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夫人,这边请。”
一路上,福顺公公格外沉默,他倒是瞧见了,江夫人状若无意地将腰间的一枚玉佩解下,塞进了怀里。
那玉佩他也瞥了眼,不是极好的成色,面圣总是要谨慎些的。
这般想着,福顺公公的目光又不由在沈嘉岁面上转悠了一圈。
当年江大人崭露头角时,圣上就曾几次张罗赐婚一事,谁知江大人心如止水,一拒再拒。
就这般拖到了弱冠之年,谁曾想江大人倒自己起了意。
这沈家姑娘生得确实好,但想来以江大人的性子和眼光,只长相一条是万万不够的。
此番面圣......也不知江夫人能否应对。
当初领长公主面圣时,他还能壮着胆子提醒一句。
毕竟长公主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即便不能意会,总不至于失态。
可江夫人这般年轻,性子又不知如何,他福顺也是伴君伴虎,可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江夫人,请——”
很快,绕过诸多亭台楼阁,沈嘉岁被引到了一处湖边亭。
盛帝稳坐其中,玄色龙袍更衬得天颜冷峻,眸如沉渊,叫任何人都窥探不得。
沈嘉岁只遥遥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由福顺公公引着入亭跪拜行礼:
“臣妇拜见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恭敬中透着清亮,举止得体,未有畏缩之态。
盛帝的目光淡淡落在沈嘉岁身上,不动声色地审视着。
亭内气氛看似平和,却又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凝重。
盛帝不曾唤起身,沈嘉岁便跪着,直到盛帝隐含感慨的声音响起:
“那日在御苑,朕见江夫人时,倒不知你与修直有如此缘分。”
“回圣上,臣妇也未曾预料能有如此福分。”
沈嘉岁顺着盛帝的话答了一句。
盛帝微微颔首,终于道:“平身。”
沈嘉岁急忙谢恩,可起身后又动了动唇,似有话要说,却又碍于天威不敢直言。
福顺公公这厢才觉江夫人举止得体无可挑剔,眼下瞧见这一幕,登时就拧了眉。
可别是个空有美貌的,要知道,在圣上面前从来都是多说多——
沈嘉岁扑通一下,又跪了回去。
福顺公公看到这里,微阖双眼,暗道一声:完了。
下一刻,便听沈嘉岁伏地叩首道:
“今日承蒙圣恩,方有幸得见天颜,臣妇斗胆恳请陛下,念帝师往日之功,对帝师从轻发落!”
盛帝闻言眉头一挑,忽而微微勾唇,淡声道:“今日为帝师求情的可真不少,但众臣皆言,此事绝非帝师所为。”
“怎的到江夫人嘴里,倒好似已认定了帝师的罪行呢?”
沈嘉岁闻言,意识到自己太过心急说错了话,不由身形一僵,隐隐白了脸色。
盛帝掸了掸下摆,继续轻描淡写道:“听说昨夜修直在宫外几番求见,江夫人也赶来了?”
“你二人离去后,一个去了张御史家,一个回了沈府......”
沈嘉岁听到此处蓦地抬头,眼底隐有惊骇之色闪过,盛帝却继续说道:
“修直这会儿,该是正往大理寺赶吧?”
沈嘉岁眼见什么都瞒不过盛帝,面上惶恐再也藏不住,当即俯首如实道:
“不敢瞒圣上,昨日事出突然,臣妇夫妻二人已心神大乱。”
“但臣妇之夫最是了解帝师,言帝师绝不可能行此不忠不义之事。”
“臣妇驽钝,不知夫君心迹所历,只是听夫君沉思良久后提及,此举或是帝师一片良苦用心,为的是......是......”
“是什么?”盛帝淡声追道。
沈嘉岁咬咬牙,大着胆子应道:“为的是圣上。”
“只是如此先斩后奏,到底有欺君之嫌。”
“臣妇之夫得帝师恩情,不敢辜负帝师一片苦心,遂与臣妇分道行事。”
“臣妇身为妇道人家,听不懂夫君口中什么大局,只知欺君之罪不是儿戏,为此一夜辗转难眠。”
“今日得幸面圣,臣妇实在难藏忧虑,这才斗胆开口求情。”
“圣上,帝师既是一片苦心、一腔忠义,圣上可否从轻发落,容帝师颐养天年!”
沈嘉岁边说着,似乎也渐渐寻到了底气,这会儿面容坚毅,以额触地。
盛帝垂眸,就这般静静地看着沈嘉岁,似要从她的神情举止中找出什么破绽或异样来。
福顺公公原还在心中摇头,可听完沈嘉岁这番话,渐渐咂摸出些许意味来,又不由眼眸微亮。
盛帝沉默良久,再开口时,稍稍缓了语气,“听闻帝师很是欣赏江夫人,连拓碑的本事都悉数传授给江夫人了?”
沈嘉岁闻言点了头,言辞恳切道:“圣上,帝师对臣妇爱护有加,不仅教臣妇拓碑,甚至将传家宝玉也赠给了臣妇。”
“想来彼时,帝师便有为圣上舍己身赴汤蹈火之念,只是臣妇愚钝,不曾意会。”
沈嘉岁说着,将怀中玉佩掏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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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顺公公见状眉心一跳,这才确认,这江夫人一言一行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并非他所以为的鲁莽愚蠢。
盛帝微一抬下巴,福顺当即意会,上前将玉佩接过,呈到御前。
盛帝抬眸一瞧,当看到上头那个张扬飞舞的“蔺”字时,不由心头一颤。
这是......老师早年的字迹。
瞧玉佩的成色与光泽,可见是常年摩挲把玩的。
盛帝瞧了良久,再移开目光的时候,神色温和了些。
“帝师之事,朕自有决断,修直还在婚假之期,江夫人代朕传句话,叫他好生歇着吧。”
说完这句话后,盛帝起身抬步离去,淡声道:
“福顺,送江夫人出宫。”
沈嘉岁急忙行礼:“恭送圣上。”
亭中一下子没了声响,直到福顺公公折返,弯腰将玉佩递了回来,恭声道:
“江夫人,圣上已然走远了,您快起来吧。”
沈嘉岁缓缓起身,跟在福顺公公身后朝宫外走去,她知晓,此时此刻明里暗里,定有很多双眼睛正盯着她。
故而她放缓了脚步,努力维持面上的波澜不惊。
可唯有她自己知晓,此刻心头正如同擂鼓般剧跳不止,方才面圣时的种种,如同一把利刃高悬于顶,现下仍心有余悸,
方才去面圣的路上,她心电急转,几乎掏空了心思。
昨夜她和阿浔在宫门口的一举一动,圣上定尽收眼底,那么她回沈家,阿浔去寻张御史之举,圣上定也不会错过。
可即便如此,今日一早,圣上还是钦点了张御史彻查此案,可见除崔之心已决,立瑞王之心同样已定。
那么圣上召见她,想来是有两个用意:一是确认老师的真实意图,二是试探阿浔的态度和后招。
她借着求情,实则将圣上想知晓的两桩事都隐晦道了出来:
老师一心为圣上,而阿浔一心只想助老师得偿所愿,归根结底,可不都是为了圣上吗?
方才观圣上的态度,想来她暂时是过关了。
而她此番全身而退,淑妃娘娘的人应该都看在了眼里,崔尚书和瑞王爷很快也会知晓的......
此番斗智斗勇,沈嘉岁已然算是聪慧至极,但于盛帝而言,还有一层。
当初他之所以成全江浔与沈嘉岁,正是为了留住江浔的“软肋”。
如今二人成了亲,他自要仔细瞧瞧这“软肋”的性情和能力,才知晓以后如何加以利用。
各方博弈,倾尽全力。
沈嘉岁硬是凭着一股劲儿,强撑着面不改色走出了那朱红色的宫墙。
站在宫门口,她微微仰头,只觉宫外的天光都格外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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