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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039章:申时行VS王锡爵,状元与榜眼的打架日常
    九月的京师,秋高气爽。

    内外城中,车马喧嚣,人流如织。

    酒肆茶馆、书坊青楼、布庄钱庄、胭脂铺、香料行等鳞次栉比,小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当下大明的权贵富商们,皆乐于享受。

    狎妓听曲已非恶邪,而被文人墨客誉为风流雅事。

    有钱而好声色者,今日住花街,明日醉柳巷,穷奢极侈。

    更有钱者。

    便在宅内养戏子二三十人、女妓十余人,随叫随到。

    为官者大多也不能免俗。

    有人好养婢,有人好精舍,有人好梨园,有人好古董,有人好花鸟……

    许多生员考中进士后,第一要事便是纳妾。

    放衙之后,进了私宅、脱去官服,那就是另外一种生活。

    此等奢靡之风,兴于嘉靖,盛于隆庆。

    当年的隆庆皇帝,在日常所用的碗碟上都要画上“春宫”,高拱、张居正也只能无奈叹息。

    正所谓:上行下效,相习成风。

    世风日下,享乐至上,就是这样形成的。

    文人们还美其名曰:名利不如闲!

    名利,即仕途。

    而这个闲,就是:宅有宫室之美,家有妻妾之奉,游走于歌舞之场,高谈天下大事,讽议当权者无能!

    当然。

    京师也有诸多贫苦且忙碌者。

    比如那些年近四旬、五旬还未考上举人的生员。

    租蜗庐,睡草席,夏夜少灯油,冬日缺炭柴,时不时还要借钱投拜帖靠门户。

    有人胡子花白,父母双亡,尚未婚配,仍埋头苦读,不愿找个其它生计。

    究其缘由。

    是因他明白,一旦中举,便会有富人找其联姻,有美女争做小妾,瞬间便能置身云端。

    这就是当官的诱惑。

    哪怕几率再低,也要搏一搏,没准儿“老头”就变成“老爷”了。

    ……

    相对于其他衙门一些官员的豪奢糜烂,翰林院诸官的私生活还是较为检点的。

    有些人是真君子。

    比如翰林检讨赵用贤,那真是一心学杜工部,想要致君尧舜上。

    也有些人,可能是在忍或在装。

    待居于高位后,或许就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至于沈念。

    家有娇妻,他已经非常满足了,闲暇之时,也就喜欢把玩一些古书籍。

    作为一个后世之人,他自不会用儒家那套礼法约束自己。

    他也有理想。

    他的政治抱负是:拥有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权势。

    近日。

    沈念为记录起居注,翻阅了诸多奏疏。

    他发现,张居正看似权力甚大,其实也有诸多无奈之处。

    比如:他可能是与冯达成了某种默契,无论司礼监做出任何逾矩违法之事,一律不究。

    比如:他欲破格提拔山东郯城县与费县的两名吏员担任正官知县,与地方巡抚去信外加与吏部堂官解释数次,才算成行。

    ……

    沈念觉得,张居正的权势还不够大。

    他的刚直。

    其实建立在一定程度的圆滑与妥协之上。

    在此等情况下,他即使孤注一掷,中兴大明的效果可能仍旧是微乎其微。

    故而。

    沈念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有朝一日入内阁,定要积累起超越张居正的权势。

    他已看透了当下官场。

    无论你是好是坏,做些什么或什么都不做,都会被人骂的,不如就做一些想做的事情。

    ……

    九月初十,午后,翰林院检讨厅。

    沈念整理出一份翰林院侍读学士申时行让其检阅校对的文书,起身为其送去。

    其实,他可以唤文吏递送,但沈念想要运动运动。

    长期伏案,极易体弱。

    沈念若想完成心中理想,首先就要有一个好身体。

    沈念走出检讨厅,大步朝前走去。

    他绕过一个小花园,过前厅,再穿过一个走廊,便来到申时行的公房前。

    房门紧闭。

    正当沈念以为里面没人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砰砰砰砰”的声音。

    似乎是有人打斗。

    沈念大惊,以为有人行刺申时行,当即肩膀一沉,朝着房门撞去。

    “砰!”

    房门应声而开。

    然后,沈念就看到翰林院侍读学士申时行与国子监祭酒王锡爵正扭打在一起。

    后者骑在前者的腰上,前者掐住了后者的脖颈。

    官袍甚是凌乱。

    申时行的一只靴子都掉了。

    沈念若不是见二人都脸色铁青,瞪着眼睛,还以为二人在做什么不耻之事呢!

    二人也被撞门而入的沈念吓了一跳,连忙松开对方,起身整理衣发。

    “申学士、王祭酒,下官不知你们在忙,下官稍后再来!”沈念当即就要退去。

    作为下官,这二人无论干什么,沈念都不应问。

    王锡爵瞪眼道:“什么在忙?我俩在打架,你既然看到了,就过来评评理,将门关上,不能让别人看到我们打架,真是有辱斯文!”

    “你还知有辱斯文?跑到翰林院来欺负我!”申时行一脸怒气。

    “王锡爵,我告诉你,子珩绝对是站在我这边的,子珩,快过来!他若再敢动手,咱们一起揍他!”申时行挺着胸膛,气势十足。

    他说话如此嚣张,显然是刚才打架时吃了大亏。

    沈念无奈,只得走了过去。

    沈念对申时行和王锡爵都是有所了解的。

    这二人同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

    年龄相差只有一岁。

    申时行是一甲头名,即状元;王锡爵是一甲二名,即榜眼。

    这二人的贯籍同属南直隶,勉强算个老乡,最初又都在翰林院任职,一个是修撰,一个是编修,乃老相识。

    平时关系还是不错的。

    当下,翰林院侍读学士申时行,还是礼部右侍郎,官居正三品。

    王锡爵要差一些。

    国子监祭酒只是个从四品,且国子监的地位明显低于翰林院。

    王锡爵之所以在仕途上落后申时行一大截,不是能力不行,才学不足,而是脾气臭。

    他本在隆庆四年就任北京国子监司业,但因得罪了高拱,被贬到南京任职,小万历登基后才回京。

    先是任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而后升为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

    多转了一大圈,故而比申时行足足低了一级半。

    不过,王锡爵在北京国子监尽职尽责,这两年做的非常不错,有望擢升。

    这两个四十来岁的正三品与从四品打架,沈念着实不理解。

    随即。

    二人一人一句地讲述起了打架的缘由。

    沈念听了足足有一刻多钟,终于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今日上午,王锡爵前往内阁,被张居正批评了一顿。

    张居正称国子监虽然在整饬学风后,学官们不再狂言妄语,但里面的监生还是过于懒散,必须要整治一番,让王锡爵拿出一套策略。

    张居正曾任国子监司业,看不得国子监越来越差劲,故而甚是严苛。

    王锡爵想了想,觉得国子监的监生们缺乏上进心和家国情怀教育。

    而这种教育,翰林院的官员是最精通的。

    故而他来寻老熟人申时行,想先打个招呼,让其举荐几人为国子监的监生们讲课,而后再汇禀内阁。

    然后,申时行就在王锡爵面前摆了摆谱,开始分析(王锡爵称摆谱,申时行称此乃官场正常仪态)。

    最后,申时行称:国子监监生懒散,不在监生,而在教习,是教习自甘堕落,没有鸿鹄之志。

    他建议,让翰林院的修撰或编修去为国子监的一众典簿、监丞、博士、六堂助教讲课。

    此话一下子就惹恼了本就憋着气的王锡爵。

    国子监的一众教习虽然官职不高,但也都是进士出身,有的资格甚至比翰林院的修撰、编修还要老。

    若做他们的学生,那将是国子监的奇耻大辱。

    随即,二人就打起来了,然后,沈念撞门而入。

    “子珩,你评评理,我说的是不是事实?我好心帮其解决问题,他王锡爵不但不领情,反而拳脚相向,作为国子监祭酒,实在粗鄙!”申时行撇嘴说道。

    “我粗鄙?是你侮辱人在先,申时行,我长你一岁,你竟直呼我的名字,实在无礼!”

    “年长又如何?我正三品你从四品,我是状元,你不过是区区一个榜眼!”

    听到状元榜眼两个词,王锡爵的火气就大了。

    他对申时行比他官大不在乎。

    但当年礼部会试他是第一,到了廷试才变成了第二。

    心里一直都不服气。

    “申时行,我……我弄死你!”王锡爵捋了捋袖子,又想动手。

    沈念连忙抱住他的腰,将其拉了回来。

    此刻的他,只想发笑。

    这两人在朝堂之上,表情是一个比一个庄严肃穆,但当下,却如两个孩童一般。

    可能,就是太熟了。

    所以互损,所以一言不合就动手。

    王锡爵被沈念按到椅子上后,道:“子珩,你评评理!”

    沈念一脸无奈。

    这种事情,要他如何评理。

    申时行的嘴确实毒了一些,而王锡爵也确实下手狠了一些。

    他缓了缓,道:“我觉着,翰林院与国子监本是一家,王祭酒也是从咱翰林院转迁到国子监,不如打架之事便揭过去吧!”

    “不行!”二人异口同声。

    “你若评不了对错,我们就去找马学士评理!”申时行说道。

    沈念大喜,当即拱手道:“那下官告退!”

    “你不能走,你是证人,与我们一起找马学士!”王锡爵扯着嗓子说道。

    沈念无奈,只得止步。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是大了好几级。

    ……

    片刻后。

    三人出现在翰林学士马自强的房间。

    马自强看到二人脸上有打斗痕迹,当即朝着沈念道:“子珩,家丑不可外扬,速速关门!”

    马自强处理这类事情已是轻车熟路。

    只要能关门解决的事情,就关门解决。

    一旦传到翰林院外。

    那惩罚肯定是逃不了的,严重了,可能还要打板子。

    他也知依照王锡爵与申时行的关系,大打出手,一点都不令人感到意外。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将子珩也牵扯进来了?”马自强问道。

    当即。

    申时行、王锡爵各自气呼呼地将打架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沈念将他所见的情形也补充说明了一番。

    马自强站起身,缓缓道:“国子监那群监生也确实需要调教调教了,半个京城流传的都是他们的是是非非。”

    国子监监生,主要分四种,分别是荫监、举监、贡监、例监。

    荫监,即靠祖上之功而特招入学;

    举监,即选拔出的年岁二十五岁以下,较有天赋的落第举子。

    贡监,即地方府州县学举荐的优秀生员,如今在家养老的吴承恩就曾是这种。

    例监,即以缴纳钱粮或其战马入学的生员。

    明初,朝廷缺官。

    监生甚至直接能被任命为知县甚至一州通判。

    但当下,南北国子监的监生备案者足足有万余人,外加科举人才甚多,他们若不参加科举,根本分不到官。

    于是乎,一批批没能力中举的监生,结业后便只能被委派到偏远地方,穷其一生都只能当个七八品的小吏。

    在这样的情况下,监生们看不到光,便没了志气,教习们也没有了心劲去教。

    许多人在官路不通的情况下,便想着著书立说,即使不能做到王阳明那样,也能聚拢一众学徒,吃喝无忧。

    故而监生们不爱学,而爱辩,爱议朝政,爱讥当权者。

    更有甚者,经常缺课,经常出入茶馆酒肆,青楼瓦子,只顾享乐风流,快活在当下。

    这也导致国子监几乎成了放养官二代、军二代、商二代的地方,在朝廷的地位越来越低。

    马自强站起身来。

    “我觉得汝默所言不错(申时行,字汝默),我建议除了给监生上课外,也应给国子监众教习上课!另外,不用修撰、编修们去,子珩去更合适!”

    此话一出。

    申时行、王锡爵、沈念三人都几乎石化了。

    这好像更侮辱人了!

    沈念再厉害,那也只是个从七品。

    王锡爵愣了一下,先朝后退了两步,然后从上到下打量了马自强一番。

    “马学士,枉下官一直以为您……您……人品端正,处事向来公平,没想到竟也如此护短,如此侮辱我国子监!”

    “下官虽不敢打你,但是我还是……”王锡爵看了沈念一眼,迅速看向申时行,道:“还是敢揍馆内其他人的!”

    沈念身材挺拔,看上去孔武有力,王锡爵感觉打不过,便只能针对申时行。

    申时行下意识地就退后了两步。

    二人不是第一次打架了,他没有一次能占上风。

    “莫急,听我慢慢讲!”马自强捋了捋胡须,沉声说道。

    “国子监监生不求上进,源于仕途无前景,源于教习们心力不足,也想转迁其它衙门!我知你经常训诫,然效果甚微。”

    “当下,要让他们提起志气,唯有一法,那就是羞辱他们一番,让他们知晓自己有多差劲,对教习亦是如此,他们大多想来翰林院,但不思提升才能,反而尽走一些旁门左道,根本没有资格入翰林院!”

    “国子监的教习大多都是从八品,比不上子珩,外加子珩才二十五岁,比那些监生大不了多少,令子珩羞辱臭骂他们一顿,效果最好。如果被狠狠羞辱一番后,仍不思进取,那这批人几乎是没救了!”

    “你若觉得子珩官位、资历不够,那便请三位阁老亲自去训、去骂!”

    “够!够!够!若让三位阁老骂,他们恐怕就彻底蔫了!”王锡爵说道。

    国子监那群教习一向感觉自己怀才不遇,那群监生则自诩为人中龙凤,都极爱面子,若受羞辱,没准儿会提起斗志。

    顿时,王锡爵觉得此计可行。

    马自强又看向沈念。

    “子珩,我能看出,你是会教训人的。或许你骂完之后,他们会恨你,但假以时日一定会感激你,你不会不情愿吧?”

    “下官,愿意为之!”沈念拱手。

    这种活儿虽得罪人,但干起来,其实还是蛮过瘾的。

    并且有助于为沈念立一个“暴躁检讨、直笔史官”的名头,此名头是有益于沈念向上走的。

    王锡爵顿时化作笑脸,看向申时行,道:“汝墨,是我脾气大了,向你致歉,改日我请客!”

    说罢,王锡爵一拱手,便转身快步朝外走去。

    ……

    注:晚明官场(万历朝),非进士难入四品以上,监生非举人最高任知县,鲜有特例(举人海瑞,乃是特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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