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城里走,街上捶胸顿足、抱头痛哭的人越多,石头也不敢跑了,自己下了车,拉着骡子的笼头往前走。
这么大的动静把伤口还没长好的刘俊生都惊得坐起来了,也扒着窗户往外看。
有一个背着布包的报童从他们旁边经过,手里举着一沓报纸,嘴里喊着:“号外!号外!奉太后懿旨,皇帝颁布退位诏书,大清皇帝退位了!”
宣统退位了?!
付宁赶紧叫住那个报童,摸出了几个大钱买了张《京报》。
骡车临时停在了路边,三个人都凑在车厢里,传看着那一张报纸。
“……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仍合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
刘俊生最后抱着这张报纸念了无数遍,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共和了,胜利了!”
为了“共和”这两个字,他们多少朋友、兄弟前仆后继的牺牲了,他算是命硬的,活着看见这一天了。
付宁理解他的心情,搂着他的肩膀怕他一激动把伤口撕裂了,给石头递了个眼色,让他赶紧回家,这个动荡不安的时候,不适合在大街上游荡。
等他们回到麻线胡同的时候,昌爷早就等在门口了,有人抬了软轿出来,把刘俊生挪到小佛堂去了。
付宁一路小跑着就奔了后院,这么些天让连安这个当大哥的担惊受怕,得第一时间到他眼前晃一晃,显示自己毫发无伤。
可是他刚跑到门口,就看见连安旁边坐着一个人,笔挺的西装,利落的小平头,手里稳稳当当的端着盖碗,笑眯眯的看着他。
罗旭?!他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旭大爷!您怎么回来了?”付宁的疑惑脱口而出。
“呵呵,看看咱们什么都捡的老三,这回又捡了哪方神仙回来!”
锣鼓听声儿,说话听音儿,旭大爷这话一说,付宁就知道他嫌弃自己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远了。
当即就站在他跟前抱拳作揖,“二哥回来了!二哥辛苦了!”
直愣愣的没有技巧的回话,噎得罗旭一口茶水在嘴里含了一阵儿才咽下去,然后笑着弹了付宁一个脑瓜崩。
“行了,这么些年也没个长进。”
连安把付宁拽过去上上下下看了看,确定他没受伤,这才踏实。
罗旭是昨天到的,由于全国到处是起义,他也是辗转多地才回来。
用他自己的话说,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这些不肖子孙能做的也就只有送一程了。
虎坊桥的院子昌爷亲自带着人收拾干净了,罗旭起身就打算回去。
付宁奇怪的跟连安说,“他那院子就是收拾干净了,也是要啥没啥、清锅冷灶的,就让他直接在这儿住呗?”
连安脚底下轻轻踢了他一脚,让他闭嘴,把罗旭送到院子里说:“我让石头送你,会婶给你赶了两件长袍,明天下午你必须得过来吃饭,听见没有?!”
罗旭点着头一转身,潇洒的挥了挥手,等他几步出了垂花门,他的声音才远远的传过来,“让老三好好睡一觉吧,眼睛都熬青了,你们也把头剃一剃,利利落落的好过年!”
连安和付宁跟着把他送到大门外,看着他上了车走远了才回来。
连安这才跟付宁说:“你让他自己待会儿吧,他心里难受。”
付宁也明白,旭大爷这次回来怎么看怎么像奔丧的。
“那小吴呢?就自己在日本待着了?”
“他倒是写了信回来,怎么也拉不住咱们二当家的,就只能写信回来说一声儿,谁知道这信走得太慢,就比罗旭早半天到家。”
连安叫会叔去找个剃头匠来,合院子的人都把头发理了,马上就该过年了,也利索利索。
书杰早就想把辫子剪了,他们学校的同学前一阵子剪头发的挺多,他看着人家的脑袋觉得好,但是昌爷压着不让剪。
现在听说能剃头了,蹦着就过来了,“我知道!我知道剃头匠家在哪里,我去喊他!”
然后一溜烟儿就跑没影儿了。
剃头匠也高兴,本来快过年了买卖多,可是今天街面儿上不安宁,他没敢出摊儿,心里正熬掏呢,大买卖就来了。
由于去年过年赶上鼠疫,连府有提前回家的,到最后能活着都算是祖宗保佑,所以今年大家都留在府里了。
这一院子二十来口子,剃头匠愣是干到了桂平下班。
这小子一看这份儿热闹,那必须得凑一凑啊!正好儿今天局里也说让他们趁着年前把头发理了。
不光他来了,他把他爹都拽过来了,说是有便宜必须得占。
富海今天也知道皇上退位了的消息,心里不是滋味儿,也不知道这旗人将来怎么生活,正瞎琢磨呢,让儿子给架出来了。
到了连府一看,嚯!这热闹!
院儿里支了大锅烧着热水,男人们嘻嘻哈哈的互相逗着闷子等着剃头,他心里倒安宁了。
是啊,他有什么可怕的?!
大儿子当兵呢,也不能开回家来;小儿子是警察,看他今天这个样子,也不像是要丢了差事的意思。
外甥本来就有地,这两年东奔西走的也能划拉回来钱。
自己的差事早就没了,所以有皇上没皇上,对他来说有区别吗?
没有!
富海想通了这些,心情一下子就开朗了,拍着儿子的肩膀问他:“你想剃成什么样?”
桂平一指连安和付宁,就他俩这样!
他俩什么样儿呢?
光头!
等桂平剃完了,连捂着肚子出来凑热闹的刘俊生都笑了。
这三个锃光瓦亮的大秃脑袋,晚上要是一块儿出门都不用打灯笼了。
满院子的人大都理了光头,要不原来那样剃一半儿留一半儿的,将来长不到一块儿去啊。
唯二的例外是昌爷和富海,两个老头儿都只是把辫子剪了,弄得齐齐的屁帘儿似的搭在肩膀上。
用昌爷的话讲就是,他们留了一辈子辫子了,一下全剃了脑袋空空的不得劲,再说了,这么着在后面一披散,还能挡挡风呢。
等到第二天罗旭回来的时候,看着这一院子秃子也有点儿发愣,他是说让他们理理发,没想到全是这一个发型啊!
等到晚上没事儿了,付宁就给他们讲自己出的这趟公差,刘俊生作为新一号儿被捡回来的人物,也捂着肚子靠在躺椅上听着。
听到大营兵带着马八天都没走出丰台,大家嘴里都是啧啧有声。
听到他们天天凉水窝头,到处窜稀,又都是哄堂大笑。
付宁还说了那个抬枪,两人一杆抬着还挺费劲,他问罗旭:“二哥,抬枪为什么用那么大的子弹啊?它是把人砸死?”
没等罗旭说话,刘俊生接过了话茬,“那个弹丸里面是铁砂,它打出来是霰弹,一打一片那种。”
哦~~~,还没等付宁恍然大悟完,桂平又追着问上了,“二哥,二哥,他们把人弄到长辛店去是想干什么啊?”
这几个人里二哥叫得最勤的就是桂平,他觉得原来罗旭是宗室子弟,跟人家称兄道弟心里不踏实,现在皇上都没了,他也能痛痛快快的叫一声“二哥”,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
罗旭想了一想,说了一个字:跑。
他把茶碗放在桌子上当做是京城的位置,手指在桌子上指点着,“全国烽烟四起,朝廷心里能信任的只有第一镇,他们驻扎在京北,付宁他们走长辛店应该是探路,看看能不能跟他们汇合。”
“还有京东。”刘俊生补充了一句,“第三镇的一部驻扎在那里,应该也能指挥动。”
罗旭摇了摇头,第三镇是曹锟的,除了袁世凯谁也指挥不动。
他把京北和京东之间划了一条线,然后又往东一划、一点,“天津!他们是想从天津出海!坐船直抵东北,回去龙兴之地!”
付宁看着他在桌子上画出的线条,心想清朝的皇族们也不是心甘情愿谈判的,人家但凡能跑也不会退位!
根本不是识时务,而是实在跑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