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夜风吹开虚掩着的门,将研读名单的宋衍惊了一跳,他抬眼看向门外,眼皮不由得快速跳动起来。
总觉得不安,总觉得不对劲。
燕荣荣才离开一炷香的时间,宋衍便有些后悔了。
诸葛重光既然是墨渊阁的二把手,自然知晓墨渊阁的一切动向,早在金陵收网之时,近在豫州的他自然得到消息。
那么,还会老老实实待在豫州等着他上门去抓吗?
如果,诸葛重光不在豫州,那么,又在何处?
宋衍忽然想起曾在锦衣卫司看到的一卷关于诸葛镇的惨案——
二十年前,太尉前往杭州时,路过一个名为诸葛镇的小镇,小镇一夜之间遭受山贼洗劫,男女老少死伤无数,几乎空城。
当时尚且年幼的他,便向指挥使大人提出心中疑惑,山贼常年盘踞在村镇附近,自然不傻,只有留着村民们一命,才好每每在他们劳作收成时,索要些许粮食钱财。
直接洗劫一空将人屠杀,往后吃什么用什么?
更何况,既然洗劫一空,岂非要连夜搬离山头,从此逃亡一路,以避朝廷追捕通缉。
当时,指挥使大人打断了他的质疑,只道既然是太尉亲眼所见,便毋庸置疑。
直到八年前,太尉贪污受贿案闹得沸沸扬扬,刑部大理寺锦衣卫司联手都拿不出罪证的时候,是太尉的一个心腹跳出来作的揭发,拿的罪证。
宋衍记不清那个心腹的名字了,只记得那是一个极精明的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长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
他再记不起更多的细节,当即起身冲向牢狱,将睡梦之中的墨永昼泼醒。
墨永昼猝不及防被一盆冷水泼醒,猛地睁开眼,立刻牵动未愈的重伤,吃痛叫起来。
“哎呦哎呦,宋大人,我什么都说了,连名单都叫了,你这大半夜的,还要做什么?”
宋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将人提起来。
“少废话,快说,诸葛重光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诸葛重光就是八年前,本该同当时的太尉一块处斩的心腹诸葛信啊,这我已经说过一遍了,未曾隐瞒啊,句句属实!”
墨永昼被伤口拉扯到龇牙咧嘴,唇色惨白的吓人。
宋衍视若无睹,继续追问:“他与二十年前的诸葛镇有何瓜葛?”
“那被屠杀的诸葛镇,便是诸葛重光的家,他全家人都被太尉屠杀在雨夜了,那个血啊,都把附近的河染红了。”
墨永昼不解地看向宋衍,不明白他打听诸葛重光的身世做什么。
宋衍倒是没想到诸葛镇的惨案出自太尉手笔,也难怪诸葛重光宁愿同归于尽也要把太尉送进牢狱。
他冷眸微抬,盯着墨永昼道:“你说得活生活色,难不成还亲眼看到了?”
墨永昼不假思索地点头:“那可不,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诸葛重光那孩子,还是我救下的呢,他后来闹着要去洛阳报仇,也是我给的路费。”
墨永昼说起往事,微微眯了眯眼睛,语气里不由多了几分称赞。
“那孩子在太尉府潜伏十年,直接做了太尉的心腹,简直了不得啊,我当初给他路费把他送走的时候,可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真能大仇得报,这样的人才,我自是不能让他死在牢里,这才打点了,将他假死救出,换脸改名成为墨渊阁的二把手。”
“我曾想过,百年之后,待我魂归,便将墨渊阁交到他手里,只可惜啊,这小子是个情爱脑,听说最近找了个女人,满心扑在女人身上,连我的信都不怎么回了。”
即便到了此刻,墨永昼也无半点悔恨之心。
宋衍听他说着这些事,恼怒之情便不受控制冲上脑门,他一把将人丢掷回地上,没好气道:“那诸葛镇在何处?”
“就在金陵,东南方向的一个偏僻小地。”
得知地点,宋衍不再与他纠缠,转身疾步而出,直往金陵的东南方向赶去。
狡兔三窟,既然他在金陵先前的住处没有踪影,燕荣荣又去了豫州寻人,那么这最后一窟,自然是不能放过。
是夜,明月高挂,将路面照得通亮。
宋衍策马疾奔,长鞭在夜空之中发出萧瑟长鸣,他心急如焚,害怕这一次也来不及,赶不上。
这世上再没有比“本可以”这三个字更令人扼腕痛苦的了。
而此时此刻,奔赴豫州的燕荣荣竟在官道上,迎面遇上豫州太守的马车。
原来前些日子,诸葛重光上门提亲,被豫州太守无情拒绝,没成想,过了几日,柳宁竟同诸葛重光双双消失。
豫州太守派人在豫州四处搜寻,一连几日都没发现踪影,直到今日才打探到,两人往金陵方向来了。
毕竟一个儿子已经消失多年,聪慧如他,总能猜不到儿子多半出了意外,便再不能接受唯一的女儿也这样消失,再无踪影。
故而,连夜驱车奔赴金陵,想请宋衍相助,全城搜寻。
燕荣荣听罢只觉不妙。
诸葛重光既然是墨渊阁的二把手,绝不可能不知道此刻金陵正在收网,誓要将所有墨渊阁逆贼捉捕,在这种时候,带着柳宁回金陵,实在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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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者说,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若是这般,那么金陵一定有一个在诸葛重光看来,无比有安全感的藏身之地。
这个地方,首先不可能是闹市,其次也不可能是近乡,多半是寻常人不会去的地方,甚至连官兵都不会多疑,哪怕多疑之下,查了也很难查到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燕荣荣只想到一处——
二十年前被山贼洗劫一空后荒废的诸葛镇。
她曾听闻诸葛镇只剩下几位孤寡老人,那些老人饿起来了也只是啃食树皮,不肯离开镇上,若是饿死了也任由尸体在家中腐败,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人收尸。
他们的心,早随着家人死在二十年前的那个夜里了。
诸葛重光,也姓诸葛,虽说同姓诸葛,未必便是诸葛镇出来的,但此时此刻,燕荣荣能想到的可藏身之地,便只有诸葛镇一处。
而令诸葛重光有安全感,确保藏身也不会被查出来的,那便是他的老宅了。
想到这里,燕荣荣掉转马头,朝着诸葛镇奔赴而去。
阿伏和豫州太守不明所以,但也急急追随。
两队人马,最终在诸葛镇落败的牌坊前相遇。
宋衍和燕荣荣互通消息后,不再耽搁,急急分散开来,在诸葛镇四处搜寻。
“此地果然如传闻所言,荒凉破败,那些老人也是痴痴傻傻的,问什么都答不上来。”
众人小心翼翼搜寻,生怕闹出大动静来,担心诸葛重光有心躲藏,他们便无能为力。
燕荣荣和宋衍查了一圈也没发现柳宁和诸葛重光的踪影,直走出诸葛镇,无意闯进附近的一处坟头。
密密麻麻的坟头,红漆所写的牌位直插而入,月光打在这些牌位之上,那些字迹仿佛悲痛的能淌下血来。
燕荣荣凑到一些牌位前仔细对比,惊道:“这些牌位并非同一时间所做,亦有近年来新做的牌位,想来这小镇之中那些去世的老人,都是诸葛重光在殓尸。”
宋衍也看出了其中的玄机,点头道:“不错,既如此,只要佯装老人的呼救声,便能将诸葛重光从暗处吸引现身。”
两人当即回到诸葛镇上,悄悄躲在暗处,找了随行中善于口技之人,佯装老人发出呼救声。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静谧小镇上,全是一声不歇的叫喊,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动静。
就在众人失望的瞬息里,急促狂奔的脚步声猝然出现!
果然,那个熟悉的身影闻声而来,正朝宋衍等人编织的圈套跳进来。
然而,他却忽然停下脚步,不动了。
宋衍明白,诸葛重光这是起疑了,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他朝离诸葛重光更近的阿伏使了个眼色,阿伏当即搭着弓箭朝诸葛重光出手,冷剑几乎擦着诸葛重光的脖颈飞去。
诸葛重光闪身一避,借着并不明亮的夜色和对地形的熟悉,轻松避开身后的支支冷箭,他绕进一个又一个破败的老房子,竟将众人绕得不知所踪。
“可恶!叫他给跑了!”
阿伏气得直将弓箭往地上摔:“都怪我这臭手,没个准头!”
宋衍却无心责怪,视线一寸一寸地在地上巡视,余光微闪,他从随行之人手中夺过火把,照在地上。
灰黑色的土地上,有水滴般的附着,他伸手轻触,抬手一看,果然是血。
“追!”
众人顺着水滴的方向很快追出诸葛镇,直追到诸葛镇旁的一座山头,山头绿树林立,枝繁叶茂,阻碍层层视线。
然而那地上的血滴却是不少只多。
故而众人一路轻松追寻,直到一处小木屋前,才停下脚步。
宋衍略略挥手,随行之人立刻像四周散开,从东南西北各个方向包围靠近木屋。
咣当——
听到屋里有兵器落地的声音,宋衍心口一紧,顾不得其他,首当其冲将院门踹飞,继而冲进唯一的木屋。
木屋之中,并无人影。
只有一地的瓷瓶碎片、被血染红的野花、以及大片大片的血迹。
视线划过床榻,床榻边还放着一柄被血贯穿的短剑。
宋衍只觉自己迟来一步,害柳宁身陨,当即呼吸不上来,手中的行广剑也拿不住滑落在地。
燕荣荣忙将他扶到凳子上,如鹰般的视线在房中摆设里一一划过,最终落在窗台边的一个花盆。
她轻轻转动花盆,身后的木架立刻朝右边移去,露出一个漆黑的暗室来。
“小心!”
暗室中的暗器,几乎和宋衍的提醒同时发出,然而,比宋衍提醒声更快的,是他的动作。
咣——
早在木架移动的瞬间,宋衍已提剑奔赴燕荣荣身侧,握剑的手臂微扬,将暗器直直打回暗室。
“唔。”
果然传来被暗器打中的吃痛声。
以诸葛重光的身手,想要避开暗器不难,由此可见,这暗室实在狭小,再无其他出路。
宋衍想起满地的血迹,咬牙道:“滚出来,留你一个全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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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之中传来脚步声,宋衍忙将护在燕荣荣身前,暗室的脚步声往前一步,他便护着燕荣荣往后一步。
如此几步之后,暗室中的人终于出现在眼前。
待宋衍看清出来的是什么人后,怒气立刻冲到了天灵盖,素来宽心仁厚的他,满脸都是要将人抽骨扒皮的狠厉。
诸葛重光,竟将柳宁制成了人偶!
或是技艺不够精湛,或是时间太过仓促,所以柳宁此刻看起来还只是一个简易的人偶。
一个尚且四肢齐全,露出面貌的简易人偶。
守在门口的阿伏见状,急忙回身冲手下使眼色,将院子外的豫州太守带走。
这样的场面,怎能让柳宁的老父亲亲眼瞧见?
宋衍简直恨得几乎要将牙齿咬碎:“卑鄙小人。”
诸葛重光闻言却是一笑,轻轻操控柳宁背后的铁丝,铁丝贯穿柳宁的四肢,立刻带动柳宁搂住自己腰的动作。
“卑鄙小人又如何,阿宁答应我了,会永远永远陪着我的,你看她,多爱我啊,一刻也不愿分离。”
他说着,又操控铁丝,让柳宁的手轻抚自己面庞。
燕荣荣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知晓对付疯子只能用非常之法,当即开口:“这世上竟有人癫狂至此,一边说着爱她,一边却又要害死她,这是什么道理?”
诸葛重光用睥睨蝼蚁的目光撇了燕荣荣一眼:“我和阿宁这样的真爱,你这种凡夫俗子怎么会懂?”
“你们若是真爱,为何要操控柳宁,没了她身后这根铁丝,柳宁还会摸你的脸吗?她会对你笑吗?她会像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跑过来,跟你说重光我们去吃桂花糕吗?她还会在你拧眉的时候,轻抚你眉心,担忧地对你说重光不要生气我一直在吗?”
燕荣荣平淡的语气里,字字句句裹挟着的是嘲笑、鄙夷、同情。
诸葛重光当即脸黑了下来,再也笑不出来,他一把搂住怀里的人,紧紧贴着她的脸,如痴如醉:“只要阿宁在我身边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你说的那些不重要。”
“是吗?”
燕荣荣冷笑一声,上前两步,压低声音继而拖长道:“可惜——她已经死了!”
“胡说八道!”诸葛重光将柳宁搂得更紧,只不过搂着柳宁的手开始剧烈颤抖,说话也开始磕磕绊绊,“她的皮肤依旧带着温度,她的眼睛依旧有光,带着无尽的爱意看着我,你这种未尝情爱的小丫头快滚开,别惹我的阿宁不高兴了。”
“不高兴的是你,是你诸葛重光,柳宁已经死了。”
燕荣荣平静的声音,忽然平地拔高,猝不及防震动在场所有人的心防:“她死了!死在了揭开你真面目的那一刻!死在了真爱被谎言崩碎的瞬间!死在了被你用铁丝贯穿四肢却无动于衷的每一个眼神里!”
诸葛重光自我欺瞒的谎言在此刻被燕荣荣的呵斥打破,他脑海中浮现一幕幕柳宁狠厉杀意的目光,柳宁无情拿剑刺他的目光,柳宁躺在床榻上无动于衷的目光……
种种片段同时在脑海之中来回碰撞,令他浑身颤栗,惊恐之中,将怀里的人推了开去。
便是这轻轻一推,宋衍手中的行广剑已狠狠刺穿他的心口。
果断刺中,果断拔剑,没有半分半秒的犹疑。
血喷涌而出,诸葛重光伸手去堵却是毫无用处,热血依旧从他的手指缝隙狂涌,双膝很快失去力量,扑通跪在地上。
恰恰跪在柳宁身前。
他双眼已经开始模糊,却还不忘伸手去抓柳宁的胳膊,痴痴地哭着:“阿宁,我还不想死,阿宁我真心爱你,阿宁你是我的我的……光……”
咚——
诸葛重光直直向前栽去,彻底没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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