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轮皎洁,照彻着繁华万千的京城,也映亮了孤寒的北疆。
雍州是北疆几州中最偏远的一州,入冬极早。此时已经下过好几场雪,山上银装素裹,足足攒了有快一尺之深。
北狄人小打小闹了几场,却都被北定军及时发现了踪迹,拦了下来。
主帅归队,新年又将至,士气高涨的北定军,甚至还俘虏了一小队居心不良的北狄商队。
“将军在帐中吗?”
徐慎君问了好几个人,也没得到确切的答案,往主要的营帐里找过,还是没找到他那撒手没的主子,气得直甩手。
寒冬腊月,鼻子还冒得都是汗。
大哥千叮咛万嘱咐过他,千万得盯紧了侯爷,这两个月不能让他受寒。眼下雍州雪下完没几天,正是最冷的时候,那祖宗又跑到哪里去了?
小飞林意意思思地踱过来,指了指东南方向的山头。
徐慎君不解:“他去那儿做什么?”
那里不是要紧地方,不能观察四周动向,也没有什么美景可赏,猎物可拿——侯爷难道专门去那光秃秃的山头,和月亮干瞪眼吗?
“抱着酒去的,只怕是要对月痛饮消愁。”飞林故作深沉道。
徐慎君倒吸一口凉气,立刻奔了过去。
到了地方,果然见枯枝月影摇晃里,站了个笔挺高大的身影。
谢砚之一脚踩在石头上,一只手拎着个酒瓶,好像确实在和月亮干瞪眼。
另一只手端着酒盏,眼见着已经倒满了,徐慎君吓得心快吐出来,顾不得雪地湿滑,就冲了上去。
“侯爷——口下留酒!”
差点没把谢砚之整个人扑倒。
谢砚之被他这突然的一嗓子,嚎得差点没把东西摔了,身体比脑子快,灵活地躲了过去。
嫌弃地睥睨着他:
“谁说本侯要喝酒?”
徐慎君:“……”
他看了看酒瓶,又看了看酒盏。
“侯爷,徐某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年纪,”
糊弄谁呢?
“本侯不会随便作践自己的身子。”
在徐慎君开始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之前,谢砚之先开了口,执着酒盏的那只手,将酒水倾倒在了雪地上。
像是在凭吊着什么,不能公然凭吊的人似的。
荏苒间,已经这么多年了。
曾经那些希望他活着,不希望他活着的人,都像这雪和酒水消融而散。
他沉默地望着积雪被酒水融化,好一会儿才道:“走吧。”
徐慎君走在他身后,迟疑着该不该开口。
“有什么就直说,吞吞吐吐,你种蘑菇呢?”
“是,京城侯府里来了信。”徐慎君只好道,“已经以您的名义,将贺礼送去宫里了。”
“……”谢砚之缄默,停下了脚步。
徐慎君一个没注意,差点撞到他后背。
“管家准备的什么礼?”
“一对紫玉如意,不出挑也不出错。”
“嗯。”谢砚之没再说什么。
虽然远在雍州,但是京城里重要的事情,侯府来往信笺里还是会提及的。尤其是最近关于陛下封妃的热闹事,更是传得沸沸扬扬。
毕竟不同于以往,三宫六院都是太后和萧党塞进去的女子,这位贤妃可是陛下真正的红颜知己,还是救命恩人。
就连北定军的士兵们,一边忙着驻守边关,应对神出鬼没的北狄人,一边也忍不住在闲暇的时候,调侃这桩轶事。
在众人的口中,少年天子,和貌美又智勇双全的女官的故事,都已经变换过好几轮了,甚至能排十几出戏来。
听得飞林和徐慎君鼻子眼睛皱到一起,比苦瓜还苦,生怕让主子听到,心里不痛快。
可没想到,回雍州后的这几个月,侯爷一副大局为重的模样,满心满意都放在了正事上,仿佛丝毫没有受这段无疾而终的恋情影响,也根本不在乎京城里,崔女官和皇帝是不是鹣鲽情深,完全放下了似的。
徐慎君刚松了口气,结果却见偏偏是这一晚,皇帝纳妃的日子,主子又孤身跑到山上喝闷酒了。
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跟了他这么久,此前还从没见过侯爷这副模样。
“主子,俗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那个……前几日赵刺史请咱们吃酒,他们家的小姐,也是貌美无双啊。而且北地女娘性子豪爽,不似京中贵女循规蹈矩的,不是更合咱们戎旅之人……”
“赵刺史”指的是雍州的刺史,和北定军的关系一向不错,两边也算是唇齿相依。
前几日为回来的侯爷接风洗尘,老赵这浓眉大眼的,还特意让自家如花似玉的女儿出来了,打的什么主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说实话,他们这些做属下的,倒是对这么一段姻缘乐见其成。
那位赵小姐也是个长枪耍得娴熟,能提刀上马的巾帼豪杰。
只可惜,他们侯爷全程故意装傻,三杯酒下肚,就醉得不省人事,急着要回去。
若是按照以往侯爷的酒量,别说老赵宴席上的酒,就是他们北疆最烈的马上雪,两壶也不够他喝的,哪里这么轻易就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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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是有意搪塞,又碍着北定军和老赵的关系,不好明面拒绝。
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郎心似铁的模样。
这又是何苦呢?
谢砚之将徐慎君脑子一拍,冷笑道:“飞林不懂,你也傻了?”
他一个驻军将领,和边境刺史结亲,这是嫌自己不够扎眼呢?
“侯爷,换成以前,这门亲事确实是扎眼。可是如今萧党已灭,侯爷您有从龙之功,几番救驾,咱们雍州不似南府繁华,也不像东陵八州拧成一股绳,地方豪强众多,势力聚集令人忌惮——咱们和老赵结亲,还真没那么招忌讳。”
若是先帝那种性子,还要斟酌斟酌,以今上的为人,不会因为这个就对谢砚之起疑。
谢砚之:“没必要。”
徐慎君忍不住:“其实您还是放不下崔——”
却被谢砚之剜过去一眼,讪讪住了嘴。
谢砚之的目光望向天边明月,这样好的圆月,只可惜不是为他圆的。
其实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说到底,那些事情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自己只是个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的过客罢了,莫名其妙地想闯入她的生命中,最后落寞地收场,亲自把她送到真正的归宿身边。
顶多得了个“大哥”的位置。
其实他只是不甘心而已。
可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有些东西,本来就是由他背负就够了。
让她无知无觉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不是从一开始,他和崔衡都希冀的事情吗?
“回去吧。“
他转身离开,不再去看那轮不属于自己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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