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相台坍塌发生后,高台四层的结构损毁得很严重,几乎只剩下一个顶檐。
据建造经验丰富的老工匠现场勘测,发现是二层大殿的一根主梁断裂,导致中层倾斜,但按理有其他梁柱支撑,不会在顷刻间塌得如此彻底。
良琛迅速调集了大量的人力,花了两天的时间,从四周搬运砖石向中间探寻,终于在底下靠东侧的位置拖出一具尸体,离此人不远处,又挖出了一把斧头。
宝相台落成之时已撤去所有工匠和劳役,只派士兵在外围严加把守,端阳前禁止有人入内,这个人是怎么通过层层守卫进去破坏?
老工匠紧锁着眉,站在废墟上指着底下的木头说道:“大人,这房梁用的木头似乎有问题。”
良琛走过去,看着那些红漆木追问:“哪里不对。”
“所有木头都上了红漆,但您看那些断裂严重的梁柱断面。”老工匠蹲下摸着断面,又低头闻了闻木头的香气。
“建造高台楼阁应选取檀木为佳,硬度强足够支撑纵型结构,宝相台按理说应该会用上更好紫檀,可这大部分的主梁,用得却是些桦木甚至更差的椴木,这简直是胡闹啊!”
“你是说有人暗中偷工减料,导致宝相台成了一座危楼?”
“这……若是偷换的数量不多,其余主梁尚可在风雨之下久立十年不倒。”
可现实就是没过两天就塌了,因为有人潜入,抽走了宝相台本就不牢固的筋骨。
良琛看着被砖石压得面目全非的男子,转身去了宋府。
*
江应巧这次特意去茂初说的长兴巷,买了一只张记窑鸡来宋府看望山云。
去水榭边找宋归慈的时候,他坐在轮椅上,面色稍微有些血色,只是还走不动路。
此时正在与良琛谈话,江应巧想要离开回避,宋归慈却指着水池边对锦鲤虎视眈眈的山云,朝她道:
“你看住它,别祸害了我的鱼。”
江应巧便拎着窑鸡走过去招来山云投喂,在水榭外离他们一丈远。
良琛看了几眼蹲在地上喂猫的姑娘,转头问宋归慈:“我该继续说?”
见对方望着那边点了点头,良琛皱着眉:“外头都快把你说死了,你倒在这里躲清闲,无事一身轻,烂摊子都扔给我和大理寺。”
宋归慈觑他一眼。
“平时见我喊累了?你找我就说这个,那你可以走了。”
良琛停顿片刻后道:“我让人去廖府找过,廖咏失踪了,早上宝相台下挖出的尸体,应该就是他。”
江应巧低头撕鸡腿的手顿了一下,山云在旁边叫喊着催促。
良琛继续道:“另外宝相台不少建材以次充好,这才是导致坍塌的最根本原因,此事定与叶孚脱不了干系,若是没有廖咏潜入搞破坏,宝相台内里用材参差不齐的事就让他蒙混过去了。”
“那良大人不去诏狱审他,跑我这来做什么。”
“我审他,总要拿着证据去吧。”良琛瞥他一眼,“他敢在宝相台上动手脚,就不会只贪一点蝇头小利,若是个大窟窿不可能遮掩的毫无痕迹。”
“工程是从你这儿拨的款,户部给到叶孚手中的款项,去与工部那边账目一对,便能看出其中端倪,有此铁证我方能与陛下交差,你别装病了,赶紧随我去户部一趟……”
他说着正要上前推轮椅,宋归慈从怀中摸出两本账目扔给他。
良琛接住翻开瞧了瞧,正是关于宝相台从初建伊始记录的拨款明细。
“你知道我要来,早就准备好了?”
宋归慈抬起笑眼看他,“良大人,速去诏狱提审吧,试试将八大刑都上一遍。”
良琛盯了他瘆人的笑半晌,表情难以形容。
“宋贺安,我看你越来越有奸佞之臣的样了。”
“嗯,我就当你是在夸奖。”
良琛站起来,“叶家玩火自焚,这回是没救了,恭喜你终于能如愿。”
宋归慈只是淡淡道:“还不够。”
良琛走出水榭,经过江应巧的时候,稍微观察了一下这个经常出现在宋归慈身边的女子。
“郡主平时最好多带些护卫。”
江应巧疑惑地抬头看他,良琛神色冷酷,却是在提醒,“跟在他身边的人,很容易被盯上。”
不等回应,良琛已带着两册账本匆匆离开。
江应巧将剩下的鸡架留着给山云慢慢舔,站起身用帕子擦着手,走到水榭面对着宋归慈坐下,一副看起来要与他严肃谈话的样子。
宋归慈挑眉看她,“怎么,你也要批判我?”
“不跟你吵架,我们友好探讨一下。”
江应巧放下手帕,让自己尽量放平静,看着宋归慈道:“是你利用了廖咏,即使他是无辜之人?”
宋归慈眯起眼看她,“你是在怪我轻视人命,戕害无辜?”
他轻笑了起来,湛黑的眸子溢出嘲讽,“你不是如此天真吧。这朝堂上,多少位高权重者把人命当回事,贱者视为蝼蚁,竞者彼此啃食,为登上权贵高台久居不下,多的是丢了性命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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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应巧被他的话灼伤,垂下眼,恰如你爹娘是吗。
她手心捏着裙子,心里仍有矛盾,明明不认同这种做法,但她也没有立场阻止他以自己的方式走下去。
对宋归慈而言,讲人命,讲善待,就好比一个掉入谷仓筒濒临窒息的人,越挣扎越深,最终打破筒壁顺着无数米粟粒倾涌而出,而你却跟他说粮食珍贵,你这是在浪费。
纯属胡扯!
这世上如若有谁能一直站在道德制高点,那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
江应巧沉默着,宋归慈别开眼给自己倒了杯茶,然而壶中热茶还未凉,他用力捏着发烫的茶盏,神情中带着郁色。
“我是帮廖咏潜入宝相台,也告诉了他砍断哪一根木头最容易引发坍塌,他主动找到我问他爹死的真相,我提出交易,但是他自愿答应。”
他绷着嘴角,江应巧依然没有说话,他便开始觉得,自己主动解释撇干净的样子就像个笑话。
在这持续死一般的寂静中,宋归慈的心随着桌上的热茶冷却,逐渐冰凉。
他僵硬的手指握住茶盏,不受控制地想着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来修饰自己的行径。
但此刻他的言辞是那样匮乏,话语是那样无力,他挽回不了这一切,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坏人。
当宋归慈意识到这点,他想,要是等她日后因此恐惧而逃离,不如现在就将她囚禁起来,他现在完全能做到。
没错,把她关在笼子里,不要再忍让和心软。
就像儿时江应巧陪他抓的那只麻雀一样,只要他不放手,她就永远不会有一丝一毫飞出掌心的机会。
宋归慈感觉自己的隐约在激动,内心深处的血液沸腾,可一想到她会变得怨恨的双眼,又有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挣裂了,整颗心直直坠了下去。
在这一盏茶的时间后,江应巧开口了。
“如果只有这样做,才能让你得到应有的公平,那就去做吧,做一个坏人。”
宋归慈握紧了杯身,水晃得洒出来几滴,怔怔地看着她。
那种不知名的烦躁感又回来了,心脏被一张柔软的网托着坠不下去,不会勒疼,却让他本能的蜷缩起来。
江应巧起身抚平裙子,朝他笑了笑。
“好啦,探完病我该走了。”
宋归慈松开杯子,手掌搭上轮椅急切地朝她移动。
“你要去哪?!”
江应巧双手搭在扶手两侧,将他困在椅中四目相对。
“我现在去参加端阳宫宴,明天再来看你。”
江应巧抿了抿唇,目光灼灼,“我会带上一壶云烟醉,有些话想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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