终得宝……
“呜呼,只可惜,一念生死两茫茫,家徒四壁太荒唐;哀哉,暮回首,旧坟不见新人泪,几人欢笑几人悲?”
一处残阳噬血,狼烟四起的土地上?狂风卷着那杆深深立于土中,早已破烂不堪的王旗大纛,呼呼作响。双手紧握旗杆的是一位少年……他是楚国的边兵,是唯一还活着的人。
此刻的他?
正昂首西望,双膝触地,满脸血污,衣衫破碎,束发飘散,任风乱舞。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残垣断壁,但是少年依旧坚毅,眼神处处透着一股桀骜不屈的神情!
“唉……思之过往……如影相形?”随着那位叫做“闵随”的寺人宦官发出一声长叹,瞬间就让整个故事的氛围烘托到了极致!
狂风,飞沙,走石;枯骨,残肢,断剑;
战马,悲鸣,落日;余晖,弑血,少年。
那一刻……
时间仿佛被彻底禁锢!
少年的泪水,早已经融入天地之间,沁染成红色后,硬生生浇灌成了一幅令人动容,铁血而凄美的画面。
忽然一乘兵车,拖着尘烟,由远到近,朝着少年疾驰而来,目标直取少年手中那杆紧握的王旗大纛……转瞬间,便已经疾驰到了少年的眼前。
只见……
那乘兵车巨大的冲击力!
刹那间……
便把这个少年,撞飞十数丈开外。
可就算是这样……
那杆楚国的王旗,却依然还被少年死死攥在手中,并没有丝毫有要撒手的意思?
“呦呵……哈哈……咱哥俩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如此倔强的小兵,到还是头一次见到?”
话音刚落地……
车上随即便跳下来两位敌国的士兵。
他们……
提着盾牌,拿着长戈短剑,正一步步,朝着少年摔倒的方向走过来。
快靠近时……
那二人突然互相交换了眼神,估计是在商量着……该如何戏谑这眼前的猎物?
王旗倒落的瞬间?
少年怒目而视,用他不屈的眼神,一直死死盯着眼前的,那两位敌国士兵……虽然他们如嗜血的恶魔,狰狞而恐怖,然而浑身是血的他,似乎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甚至完全忘却了人类对死亡的恐惧!
看着眼前的猎物,仍打算最后垂死挣扎的模样……两位敌国的士兵,忽然停住了脚步,彼此之间,互相对视了一眼后,突然就再次邪恶地狂笑起来?
在那恐怖如斯地笑声中……他们迎着残阳,继续一步步逼近。等到足够近的距离,那两人中的一人,面对少年,突然挥动青铜剑。
手起剑落?
只见一道刺眼的寒光,顷刻间就划出了血腥的弧度……随之,就是身体不受控制的一阵扭动,少年的双眼,瞳孔急剧放大,下身一股鲜血应声,喷涌而出。
那种撕心裂肺,钻心的痛,在凝固了几秒钟过后,瞬间就传遍了他的全身……躺在地上的少年,似乎开始了不断地扭动,再也无法忍受痛苦的他,最终还是发出了那种令人绝望,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声音。
“啊……啊……阿……”
古道……残阳。
一乘西风瘦马的兵车……上面拉着的,是那早已昏死过去的少年,还有他那杆破损不堪的大纛王旗。
肆意地狂笑中,那两人一路驾车,向北疾驰……在卷起漫天的尘土后,终于赶到了边境土城。
到达时……
已是正午十分!
此刻……
边城,正骄阳似火,烈日炎炎!
土台……
围观的人群,大家各自手持三角小旗,正在惬意地挥舞?
四周……
人声鼎沸,原来是一场奴隶交易,正如火如荼的进行中。
只见,一位少年,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正跪坐在土台中间,身后立有两人,一人正手持皮鞭,不停地在空中挥舞着……那甩动中的声音,噼啪作响?
他不断地大声吆喝着……
“走过,路过的老少爷们,看一看,瞧一瞧了……刚刚俘获来自楚国的小崽子,身强体壮,吃的不多,还能干活,便宜贵贱,给钱就卖!”
而另一人?
则配合的……
一把抓住少年早已凌乱的发髻,用力地朝后拽去。
顷刻间……
那少年的脸,便被迫向上高高仰起?
在到达一定角度后……
抓他之人,顺势用另一只手,强行捏开了少年紧闭的嘴,露出了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面对如此的羞辱?
少年的眼神,早已流露出,一脸愤恨的目光。
只见他倔强的……拼命地左右摆动着头颅,试图用牙齿咬断那早已渗血的绳索,同时喉咙里发出了阵阵含糊不清的,犹如小狼崽般地低吼声,那种绝望,让人瞬间感到窒息!
“妈的,给老子老实点?”
随着骂声刚落……啪啪的,响亮的皮鞭,瞬间就抽打在少年的脸上?顷刻间,那稚嫩的脸上,鲜红的印迹里,就渗出了……道道血痕!
“各位,瞧一瞧,看一看了,刚俘获的楚国小狼崽子,他身强力壮,还在呲牙,买回去,好好管教,定是一把干活的好手……来来来,谁要,绝不废话,出钱就卖。”
那人正在努力地吆喝着……
“唉!”
“年轻是年轻,可惜是个废人,已经不值啥钱了?”随着台下一阵骚动,看热闹的人,顿时议论纷纷,有的人甚至还不住的摇头叹息着。
“各位看官老爷,此崽虽是废人,但是好在还算机灵,买回去干些杂活,端个茶,倒个水啥的,就当是养了条狗,有总比没有强吧?”
“呵呵……如果实在没人出价的话,那我们就立马结果了他,好送他上路……回老家去!”
过了片刻……
见大家还是无人出价,那二人便随即互相埋怨了起来?
“唉……我说哥哥诶,咱当初就不该只图一时痛快,结果做了一桩赔本的买卖?呵呵,现在到好,成了个赔钱的货,硬是砸在手里了。”
“早知道,留下终究是个祸害,那就不要也罢……”说完,那人就顺势举起了青铜剑,就准备将少年当场斩杀。
“等等,我出价一千金,带走这个娃儿……”
话音刚落,只见一位穿着麻布黑衫,衣领,袖口处,绣着红边,束发高冠的,带着青铜面具,黑须长髯的中年男子,于人群中,昂首阔步而出,径直走向台前。
只听“啪的一声……”
此人抬手就向台上,甩出一袋珠宝,目测,至少价值千金?
“唉!”
故事正讲述中……
突然就被一声叹息,瞬间给打断了?
待那楚国玉尹,卞喜卞大人回过神来时……眼前正在讲故事的宦官,忽然一声长叹过后,随即便仰起脖子,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片刻之后?
那人似乎才缓过劲来,声音也沙哑了许多,于是便酒中带泪,再次悠悠地说道。
“玉尹大人,如果对在下讲的故事真的感兴趣的话……呵呵,那咱们来日方长?今日朝堂之上,乃大王赐宴,虽说是一片歌舞升平,但也不免人多嘴杂。”
“不过,今日的酒,我却要诚心诚意地敬大人一觞……没有别的意思,小人只是出于对玉尹大人,淡泊名利的敬仰,以及刚才大殿之上与王对峙的那份霸气与豪情而饮!”此人说罢,便一脸谄媚地望向卞喜。
“好,酒我可以陪你痛饮,不过,敢问阁下,你到底是……”卞喜略感诧异的问道。
“呵呵……至于我到底是谁?大人,不必牵念,也不用猜测?因为我就是我……只是一个不入流的阉人,苟活于世而已!”
说完……眼前的青衣白帽之人,满脸堆笑,似乎只是在嘴角处,不经意间抽搐了一下,随即便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那边,王庭大殿,鼓乐喧天,满堂轻歌曼舞。
这边,宴席两侧,二人端坐,依旧不动如钟?
稍许过后……
青衣之人终于还是打破了沉寂?
他似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却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玉尹大人,请您务必记住,我叫闵随……至于你所说的那个卞遂,或许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只有感同身受的人……才会懂?放心吧……失去的,我会替那个人,全部都拿回来的,而且还要加倍!
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还有个你想见的人……她并没有死?那个人现在就好好的活在这座王宫之内。
都说一入王宫深似海,寂寞梧桐锁深秋,可她并不寂寞,因为这深宫之处,还有一只白色的猫,虽不知它从何而来,却一直默默地陪伴守护着她……
哦,对了,告诉你也无妨,你日思夜想的那个人,现在的名字叫做“闵竹”,她是当今大王的女人!
呵呵……
说实话,我们其实并不恨你。
要恨……
也只是恨那个叫做卞和的人?他竟然为了一块破石头,心里只想着献宝,最终却导致家破人亡。
他的死,罪有应得,遭受的苦,也是自作自受。三次献宝,两次断足,他所经历的一切,其实根本不值得同情?
“唉……到头来,只是可怜了阿母,阿奶,小妹,还有你这个从小到大,一直傻乎乎陪在他身边的人。”闵随的这一番话……如同一声惊雷,瞬间惊醒了卞喜?
他无法相信……
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曾经的兄长,那个曾经叫做卞遂的人。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难道刚才故事里的那个少年边兵说的就是他自己……难怪,如此冷酷无情的结局,让他黑化的如此彻底,突然就变成了陌生之人。
不过,让卞喜偶感欣慰的是……小妹珠儿,竟然还活在世间,而且就在这座王宫之内。于是,惊喜过后……他的心中,不由得泛起了阵阵涟漪?
谁曾想?
世事百转千折后……那心中的涟漪则是越转越快,最后竟会成为了深不可测的漩涡。于是,他的思绪也随之一头扎入。
唉!
随着……
又一声叹息,继续传来。
这一切……
似乎都将注定,不久的将来?
整个楚国,都会被眼前的这两人,掀起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