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五从一处错落有致的青石台阶醒来。他抬头张望，看见苍茫的古木掩映之下，一飞檐宝殿巍然屹立幽篁。
无形的力量，推搡着他来到了大殿门口。殿内隐约传来诵经之声。巨大的匾额金漆描出遒劲有力的四个字【大雄宝殿】。
阳光点燃了朱红的门扉，带着金色的星火，宛如两道赤焰，燃烧着信仰独有的虔诚与敬畏。推开沉重的殿门，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扑鼻而来，沉静而深远。弦五抬脚跨过门槛的瞬间，他的面前出现了一道透明的水帘。清凉的水波迎面扑来，将其浑身浸透。奇异之水落在他的身上，便瞬间消失了。它们钻入了弦五的身体，清洗了他的魂灵。他感到一阵清明之炁涌上了他的眉心，到达了他的灵府。
殿内，佛光普照。一尊尊佛像姿态各异，面容慈悲，目光垂怜。穹顶绘满了精美壁画，色彩斑斓，栩栩如生。壁画上讲述着古老的传说与佛陀的故事。仰望之间，弦五仿佛穿越了时空，一下子去到了那神秘而遥远的异域法度。
四周回荡着低沉而悠长的罄声，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弦五想要努力分辨这是幻境还是真实，但是他根本无从下手。
这里的每一块砖石、每一根梁柱、每一缕香气、每一声钟鸣，都仿佛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古老魅力，令人震撼而又满怀敬畏。
他希望这是真实，因为久居凄凉红尘的他，在这里感受到了信仰之力带来的无言慰藉。
但他又清楚的感受到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操纵着他的一举一动。
弦五停在宝殿中央的佛像之下，无形的力量再一次驱使他莫名屈膝。弦五被迫行了九九八十一拜。当他终于得以停下，再次睁眼之时，刚才仰望的佛像已经全部消失了，巨大的莲花坐上，只剩下一具白色衣袍盘坐的背影。
背影道：“认得出这里是哪里吗？”
“大雄宝殿。”
“哪里的大雄宝殿？”
弦五这才又认真查看，他感觉像，但又觉得不可能：
“灵隐香火那么旺，从早到晚游人络绎，怎么可能没人？而且你为何在此？”
“不信你自己出去看看。”
弦五转身欲走，却见大门轰然关闭。他蓦然低头默默走回到白衣面前。然后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带我来这样一个幻境？让人心神安宁。”
“我如果也做跟你一样的事情，我和你又有什么区别？”
“这念经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
“你的身体此刻正在灵隐受戒。”
“你们要对我做什么？”
“弦五，这句话我想问很久了。”
“你们搞走了老关，带走了春燕，还有什么是你们不知道的？”
“你的人会来救你吗？”
“他们如果跟你们一样，能够为同伴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你我又怎会对立？”
“我们给过你机会，你自己放弃了。”
“也不能说放弃吧，我别无选择。”
陈婉君这才睁开眼睛：
“你有，你一直都有选择，包括现在你一直都有。我在美术馆就没有动你，陆羽鸿也一直在劝你，墨心更是赤诚善良，你知道我们只是不希望看到再有人无辜丧生。”
“对，你们的确很温柔，你们绑人也绑得很温柔，现在拘禁也拘的很温柔。是不是如果我不招，我的意识就会永远囚禁于此？”
“是的。我也不会一直在这里陪你，我应该是我们之中，最有耐心的一个人了，我已经陪了你很久，说了很多废话，现在我的耐心也差不多了，我也马上要离开了。我一旦离开，我就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有人想起你来。”
陈婉君说着，幻出了一架古筝。
“我走之前，最后让你摸一下筝吧。想拨什么曲目，随你心意。”
“你难道不知道我的乐器一直是琵琶？”
“陆羽鸿的善意，你收不收？”
“唉……”
弦五走到古筝前坐下，琴弦丝丝随节奏跳跃，就在弦五眼中一滴泪即将落下之际，陈婉君伸手接住了。
“泪落到弦上，音就乱了。你的回忆，就再也不完美了。”
陈婉君这一句话，比真刀真枪都要快上千倍万倍。弦五只觉得自己的所有伪装瞬间土崩瓦解，支离破碎。他再也忍不住心中悲恸，看着陈婉君手心那一滴泪，停下了弦上双手，缓缓开口说道：
“我认识她的时候，是在一次乐友聚会。当时我还是一头黑发，她没有一丝出众的地方，她太普通了，直到她的筝响起……”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离开她。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你一夜白头为了她。齐墨以前总喜欢背着我做跟你一样的选择，他前脚走我后脚也会跟上。我办过无数次他的后事，我也自杀过很多次。他永远都不知道我的痛。他以为他离开我了，我就能好好的活下去，他跟你一样天真。”
陈婉君说这些的时候，面无表情，语气柔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弦五说这些，可能是境遇实在太类似，感情实在太雷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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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一走，伤她捌佰，自损壹仟。”
弦五收起了目中泪光，用手指点了一下眼角，揩去多余眼泪。他长叹一声，又继续拨起了筝。
“但她不是你。她没有了我，反而过得更好了。她成了秦古掌门，她还跟其他男人有了孩子。”
“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真的是太像太像了！这一世，他出了家，就把我托付给了他的一个朋友。如果不是我知道了他出家的理由，我现在说不定也已经是他人之妻了。我的感情虽依然在他的身上，可是现在陪我朝暮之人，却不是他。我恨过他，怨过他，最终这些情感都化成了对他的无尽思念，留在了心中。我也想过要离开，但是他托付之人漂洋过海追我追到了天涯海角。他救我于危难之中，护我于脆弱之时。他痛我所痛，爱我所爱，十年光阴，始终如一。你说，如果换做是你，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我不能给他爱情，难道连亲情也不可以吗？”
“他托付的那个朋友是陆羽鸿。”
“我只能告诉你，要换位思考。是那个人在替你照顾你心中所爱。走也是你，伤她也是你，你有什么理由去奢望她能为你守身如玉？你难道折腾自己不够还要她陪你孤独终老吗？那你离开她是为了什么？”
弦五又拨起了弦，还是继续了刚才那首曲子。陈婉君闭目默默地听，不再说话。突然，大雄宝殿之内梵音停止了，响起了琵琶的声音，是弦五成名之作《十面埋伏》。
琵琶声声，千军万马转瞬即来，大殿内刀光剑影，弦五却见侠骨柔情。他仿佛看见了昔日二人双弦合奏场景……
一曲终了，一名青衣束发高冠长袍女子，缓缓从殿后走入，走到了弦五身边坐下。
“识柔？！”
弦五只诧异片刻，很快就知道这不过是幻象而已。但是不管是刚才的琴音，还是识柔的音容，都跟他的记忆中一模一样。他明知道是幻象，他还是沉醉其中。
而陈婉君看见的却是另外一人。她默不作声，面色掠过一丝异样，很快恢复了平静。只见那名女子，起了几个音，开口说道：“《临江一夜》聊表情意。”
弦五是懂乐之人，他听完《临江一夜》，他已知面前抱着琵琶的是何人，他开口说道：
“原来你是墨心。”
“你怎知是我？”
“我听过你的琴你忘了？”
“呵呵……”
“你俩还真无聊，费那么大力气给我关在这里，就为了开解我的遗憾，抚慰我的心灵？”
“你想多了。我本不该出现的。我是你心中所生情感而出。这一曲也是当日留在你记忆深处的声音幻化而来。”
识柔说完就如沙粒一般飞散消逝。
“那我也走了吧。看来你的同伴是不会来救你了。你就在此好生忏悔吧。”
陈婉君抬起双手，抹去了自己刚才幻出来的那架古筝，正欲结印离开，却听得弦五说道：
“等等……”
他起身叹气，而后说道：
“他们一定会来救我。因为要联通异域见祂，我和识柔二人，缺一不可。”
陈婉君点头，又将双手重叠在小腹处，结了一个明心印。
“何人来救？”
“缥缈云间质，轻盈波上身。瑶林玉树新，金铃芳菲现。”
“前唐舞姬金铃？杨玉环之师？”
“她最厉害的不是她的舞姿，而是歌声。”
弦五话音刚落，陈婉君就听见远处传来冰冷空灵的高频歌声，这种超越人类听力范围的超高音波，瞬间将陈婉君心智打乱。陈婉君的感官异常敏锐，在这样的歌声面前，反而成了弱点。
她无力招架，还没来及捂上耳朵，她的听力就已经丧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于电频放电的“呜呜”声持续萦绕耳畔。她立刻闭目凝神，心中默念《清心咒》。当她再次睁开眼睛，一名紫衣檀发女子已经站在了大雄宝殿门口，正对着她和弦五微笑。
那笑，一看就是歌姬之笑，妩媚多姿，撩人心弦。然后陈婉君就听见她用莺莺软语开口说道：
“我以为你们有多少人，原来只有你俩。”
她摇了摇头，负手掩面，接着说道：
“刚才那个俊俏和尚连我的徒儿都打不过，而你，哈哈哈哈……”
她张狂的笑声背后，是她对陈婉君的不屑一顾。在她的眼里，这个一身白衣素面朝天的女人，连她的一声问候都经受不起，此刻面色如雾，唇色如霜，耳边血迹尚未干凝，又岂能是她的对手。
“小五，我们走吧。这个女人不会是我的对手。”
“且慢！”
金铃抓过弦五正欲发声，宝殿之后一和善而富有磁性的空灵之声突然传来：
“来了我的地方，也不拜见我佛，这就要走？”
“怎么又是你？环环呢？”
金铃再见墨心，面色红润气运沉着，此刻负手缓缓行来，面上虽带笑意却令她心中慌乱。她知道，他能够毫发无伤的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杨玉环恐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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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再多言，取出腰间铃铛，运气便唱了起来。她这一唱，陈婉君体内顿有一种山崩地裂之感，还没来得及诵咒自保，血腥之味早已充满了鼻息之间。她瞬间就被金铃的歌声震晕了过去。玄灵见她飘然倒地，七窍流血，立刻祭出了自己的真炁将她保护了起来，然后才对金铃不屑说道：
“别唱了，你那频率，也就吼吼一般人，对我不管用。”
金铃起初不信，但是她巴巴地唱了近五分钟之后，见眼前人依然毫发无伤。她不得不停了下来：
“从来没有人能够熬过我的歌声五分钟。”
“呵，我说过我是人吗？”
金铃和弦五对视一眼，他们同时心中一沉。很快，两人就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无形能量将他们送至释迦摩尼像前的蒲团之上，两人被迫屈足跪立佛前，丝毫动弹不得。
“你俩就在这里好好待着，虔诚的忏悔吧。”
“墨心，你到底是什么人？呸！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金铃的声音依然轻柔却异常尖锐。玄灵并没有搭理二人，而是将晕倒在一旁的陈婉君抱起，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你还有外援吗？”弦五问道。
“没有了，远水救不了近火，这次是我轻敌了。”金铃答。
“就刚才墨心那能耐，就算你不轻敌，我们也没有丝毫胜算。”
“不过我们至少还好好的在这里，我现在担心的是环环。”
“你放心吧，他们是不会赶尽杀绝的。我们那么多人，从来没有一个人是死在他们手上。反而都是死在了自己人手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会被赤化了吧？”
“什么叫赤化，你哪里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词汇？”
“我在军统当差那会儿啊，早知道就应该去当共产党。说不定还能在共和国的光辉史册上留下我的芳名。”
“我以为唐朝是你经历的最后一个轮回。原来你还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啊。”
“你想多了，我才不会去轮回呢，那时候新鲜的尸体多，我挑了个漂亮的，把她的残魄吸收，身体借来用用而已。”
“你可真是百无禁忌。”
弦五突然心口泛起一阵恶心，他当时心里想的是「我怎么会跟这样一帮人在一起啊！」
同时，他也很后悔，他本想告诉陈婉君抵御金铃声波的方法，可是他的话说晚了。
他知道陈婉君这一回，恐怕神仙也难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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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案：
【灵府】
《庄子·德充符》中提到：“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德充符这篇文章后面还会有引用，到时候咱们详细说。这边今天关注“灵府”两个字。）
成玄英曰：“滑，乱也。” 郭象曰：“灵府者，精神之宅也。”
马其昶曰：“灵府，即灵台。”
灵台，就很神奇了，它有很多很多意思，最早见于《庄子·庚桑楚》：“不可内于灵台。”
郭象曰：“灵台者，心也。清畅，故忧患不能入。”
但是吧，灵台它还是古代的天文观测台，在中医中，“灵台”还是一个穴位，在人体背部，位于后正中线上，第6胸椎棘突下凹陷中。而“灵府”则通常被理解为心的别称，心被视为“君主之官”，是主宰人体生命活动和精神活动的核心器官。中医认为“心藏神”，即人的精神、意识和思维活动都与心的功能密切相关。“灵府”可以象征性地指代人体的心脏位置，位于胸腔内，两乳之间。
所以如果从中医角度来理解，灵台和灵府明显不是一个地方。一个在背面，一个在正面。但是从文学上来说，含义其实差不多，都是指：入心。
文中的“灵府”，也是这个意思。可以理解为玄灵在洗他的心，也可以理解为玄灵在扫描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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