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黄的草根、烂黄的稻桩，枯黄但却依然屹立的芦苇，是江南鄱湖畔，暮冬初春的景色。偶有几株不惧寒冬葱木，傲立于田间山头，与青松翠柏相衬映，从车窗前徐徐掠过。

    今天是正月初十，学校尚未开学。在连续与母亲发生不快后，米阳连夜收拾行囊，坐上了开往洵城的客运班车。除了学校，她无处可去。

    矛盾的导火索源于亲事。

    自高中毕业，家里并没有让她继续读书的打算。从那时起，便开始陆续有好事者上门，可谓络绎不绝。母亲自是想让她早日嫁出去，这大概是母女之间的怨结之一。每每提起亲事，米阳的抗议都会招来母亲的怨怪，甚至夹枪带棒的责骂。少不更事时，米阳甚至总是疑惑自己是否亲生，否则，母亲与她，为何总是没有弟弟那般亲近。

    小年这天上午，二舅送来一些年货吃食，便与父母进了卧室，关门谈话。

    晚饭后，一家人围住碳火盆取暖，母亲把二舅的来意当场托出。

    “大姨夫托二舅来说亲了，显斌虽未上过大学，但踏实本份，听说他已经升车间主管了；大姨是个老实善良的人，从来没有多余的闲话；大姨夫你还不知道吗？从小就喜欢你，你嫁过去日子不会难过的……”

    米阳惊愕地抬头看着父母。父亲一脸笑意，表明了他的态度。僵了十几秒，米阳当场拒绝了：“法律不允许表兄妹之间结婚。我还要准备毕业论文，我的实习单位也没着落，哪有时间和精力考虑结婚的事。”

    “二十多岁了还不考虑结婚，那你想什么时候结婚？你看看晓红、英桂...跟你差不多大的都结婚了，她们家小孩都会走路了！”

    米阳脱口而出：“为什么你总要拿我跟别人比？结婚是我自己的事，干嘛要跟别人比？”

    “你自己的事？你还想在娘家赖到何时？你不想跟别人比...是你的命比她们好，还是你比她们有本事啊？别人都出去打工赚钱的时候，你偏要上什么大学，结果呢？你也没考上什么好大学啊。别人每年都往家里寄不少钱，你还要家里给你贴钱！”

    母亲态度淡漠，话中带刺。这是母亲对米阳一惯的沟通方式，就像是个解不开的循环魔咒。

    在更坏的情绪爆发之前，更为了避免一场无谓的激烈争吵，米阳起身进了卧室。可母亲未说完的话难再咽回去，字字句句击在她的后脑勺，落在她的后脚跟，最后被她关在门外。

    “你跑什么啊？就你心气高，眼睛长在头顶上了？显斌长得也不错，脾气又好，而且亲戚之间知根知底，比你在外面自己谈的那些男孩好多了！”

    母亲字字诛心。

    米阳气得拉开门：“妈，我没有在外面谈男孩！这件事我不同意！”

    迟迟不说话的父亲看着母亲，又看了一眼米阳，犹豫地说了一句：“你妈跟大姨是堂姐妹，你跟显斌…不算近亲。”

    母亲毫不退让：“你还看不上显斌吗？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整天拉着脸，难道你还想嫁夏志那样的吗？”

    米阳心里咯噔一下，没再接话，关上了门。

    十几分钟后，外面再无母亲的声音。平静下来的米阳有些自责自己的态度不好，打开门，想跟父亲和母亲心平气和地谈谈。

    母亲脸色依然阴沉，面对米阳的道歉，稍作沉默后说道：“不要再说了，好好过年吧，吵吵闹闹，别把家里的运气吵没了。”

    热脸贴上冷屁股，米阳也不服气地丢下一句：“是我想吵的吗？”便又跑进卧室，关上了门。身后的母亲又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清。

    除夕一过，便开始走亲访友。接待姨舅两家因要绕开各种赶在正月办的喜事，定于正月初九。

    十几座的圆桌满满实实席开两桌，一场较大规模的吃喝，总算顺利走过所有流程。下午，大姨夫和二舅留了下来，和父亲母亲进了卧室，关上门说话。

    结亲一事近半个月没再提起，米阳以为自己已经表明了态度，事也了然了。但大姨夫的态度让她不安，一进门，他就关切地问长问短；更让米阳不安的是表兄刘显斌，一见到她就面红耳赤，不敢直视，明显一副情怀满腔的羞涩之相。

    表兄刘显斌年约二十五六，是母亲的堂姐的小儿子。大姨从出生起就在外婆身边长大，所以她们之间犹如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晚上，米阳早早进了卧室。她知道母亲定会来找她，传达白天的谈话思想。她不免惴惴难安，担心再与母亲发生冲突。

    将近八点，母亲从厨房出来，先去了自己的卧室，再在客厅来回走了两圈，脚步声便朝米阳的卧室来了。

    母亲直接推门而入，脸上挂着不太自然的笑容：“今天大姨夫说了，只要你同意，让你和显斌先订婚。其实嫁到大姨家你不会吃亏的，要是在以前，他们家可是高门显贵，只是后来…但条件还是比大多数人家都要好。显斌虽然比不了夏志，但结婚是为了踏实过日子，只要他对你好就行。我知道你眼光高，但我们也要看看自己的条件啊，像夏志那样优秀那么帅的，我们也够不上啊！”

    “妈，你说归说，别拿…别拿志表哥说事。”

    母亲停了几秒：“你好好考虑一下，别错过了将来后悔。”

    “我从来没想过跟显斌还有这样的瓜葛，我觉得…实在是很别扭。”

    母亲久未说话。米阳能感觉到，周围流动的空气里都夹杂着母亲的不悦。

    “别扭也是刚开始，时间长了自然就有感情了。显斌那么喜欢你，这几年媒人介绍的女孩他一个都看不上，外面也没谈过，是大姨夫叫他等到你毕业。大姨父和大姨今天说了不少好话，保证你嫁过去不会受委屈。”

    “等我毕业？那不过是大姨夫开玩笑的话。妈，你就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这样你就不会这么为难了。”

    母亲叹了口气：“你怎么这么倔啊？我们能害你吗？你也不小了，等你年龄大了，只能由着别人来挑你了，到时候…你拣别人挑剩的吗？好人家好男孩也不会等着你去挑啊。”

    米阳的情绪也上来了：“你们就这么着急把我嫁出去吗？我还没毕业呢，实习单位也没找到，哪有心情考虑这些事！”

    “实习单位怎么还没找到？你弟弟很快也要高考了，大学学费有多贵你也知道，过几年等他大学毕业又要准备结婚，哪儿哪儿都要花钱。你也毕业了，家里也没有多余的钱再供你了。”

    “你放心吧，明天我就回学校找实习单位。”

    母亲急了：“又没人赶你，干嘛明天就走啊？你这个人…总是说不上几句话你就翻脸。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清楚，我们也尽力了，也算对得起你，以后要有什么事，你也别来找我们，你弟弟的事我都忙不过来呢！”

    母亲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转过头，抬头望向窗外，半空中悬挂着一轮皎洁的残月。米阳叹了口气，对着残月默道:又过了一个满是火药味的春节！

    许久，她站起身，拿出了床头边的行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