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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章 圣女田香
    没有人不喜欢小师妹。

    回到主力部队之后,朱温越发确定了这一点。

    朱温刚把兰素亭带回来的时候,段红烟调笑了他一两句金屋藏娇之后,就对兰素亭相当亲切,经常捏着兰素亭的小手问“妹妹有什么缺的东西”“我师弟有没有欺负你”之类的话。

    不过段红烟见到田珺之后,不知为何有一点敌意,说田珺实在不像什么“青龙”,还给田珺起了个“四脚蛇”的绰号,惹得田珺相当暴躁,想找段红烟打一架。

    朱温当然必须马上阻止,因为段红烟可不喜欢近战,要是打起来难免离魂症发作,而“段青玉”这个人格并不受控制,据说做出过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而后某天朱温就看见这俩女人跟从小玩到大一样亲热地挽着手臂走在一起。

    田珺头上戴着一顶崭新的头盔,如同朱温用来装茶末子的瓷瓶一般锃光瓦亮。

    上面有一对琉璃般的角,在日色下泛着彩虹似的光芒。

    段红烟曾经跟朱温讲过,古代波斯人会戴牛角盔,看来这顶头盔就是把牛角换成了龙角,只是不知道那龙角用什么材质做的。

    “小龙女嘛,没龙角怎么行?我专门雇名匠给珺姊姊打的,我还抡了几锤子。”段红烟得意地对朱温眨了眨眼睛,转向田珺:“喜不喜欢?”

    田珺当然是喜欢极了。

    以至于她每次和朱温拌嘴的时候,直接用头盔上那对龙角顶朱温。

    龙角很硬,顶到身上非常痛。

    朱温当然知道,小师妹对所有人都很温柔。

    她之所以有刁蛮的一面,是因为如果一点不刁蛮,温柔就不会那么醒目。

    但这也是她可怕的地方。

    朱温可以肯定,段红烟这事干得相当蓄意,目的就是为了捉弄他。

    又一天,朱温巡视军营时,隐隐听到田珺的帐篷内传来哭泣声。

    朱温营内没有家眷,女子只有兰素亭和田珺两位,所以田珺当然住着单人的帐幕。

    那个比男人还豪气的笨蛋美人,竟然会一个人自己哭?

    朱温心中暗叫不好,这事要是让小师妹段红烟知道了,又会质疑自己欺负田珺。明明这些日子,是自己被田珺用那对角顶得够呛。

    他掏出小刀,无声无息地在帐幕上划了一个小孔,目光从中注进去。

    田珺一张俏脸上泪痕斑驳,低声抽泣不已。她的手上攥着什么东西,似乎是一个香囊。

    莫非是她母亲的?朱温心中疑惑,因为田珺明明说过自己父母都健在,她只是不想回家而已。

    魏博田家即便衰微了,但以田珺的身手,在魏博牙兵里边谋个好职位也不难,她为什么要出来做佣兵?

    朱温决定还是亲自问问。

    面对田珺这样率直没心眼的性子,把事情搞清楚比藏着掖着好。

    他直接转到帐幕门口,然后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田珺迅速发现了不速之客,猛地捂住沾满眼泪的脸,恼怒地叫道:“你这个登徒子在做什么?是不是又想对姑奶奶动什么坏主意?”

    “你一定从来不读书,登徒子是被宋玉冤枉的。而我也是被你冤枉的。”朱温平静道。

    “你上次还揩我油来着!”田珺不忿地叫道:“要不是看在那锭金子份上,我就告诉你师妹了。”

    即使田珺是个笨蛋,显然也发现了师妹是唯一能治朱温的女孩子;而从她没有和段红烟说来看,还算有分寸。

    “因为你当时样子实在很撩人,我不小心犯了男人常犯的错。我不是说了,如有再犯,你可以在我脸上抓几道血印子。”

    朱温一本正经的样子,诚恳的目光,让田珺不由不知道再说什么。

    即使田珺不愿意承认,对方确实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美少年,这样认真的样子,比起平时的散漫,还要更加好看。

    而且朱温面对绰影那样的绝色,都能熟视无睹,恍若老僧入定。

    想到这里,她的怒气陡然消了一些。

    “那你突然闯进我帐篷里,又有何贵干?”无论如何,朱温看到她流了满脸泪的样子,仍旧让田珺十分尴尬不自在。

    朱温想起了之前在泰山时,田珺醉后和他的一番对话。

    “你说不会看上我,那你到底喜欢哪种男人?我就问问。”

    田珺眼里泛着星星:“外冷内热,峻拔好像一座冰山,最好常穿一袭修身的黑衣裳。明明有时候想要对别人好,但外人只能看到他用坏点子来算计别人。”

    “难怪你说我和你标准的差距是不够冷。找到这样一个男人,你就嫁给他吗?”

    “不会,我打算陪他睡觉,然后嫁给别人。”因为已经醉了,田珺说得全无羞涩:“我会和他一起拼搏一辈子,等做出一番很大的事业后,我再反叛他,到时候,要么我灭了他满门,要么他灭了我满门。”

    “那么,我给你一个主意,你的孩子最好也都是他的。这样如果你输了,他屠灭的也是自己的后代。你可以安排一个家将,在事情尘埃落定后一两个月告诉他真相。”

    田珺脸上带着酒红,艳丽地笑着:“真是个好主意,就这么定了!”

    即便出了这么恶劣的主意,朱温还是有些奇怪,她为什么对爱情与人生有这样的规划。

    这实在不是一般的十九岁女孩子该有的想法。

    他觉得今天就能找到答案。

    “这个香囊,是你自己的吗?”

    田珺低下头,略略踌躇:“听我讲个故事好吗。”

    她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声调突然变得相当认真。

    朱温同样认真地点点头。

    “咸通三年,一对兄妹暗中来到了魏博镇。他们想掀起一场兵变,重新夺取魏博献给朝廷。但是割据了这么多年,魏博田家对于牙兵们已经完全没有了影响力。”

    “行动当然很快失败,哥哥在遭受各种酷刑后痛苦地死去,而妹妹则沦为营妓,作为对她的羞辱和报复,魏州最丑陋、油腻、邋遢的大头兵,都可以随便玩弄她的身体。”

    朱温不由一震。

    而后又道:“不对,咸通三年,你才四岁……”

    “是我姊姊。”田珺声音带着哭腔:“她是故太尉田弘正的曾孙女,故尚书右仆射田布的孙女。”

    她说的当然不是亲姊,而是族姊。

    “我们家是雁门郡王田绪的后人。自从田弘正那一支夺取节度使之位,归顺朝廷,我们这支就屈沉下僚,到阿爷这代,已只是个月俸五贯的下层军校。”

    “我一开始很恨她,觉得要不是当年田弘正夺权,我本能生下来就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但当我去欺负她的时候,她总是温温柔柔地看着我,她那清澈如雪山上泉水的眼神,好像在可怜我一样。”

    “随着我长大,她也一天天显得憔悴了。一个被那样折磨的女人,到快三十岁,还能保持着美貌,本来就相当不容易。”

    “可她仍是那么温柔,脸上对谁都带着笑。哪怕是那些践踏、侮辱她的人。”

    “我过十五岁生日那天,终于看不下去了,带了一把刀潜入她私房,想要了结她的痛苦。”

    “当我翻窗进去的时候,她跟一个仙女一样微笑着看着我,似乎完全预料到我今天要来,以及来做什么。”

    “她告诉我,这些年她并不苦,人世对她来说只是一场修行而已,肉身如一口渡船,越过六道苦海,即往彼岸。”

    “她当年来到魏博的时候,就发现在牙兵的统治下,这里的百姓比朝廷管理的地面更加穷苦。这些年,她一直在资助魏州城后面贫民窟里的一群流浪孩子,希望他们能成长成体面的人。”

    “可她身体已经越来越差,以后赚不到那么多钱了,害怕辜负那些孩子的期望。她想让我送她去彼岸,并代她向那些孩子说声抱歉。”

    “她想要完成此生最后一个愿望,做一次新娘子。她翻出了珍藏多年的大红嫁衣,求我穿男装和她成礼。”

    “她打扮好的那一刻,我只觉真正明白什么是风华绝代、倾国倾城。那种仪态气质,让人觉得和她一起死了,也心甘情愿。”

    “我抱着她,在她的微笑中将刀刺入了她的胸口。最后一刻,她的神色都那样平静安详,嘴角带着笑。”

    讲到这里,田珺已经泣不成声。

    至于田珺握着的香囊是谁的遗物,已不用多解释。

    朱温用手掌轻柔摩挲着她的背,试图缓解她的痛苦:“后来呢?”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后来我去见那些孩子。如我所料,他们大多是忘恩负义的,听说那位漂亮姊姊不会再带钱来之后,大叫大嚷。只有几个孩子意识到‘死了’是什么,然后跟我一样大哭起来。”

    “我杀掉了大部分人,带着几个知道感激的孩子投奔了寇帅。”

    说完,田珺身躯瘫软,直接倒进了朱温怀里。

    “你姊姊叫什么名字?”

    “田香,花香的香。”

    朱温用手给她拭泪,叹息道:“这样的忠烈女子,朝廷怎么也该救她出来的。”

    又道:“这个浊世容不下她这样的圣女,她只是回到天上去了。”

    田珺流着泪点头,泪水不住地落在朱温胸口衣衫之上,汇成一片濡染开来的湖。

    “是,她那样的女孩子,只有天上的宫阙才配得上她……”田珺一边说着,抽泣不已。

    “而我这样懦弱的人,是不可能做到那样的勇敢与担当。显得笨一点,至少可以逃避世上的大部分责任……”

    朱温彻底明白了田珺为什么年纪轻轻就给自己预设了那样的人生结局。

    生如夏花,死如枫叶。田香、寇谦之,都做到了,那种悲壮静穆的凋零,无疑给了她极大的震撼与憧憬。

    她的一生已经被这样塑造,哪怕她并不想像塑造她的人那样折磨自我,仿佛天下所有的苦难都是自己能力不足导致。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能做英雄。但我想,我们总该给后人留一个英雄不会流血又流泪的世界。”

    朱温一边说着,温柔地搂着田珺的腰,手掌在她披落下来的长发上滑过。

    田珺停止了哭泣,温顺地倚靠着他,红彤彤的眼眶里透出几许纯真,有种平日里绝见不到的惹人怜惜气质。

    “不,这个世界不需要英雄。”兰素亭轻柔的声音突然如风铃般响起。

    因为沉浸于田珺说的故事,朱温都没发现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易经》中说——见群龙无首,吉。素亭相信,终有一天,这样的光明时代会到来。人人自信,自立,爱人如爱己。”

    兰素亭说得相当认真,清澈的眼神中充满了对那样一个世界的憧憬。

    朱温叹道:“我小时候听阿爷讲过,所谓‘群龙无首’,其实就是‘人人如龙’。但芷臻,我始终觉得人性中的恶念、贪欲,乃是与生俱来。就算再过一千年、两千年,又怎可能有这样一个人人如龙的世界?”

    “那就去改变,去教化。”兰素亭神色庄严:“一代代人怀抱这样的梦想,建设世界,终有这个时代来临之日。”

    她是真的相信这一点。

    朱温也知道,她实在有资格说这话。

    这样的傻气,却不由让人感到发自内心的感动与怜惜。

    “那么远的事情,我没法去想。”朱温抱起田珺,把她放到榻上,而后对兰素亭道:“不过,芷臻,你真是越来越惹我怜爱了。如果有人伤害你,我一定想要灭他满门。”

    朱温说得很平静,不过他知道,如果田香遭遇的事情发生在兰素亭身上的话,他一定会把这种事兑现。

    当然,自己首先就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兰素亭愣了愣:“灭人满门,是很无道的事情,请营将不要再说这种话。营将对素亭的好意,素亭是知道的。”

    她又对朱温道:“今天绰影仙子派人带了信过来,营将要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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