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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卷·笼中雀 第7章 阴晴圆缺
    樊楼所在这一条大街上,刚弱了一些的雨雪珠子又开始大声滴答个不停,丝毫没见再要歇会儿的迹象。

    从“白云间”喝完茶出来的公子哥儿打着伞走在街上,明显心不在焉。

    真是奇了怪了,竟然能在这樊楼碰见个未来的国丈大人,早知道就不说那些话了。真不是他韩序口无遮拦,虽然平日里诸多时候做事都不会顾及旁人感受,但我行我素他韩序也是分时候儿分场合的,人在江湖走,真到了该管住嘴的时候他比谁都安分,实在是没能想到堂堂他娘的国丈大人怎么会跑到这么一个满是江湖气息的客栈堂里来吃茶。

    这些个朝堂上的大人物,都这么有闲情逸致不成?

    从客栈出来以后,一路上韩大公子把方才喝茶所说的话在脑子里回想了好几个遍,虽然有几句话多少有些僭越,但好在没有说什么大不敬之语,甚至都是些赞许之言。

    想到这,韩大公子才放下心来,暗暗庆幸。

    刚回过神,迎面而来撞上一个怀抱小狗的少女。

    少女一个没拿稳,手中油纸伞掉到了雨地里,上下湿了个透,显然不能再用了,没了伞的少女却仍然紧紧将小狗抱在怀里,任凭雨雪珠子将自己淋了个满身。

    觉着自己撞了人的少女连忙低头致歉,韩序皱皱眉头,心中暗骂,这两天怎么这么不顺?刚瞧着雨小了点打算出来去城隍庙祭拜祭拜,出了门就又大了起来,还碰到这么一个傻子,看来这趟城隍庙非去不可了。

    少女不敢抬头去看这位公子哥儿,抱着小狗跑到一旁街边屋檐下,只是有些短小的屋檐不怎么遮得住衣衫单薄的她。

    公子哥儿头也不扭地往前走。

    至于这个傻傻的少女,根本才不会放在心上。

    ————

    皇宫,尔英殿。

    赵祯刚刚结束了今日的课程,送走了晏先生。

    宫女便端来了说是新来的广南东路小厨子做的雪梨筒骨汤,伺候着让官家先来尝尝鲜。

    对于广南道的食物赵祯一向是没什么胃口,总觉得那边吃食总是又甜又咸,掺杂在一起真算不上有食欲。

    大概是今个外头雨雪交加的缘故,赵祯在尔英殿坐着看书看得久了,也有些寒意,破天荒地没有拒绝宫女端来的汤羹。

    不过尝了几口,便实在被这有些偏甜的口味给劝退了,但是一抬头,瞧见一旁内侍跟宫女眼瞅等着自己给出个味道评判,赵祯就还是硬着头皮将碗中剩下的汤羹一饮而尽。

    一碗雪梨筒骨汤而已,自己捏着鼻子就过去的事儿,若是让那远离家乡的小厨子因此受了责罚,赵祯觉得不至于,也没必要。

    与此同时,门外有内侍候着觐见。

    赵祯让人宣进。

    一位相比其他人年轻不少的内侍低头入殿。

    若是此刻韩序与虞砚书瞧见,便一眼就能认出,这可不就一直跟他们攀谈这一趟生意的阴柔公子?

    年轻内侍俯身行礼道:“启禀官家,已经去看过了,跟您所说的那位模样基本相差无几,此人应当就是官家要找的那位了。”

    赵祯将手中碗勺放下,拿起宫女递上的手巾擦了擦嘴,然后问道:“没出什么意外吧,那韩序可是已经在那个叫做‘白云间’的客栈住下了?”

    年轻内侍回话道:“韩公子他们已经住下了,倒是没出什么意外,不过就是有个事儿赶巧。”

    赵祯闻言起了兴致,好奇道:“哦?什么事,说来听听。”

    年轻内侍接着说道:“今个臣办完事从客栈出来的时候,瞧见了一对夫妇,若是没瞧错的话好像是应州郭氏一家,他们一家三口应是来东京之后也在那白云间客栈入住。”

    赵祯闻言若有所思道:“郭家,就是大娘娘此次选秀最中意的那家?”

    年轻内侍闻声点点头,答道:“正是,郭家从太祖皇帝到现在几代忠孝,也历来不好参与朝中争端,无党无派,算是武将勋贵里头最让大娘娘中意的,听说郭允恭郭大人的两个女儿均是才貌双全,知书达理,但是大女儿已经嫁人,如今带来东京给大娘娘见的,是二女儿郭幼仪。”

    赵祯喃喃自语:“郭幼仪......听着名字就不讨喜,怎么就这么好命?”

    说罢,赵祯又抬起头,小声问道:“这郭幼仪你可也见到了?”

    年轻内侍慌忙诚恐低头:“臣不敢。”

    赵祯见状摆摆手,“罢了,你不必如此,她这皇后能不能坐得上,还是两说......”

    ————

    东京城隍庙里。

    即便今个儿雨雪珠子比豆子还大,却也依然挡不住大家伙儿来祭拜的热情,人来人往,一茬儿接着一茬儿。

    一位身材纤弱的清秀姑娘站在城隍庙门口的屋檐底下,自始至终也没讲过一句话,只有偶尔不小心挡了来往人群的路,才会微微颔首开口致歉。

    一同来祭拜的金凤楼姑娘皆是求着城隍爷继续庇护财源滚滚,唯独齐七一人希望能够和他的公子岁岁平安。

    要说这七姑娘运气也好也坏,好的是刚到这儿没多久便排到了她,早早地上了香。坏是因为没想到会碰上下雨,忘了带伞。

    于是在楼里向来独来独往的七姑娘就这么愣愣地站在屋檐下。

    别人在等人接,她在等雨停。

    ————

    街上抱着小狗的少女,并没有再继续被雨水淋透衣裳。

    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今个儿也要去那城隍庙给城隍爷祭拜祭拜的韩大公子,在和那自己淋雨也要护着小狗的‘傻子’少女撞了个满怀后,皱着眉头径直往前走,嘴里一直念叨着:“城隍爷等我......城隍爷等我......城隍爷等我......千万别再出岔子了,我这就去给您祭拜......等我。”

    十几步之后,脚上却好像绑了个千斤重的石头似的,挪不动了,韩大公子只好停下身子,极不情愿地闭上眼,一咬牙:“算我倒霉。”

    接着转身回去走到怀抱小狗的少女跟前,撇撇嘴,“你去哪?”

    这个‘傻子’少女这才敢抬起头去看这位公子哥儿,柔声答道:“白......白云间客栈。”

    韩大公子欲哭无泪。

    然后。

    街上,一个不傻的公子哥儿给一个傻傻的少女撑着伞。

    自己身上被雨雪打了个透。

    ————

    韩序将郭幼仪带到客栈,少女先去将小狗还回了樊楼,然后怯生生地向韩序说了声谢谢,才蜷缩着身子跑回了屋里。

    温泉灵瞧见是韩序和少女一同回来,而且看样子竟是一路上将伞都打给了少女,有些意外道:“韩大公子今个这么好心,该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吧?”

    觉得倒霉透了的韩大公子扭头便走,似乎是懒得去跟她解释。

    温泉灵并未就此罢休,而是冲着韩序离开的背影说道:“韩大公子平日里搁外面风流倜傥沾花惹草就算了,我劝还是莫要去招惹心思单纯的小姑娘,你兴许是图个乐子,但不是所有人都似你一般没心没肺,要是误了哪个良家姑娘,你可能会因此有趣上一阵子,别人却可是要因此心伤一辈子,那就真是伤天害理了。”

    韩序今个儿不想跟她争辩,只是停了两步,扭头问道:“你那么喜欢当好人,不去照顾一下人家?”

    温泉灵双手插肩,“这个就不劳韩大公子你我费心了,人家有爹疼有娘爱,自然是会照顾得很好。”

    这位韩大公子仅仅“哦”了一声,便撑着伞独自离开了。

    ————

    郭幼仪回到客栈,自然不会有人在意模样狼狈的纤弱少女,即便冻得瑟瑟发抖,路过爹娘屋外的时候也只是放轻了步子,自己回到屋里去换衣裳。

    纵是如此,还是恰好赶上了母亲前来唤着吃饭,少女隔着屋门,冻得脸色惨白,尽量平缓着嗓子说话,怕爹娘知道了。

    少女的爹娘是极为爱护这小女儿的,生得秀气可人,又乖巧懂事,哪有长辈会不喜欢,而且别看少女瞧着纤弱,却是最不让人操心的孩子。

    但是老天爷总喜欢给人一些东西,再夺走一些东西,偏偏这些东西的多少和选择却由不得你,就好像这个温柔善良的少女自打生下来便要受着体弱多病的折磨,即便如此,在大多时候少女也都是不愿让爹娘忧心。

    可是当爹娘的,又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呢?

    母亲实在放心不下,就还是开门进了屋里,瞧见自家女儿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模样一下子就红了眼。

    郭幼仪刚懂事的那年,是大中祥符之后朝堂新旧两派之争正盛的时候,少女一方为官的父亲,承蒙祖父余荫,正是两派最努力争取的对象,父亲为官一任,自当愿意承起为百姓谋福祉的担子,但无疑会动了朝中勋贵党政那些人的利益。

    党政如火如荼,父亲自然忧心忡忡。

    每日都会去庙里替父亲祈求万事顺遂的孩子,不是奢求自己能够处在权倾朝野的重臣之家,也不是渴望自己成为流芳千古的贤臣之后,她只是希望那个总想用自己肩膀为百姓撑起一片天的父亲能够完成心愿,皱眉少一些,笑容多一些,最不济,一家人平平安安也好。

    只是祈求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少女,自己却成了不平安的孩子,那天也是从庙里淋着雨回家之后,便再也一病不起了。

    母亲寻遍了城里最好的大夫,均是摇头束手无策,最后还是父亲破例动用交情请来了刚好回乡探亲的御医,才勉强吊住了性命,但即便如此,据御医所言,这孩子有先天心疾,就算是呵护得极好,也很难能撑过二十五岁。

    因为女儿病重而多日忧心的父亲大人,在朝中已是逐渐势微,在听到御医那番话的时候,终是意识到以一己之力难抗天意,许多事,一代人是做不完的,于是在那日后,便在朝堂上做了屈服,让了权位。

    也正是少女父亲的主动退让,才换来全身而退,朝中也作出妥协,甚至一部分少女父亲执政期间的政令都得以保留,或许对当地的百姓和少女一家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离开朝堂之时,先帝得知这位大人的女儿之事,给予了颇多赏赐,少女父亲才得以携着女儿游山玩水,成全了这位温柔善良的少女一家人和睦喜悦的心愿。

    母亲给孩子擦拭头发。

    见母亲红了眼,少女艰难笑道:“好多了,一点都不冷。”

    母亲又气又疼,“你这孩子,就不能爱惜点自己身子!”

    少女点点头,极为乖巧的伸出了双手,然后歪着头抱在了娘亲的怀里。

    母亲轻轻柔柔地拍了拍女儿的身子,宠爱的瞧着自己怀里的孩子,方才红了的双眼,便又有了幸福的光彩,呢喃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跟个小孩子一样?”

    在娘亲怀里的少女莞尔一笑。

    哪怕是活到了八九十岁,有母亲,便总是可以有孩子气。

    ————

    送完了少女的公子哥儿,终于可以给自己撑伞了。

    再去城隍庙,只不过是把方才淋透身子的路再走一遍。

    无论如何,他今天都是要去城隍庙里拜上一拜的,韩大公子一直都很迷信,他的迷信,更像是给自己找个寄托,因为不迷信,他心里便是再没指望了。

    没由来的,想起了刚来大宋的日子。

    很早的时候,那个最疼爱他的女子,终究还是没能熬过那年年关,别家都在团团圆圆的日子里,他的娘亲,死了。

    那年他才十几岁,还是个少年,可是没了爹娘的孩子,又怎么能称得上少年呢?

    当时的他紧紧攥着娘亲留给她的玉镯子,并不打算听从娘亲的话拿到当铺换成银子吃饭,只是暗暗下定决心自己要完成对娘亲的承诺,要一个人在世上好好的活着。

    那天以后,少年变成了孤儿。

    他没骗娘亲,他活得很好很好。

    雨天里走路,衣裳湿透,所以身上冰凉,唯独揣着玉镯子的怀里暖洋洋的。

    孤零零的街道上,大少年并不孤单。

    与母亲同行,又岂会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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