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家主站在苏南府清水河畔望水楼上,远远注视着正在河边垂钓的一位少年。
那少年身穿一身蓝色衣衫,衣衫洁净,肤色白皙,身姿高大,确实是一位好少年。
可这周家家主看到垂钓的少年,眉头几乎要拧成一块,他尽力遮掩着自己的眼神,却仍然掩饰不住其中的森冷。
“你们看,他正穿着我给修景的玄门宝衣。”
周家老爷缓缓开口。
他身后几位黑衣人不敢抬头,唯恐自家老爷的怒火波及到他们。
“那楚牧野去了悬天京,这陈执安竟然还敢这般悠哉悠哉,在河边垂钓。”周家老爷咧嘴笑了笑,眼神越发阴郁,不知是在做何打算。
直至一阵脚步声之后,周家老爷耳畔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周员外,我劝你莫要打这少年郎的主意。”
周家老爷转过头去,却见苏南府同知大人赵川绩正双手拢在袖中,身后还跟随着府衙二三房的长吏,又有几位世代经商的员外,大约刚刚一同吃完饭。
周家老爷面对这苏吴州排名第二的官员,不敢怠慢,只是掩去眼中的恨意,朝着赵川绩行礼。
“大人,我家孩儿死在风波台上,死在死斗中,自然怨不了旁人。”周家老爷低头说着。
赵川绩朝前走了几步,来到望水楼台栏杆处,远远注视着在清水河畔垂钓,怡然自得的少年。
“我知道你心中含着恨意,亡了亲生骨血,难免怨气深重,只是……世上的事便是如此,一旦朝别人探出手来,难免要做好流血的准备。
若换做旁人,你周家如何我也不欲多说,只要不在府衙眼皮子底下触犯法纪,无人会来问你周员外。
可这陈执安却不同。”
赵川绩缓缓道来,语气平静。
可他久居官位,甚至还是一府同知这样的实权官僚,自然养出了威严。
平静的语气下,似乎含着惊人的威严。
周家老爷原本低头听着,可他听到赵川绩这番话,竟又抬起头来。
他看着赵川绩,道:“同知大人……我知晓陈执安不知何故得了一个八品勋阶,成了勋官……商人岂敢杀官?”
赵川绩笑了一声:“周家可不是寻常的商人,药材买卖遍布几州之地,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在其中分润了好处,关系惊人。
亡人的舅舅又是督察院经历史,真真正正的从四品实权人物,还在督察院这等令人闻风丧胆的衙门供职。”对
“一个无职无权,甚至没有供奉可领的八品勋阶现在,在你周员外眼中可算不得什么。”
赵川绩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只是,我要提醒你,这陈执安擢升澈衣郎的折子、功璧,乃是督察院地字獬豸使送来的,你可知签发那折子的,是哪一位?”
周员外仔细听着。
赵川绩眯着眼睛:“你是我苏吴州的富商,产业兴隆,我苏吴州不知有多少百姓靠着你周家吃饭,又有许多商税自你而来,我不愿看你自误。”
“周员外,签发那折子的,是当朝宋相!”
周家老爷瞳孔一缩。
一个八品澈衣郎,又何至于劳动宋相亲自签发折子、功璧?
“我不知宋相为何会亲自签陈执安的勋阶折子,可我身为苏吴州同知,遇到这般奇怪的事自然要多想一些。
遇到这般奇怪的少年,便是凭着宋相的名字,也要多多看护一番,不能任由他死了,免得往后生出祸端来,本官万一栽在这档子事上,难免不值当,你周家几代的家业,因此而衰落,恐怕也十分可惜。”
赵川绩这番话听在周家老爷的耳中,却又有如字字惊雷。
他周家是苏吴州的豪绅,关系惊人,可倘若低头注视着他们的是宋相这等人物,周家不过是大一点的蚂蚁窝罢了。
“那折子……真就是宋相签下来的?”
良久之后,周家老爷深吸一口气,有些不死心的询问。
也是在这时,那清水河畔又走来一个老人,坐到陈执安身旁,二人有说有笑,一同垂钓。
“铁臂将军……”
赵川绩瞥了周家老爷一眼。
周家老爷自然也认出了与陈执安同座的老人,他呼吸声不由粗重了许多,又觉得颇为无力。
能够让他感觉到无力的事,其实不多,可唯独在这一介市井少年陈执安这里生出了许多。
“那封信……”
周家老爷忽然想起玄紫将军之子李扶疏,写给自家孩儿的那封信。
信中的内容,他早已听周修景身旁的近身侍从说了。
悬天京李家,又是一座庞然大物,就好像苏南府以外的虎丘山,山势压下来,只怕整个苏南府都要化为尘埃。
一时之间,周家老爷呼吸忽然平缓下来。
“此事,内人早已写信告知了我那妻兄,他向来疼爱我那孩儿,这件事情我周家不再理会也理会不了,且看看这陈执安究竟是否始终能够这般安逸。”
他似乎有些释怀了。
望水流的楼梯上忽然又传来一声急促的脚步声。
一位府衙文书带着两位铁衣匆匆赶来,恭恭敬敬向同知赵川绩行礼,似乎有事回禀。
“是什么机密的事?”赵川绩询问。
文书摇头:“并不机密,却十分紧急,乃是自内务府发来的命令。”
“内务府?”赵川绩挑眉:“既然并无机密,便在这里说吧。”
“内务府发来命函,着苏南府陈执安,即刻启程入悬天京,宫中许多贵人正在等候着陈执安,命我们万万怠慢不得。”
“没有说缘由?”
“回禀同知,没有。”
“……”
“知道了。”
赵川绩转过头,不再去看面色又变的周家老爷,只是注视着清水河畔的陈执安,不知在想些什么。
铁臂将军钓了一条清河鱼上来。
清河鱼乃是苏南府清水河的特产,数量繁多,鱼肉鲜美。
苏南府被称之为鱼米之乡,其中的鱼字就落在这清河鱼上。
“我昨日钓了一下午,却始终不曾钓上来半条,怎么将军一来,就能钓上鱼来?”
陈执安百思不得其解。
铁臂将军看了他一眼,道:“你心不诚,钓鱼时还在运转功法,导练真元,自然钓不出鱼了。”
“这又有什么关系?”陈执安越发不解了,他已练成白玉蝉蜕篇第二重,导练真元虽不说如呼吸一般轻松,却也半分不妨碍钓鱼这样的事,怎么他就钓不上鱼来?
铁臂将军却不打算指点他钓鱼的绝技,反而上下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老朽之人,看到陈执安这样天资纵横的年轻人,心中总是记起自己过往年轻的岁月。
他出身边陲世家,传到他这一代,许多族人战死,家族凋敝,不过只给他留了一道一品玄功,一道一品妙法。
沈将军变卖了家产,北去天门参军,硬生生靠着这一品玄功、一品妙法搏了一个四品将军之位。
即便如今伤了根基,修为停滞不前,真元甚至不断枯竭。
可他依然是大虞的功臣,见过大好的河山,见过无数的美人美景,自以为此生无缺。
只是这几月以来,他看到天资如此不凡的陈执安,忽然羡慕起他的年少来。
“陈执安必将年少成名……比起那李扶疏似乎也不遑多让,也许有朝一日,悬天京李家会承认他这么一个外孙。”
“按照兵部尚书的气性,也许会让这陈执安,改为李姓。”
“修行资源匮乏,无人教导,尚且这般不凡,如果有了李家的资源,这陈执安只怕要一飞冲天了。”
沈老将军这般想着,他身旁的陈执安还在钓鱼。
可紧接着,沈老将军便发现陈执安一手扶着鱼竿,另一只手结成剑指轻轻比划。
其上流淌着细小的真元,一重又一重,颇为精妙。
“三品玄功品级的刀法。”
沈老将军感知着陈执安一重又一重的真元浪潮。
可旋即沈老将军忽然一愣,他远远看向清水河,却见河上的波涛同样一重又一重。
“铁臂将军,你看这河水波涛,像不像潮涌的大军?”陈执安忽然发问。
铁臂将军沉默几息时间,点头:“像。”
“只是还不够像,你该去看一看自悬天京穿城而过的黄龙河,黄龙河流水之势最强处,就在秀霸山下,黄龙河流水倾泻之时阵阵浪潮,确实有如十万大军呼唤咆哮,又有如万千侠客拔刀,更像是万千战马齐头并进,浩浩荡荡飞奔而至。”
“黄龙河……”陈执安仔细记下来。
一旁的铁臂将军扶稳了手中的鱼竿,又钓上来一条鱼。
陈执安羡慕的看着他的鱼。
他羡慕的看着陈执安。
“这陈治安观河水,就要悟出刀势,令他的三品玄功圆满了。”
——
玉芙宫中。
玲珑公主前几日特意请了几位国子监学士,让他们前去寻一位诗人的出身。
可这几位国子监学士连查了几日典籍都一无所获。
不论是大息残篇,还是大虞记载中,都没有一位名叫“李太白”的诗人。
玲珑公主还不死心,甚至又请教了几位大学士,得到的结果同样如此。
今时今夜,玲珑公主眼前摆着那幅特别的画,她千斛明珠一般的眸光落在画上。
在那人物图以及左上角的诗句上徘徊。
她只觉得这人画的极好看。
又觉得这首诗实在太好了,好到令她读来,眼中总是浸出泪水来。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区区四句,玲珑公主只觉得这首诗比起她平生见过的任何诗句都要更好。
“这世间,根本没有一位名叫李太白的诗人,否则他能够写出这样的诗来,早已名动天下,怎会默默无闻?”
玲珑公主这般想着,又看到这幅画右下角的署名。
“苏南府……陈执安。”
“也许这陈执安是个极年长的,年岁悠长令他无意中获得了这首诗。”
“或者,这李太白只是化名。”
天下文人,化名创作者不计其数,可玲珑公主想来想去,都实在想不透天下又有谁能够化名写出这样的诗句了。
“这云想衣裳花想容,第一次出现,便出现在这幅画上。”
“既然如此,这首诗莫不是就出自这陈执安之手?这李太白便是他的化名?”
玲珑公主脑补了许多,心中对于这位远在苏南府的画师,生出了浓浓的兴趣。
“不知启程了没有……”
她心中这般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