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雨初霁,正是春日。
莲舟徐家正有一件大事,大丫鬟新桐匆忙进了宅子里,又趟过二进宅子里的流水,越过满院的春花,不去看晨流的清露,直直去了徐家老爷房中。
“老爷,小姐抛的绣球有主了,抛绣球时几位侠客打了起来,再加上好几位公子的家丁乱做一团,争抢间那绣球又被抛起,落在了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怀里。”
丫鬟新桐年岁不大,不过十五六的模样,眼神中却自有一番清明,看起来是个精明的少女:“那少年一身灰衣,只是衣服不算华贵……不过粗糙的麻布,面容也有些消瘦,应该不是什么富家的公子。”
“咳咳咳……”被屏风遮掩的床榻上,传来几声咳嗽声,自有仆人移开屏风,就看到有一位面容憔悴,精气皆无的老人在丫鬟的搀扶下坐起身来。
“不是富家公子也罢,来抢绣球的主儿,能有什么期盼?身份寻常些反而更好,没有锦衣遮掩,藏不住什么坏心思。”
那老人短短一句话,便连喘了四五口气,看起来十分虚弱。
新桐抿了抿嘴唇,又有些担忧的说道:“只是还有些问题……”
老人投去探寻的目光,她便又说道:“府上派人去请,这少年却只说自己路过西庆街,并非是有意去抢那绣球,只是因绣球误打误撞落到了他怀里……他不愿意入徐府为婿。”
老人顿时接连咳嗽了几声,一旁略上了些年岁的丫鬟皱起眉头:“前去请人的是谁?可说了来头?”
“去请人的是赵二管家,说了我徐家的名头,也说了小姐的名讳,只是那少年似乎并不知我徐家的门楣,也不知小姐的美名,径自离开了……”
“不过……赵二管家已经派人前去探查,过了晌午,探查的人应当也就回来了。”
新桐仔细说着。
老人皱着眉头不语,一旁年长的丫鬟想了想,安慰老人道:“不知道我徐家的门楣,也不知道小姐的美名,应当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厮,等探查清楚了来历,再遣人去说便是,家中倘若有长辈就更简单了,老爷用不着担心。”
老人轻轻颔首:“我徐家在苏吴州自有些名望,现在大张旗鼓的抛绣球招亲,被一介年少小厮取了绣球去倒还好,如果这小厮取了绣球,还要拒绝我徐家,那我徐家难免要成为其他府邸的笑柄。”
老人说到这里,又询问丫鬟新桐:“小姐怎么说?”
新桐如实说道:“小姐说……是谁无妨,尽快成婚便是。”
老人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这奢豪的徐府。
他打拼数十年,拼来了这惊人的家业,只是膝下无子,现在又重病缠身,偌大家业也遇着风浪,只能靠自家二十岁的长女操持。
“只是苦了溪月,不能仔细寻得一位好郎君,只能一生被绑缚于此了。”
——
徐溪月身穿一身碧绿的翠烟衫,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腰不盈一握,美得如此无瑕,如此不食人间烟火。
若无头上斗笠轻纱遮掩,只怕会引来许多目光。
可此时此刻,她就站在一艘游船上,远远注视着岸边。
岸边一位面色苍白的少年,正蹲在一位卖菜的大娘摊子前讨价还价。
“买几根姜都要这般讨价还价,现在有了徐府这样的好去处,却还要拒绝,我真是不知这少年脑子里想的什么。”
新桐就站在徐溪月身后,啧啧称奇:“我看他这面色,说话有气无力,莫不是染了什么重病吧?”
新桐身旁还有一位中年人适时开口,道:“我已派人打探过了,这少年名叫陈执安,家住岐黄街,就在铁臂将军府对面,家中并无母亲,只与他父亲相依为命。
他父亲乃是一位私塾先生,因他教导蒙童细致耐心,街坊邻居缺了束脩也并不在乎,所以在这岐黄街上颇有些美名……也正因如此,父子二人日子过得清贫,不过勉强度日。”
“说来还有一件怪事,两年前这少年唐突落水,被打捞上来面色铁青已无气息,围观的众人都说这少年死了,恰好又碰到一位黑袍的道人路过,施展了仙家法门,救活了此人……现在想起来,这少年也是个有大机缘的,遭了死劫保下了性命,如今又得了小姐的绣球,入了我徐家,往后也吃穿不愁了。”
“原来是读书人啊。”新桐睁大眼睛,点头说道:“最怕遇上些泼皮无赖,又或者不受拘束的游侠儿,读书人反而更合适……”
赵二管家摇头:“这少年不算读书人,他并不曾仔细读书,也从没有考过童生试,反而半年前去了府衙百工黄门,成了一个画院小工,为官府画像。”
新桐皱了皱鼻子:“父亲是私塾先生,他却不好好读书,反而去做那黄门小工?也太不上进了些。”
赵二管家不语。
新桐语气有些可惜:“不是读书人也就罢了,小姐,你在栖霞山上学过望气之法,你看那少年,身上可有重疾?””
徐溪月缓缓摇头,叮嘱赵二管家道:“不要太过叨扰人家,便让老爷安排吧。”
新桐瞧出了徐溪月语气中的冷漠和无奈,她忽然觉得做这徐家的千金小姐也没什么好的,偌大徐家万斤重的担子全压在她的肩上。
如今就连成婚,都只能寻这么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
于是新桐不由出声安慰说道:“小姐……不如再等等?”
“等什么?”徐溪月转过头来,眼神中却已满是平静。
新桐一时语塞。
赵二管家却忽然道:“人世间的事情,如同流水东逝,说过去也就过去了……小姐莫要太过在意,便是寻一个普通的郎君,小姐也自要比那些闺中千金更强许多。”
徐溪月轻拂衣袖,道:“李将军即将驾临苏南府,当务之急,是准备好那几种药材,若是续不下这桩买卖……徐家的药材生意只怕真的要被周家吞了。”
——
陈执安并不知道自己不过上街买个菜,都会被人旁观。
此时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眼前这个卖菜大娘摊子上的一块生姜上。
那块生姜沾染着泥土,混杂在摊子上好几块生姜中显得有些不起眼。
可在陈执安眼中,这一块生姜是天然与其他生姜不同。
他凝神看去,却见这一块生姜上散发着一股截然不同的气,这股气徐徐升腾出来,在生姜表面化作氤氲,令陈执安有些出神。
与此同时,他隐约感知到脑海中随他穿越而来的那一幅画中,有一处景象已经悄然亮起。
而那画作一旁,有几句诗闪烁其辉,令陈执安思绪清明。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区区四句诗中仿佛蕴含着无法道明的神妙,也照亮了这一幅画作中的一处,照亮了十二楼五城中的一座城池。
【昆仑泽】。
——“有城名昆仑泽,泽被天地昆仑,见气闻其灵,其灵养氤氲,氤氲出其神。”
画上有几行字缓缓浮现。
短短几行字,令陈执安深吸一口气。
“我脑海里的画竟然这么奇异?”
陈执安深吸一口气。
他自那小摊中摘出那块奇异的生姜,又付给大娘三枚铜板,这才起身回了岐黄街。
岐黄街得名自早些年间,一位游郭的郎中,那时恰逢瘟疫,苏南府哀劳一片,这郎中就在这条街上设下摊位,又以岐黄之术烹制汤药,救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等到朝廷的救济到来,瘟疫退去,这游郭郎中却收拾行囊,趁着夜色悄然离开了苏南府。
被他救了性命的百姓恍惚间才想起来……受了这位郎中救命之恩,却不知这郎中的名号,只是依稀记得此郎中手中拿着的那一面行旗上,写了【岐黄】二字,就将这条街道命名为岐黄街,以纪念此人。
陈执安自两年前穿越到这片光怪陆离的世界,就一直住在岐黄街上。
这两年以来,陈执安细致观察,每日恶补这片世界的风俗、常识,最终确实瞒过了这具身体同样沉默寡言的父亲,在这岐黄街上住了两年。
他匆匆回了家中小院,院中传来稚嫩而又清澈的朗朗读书声。
许多蒙童正在摇头晃脑读书习字。
他瘦弱的父亲正坐在高堂上,闭着眼睛倾听着这些蒙童读书。
陈执安早已经习惯了这一幕,也不去打扰,径直进了侧屋。
屋中的陈设不过只有一张床,一张桌案,一把木椅,好些书籍,颇为简单。
陈执安放下行囊,从怀中拿出那一块生姜。
当他仔细看向生姜,不知梦到过几次的那【玉京图】在他脑海中浮现,图中【十二楼五城】之一的【昆仑泽】在那玉京图中亮起。
他穿越来到这一片世界,来到这名为大虞的国度,一切都是新的。
身体是新的,记忆中多了很多新的东西,并且逐渐与他的意识融合。
唯独爷爷留下的这【天上玉京图】却始终清晰的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唯一不同的是,这幅图一直朦朦胧胧,画上的图像也十分暗淡。
陈执安一直以为是自己思乡心切,心中又担忧没了自己照料,爷爷又如何得以安度晚年,心忧之下才会屡次梦到这天上玉京图。
却不曾想直至今日,这【天上玉京图】才显露出些玄妙的端倪来。
“与天上玉京图生出呼应,又被独特的气包裹的生姜,是什么?”
陈执安心中思绪顿起,手中那一枚生姜却突然不见了。
“闹鬼了?”
陈执安猛然站起身来,左右四顾,那生姜真就凭空消失不见了。
他心中正惊异,须臾间,那一幅奇异的图画再度在他脑海中铺展开来。
这幅图画不断放大,化作偌大的昆仑泽,昆仑泽中云气升腾,氤氲四伏。
陈执安凝神看去,就看到昆仑泽一处云气聚集之地,那一块独特的生姜正被云气包裹。
生姜上散发出的白色气息,竟然逐渐变了颜色,自纯白中探出些赤色来,只是那气息却越发厚重了。
“种到画里面了?”
陈执安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