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红着眼睛来的,看上去情绪很低迷,身上还带着酒味。因着嚣隐能隐藏人的气息,但酒乃是喝进肚子里的,是从肚子里发出来的,张嘴便能闻到,所以嚣隐没能藏得住。
杜青窈有些诧异,酒之为物,乃为了尽兴而生,饮酒作乐倒也罢了,他全然不像是纨绔之人。是以这黄汤入腹,要么动情,要么伤情,那他到底属于哪一种?
“你喝酒了?”杜青窈站在烛光里,白日里不曾褪下宫装,因为她是宫女,不能将伤情露于外人眼中。入了夜便是最好的遮幕,她一身黑衣面色青白,虽不能在宫中披麻戴孝,但略尽哀思也是好的。
“鼻子真灵,果真是一脉传承。”他幽然轻叹,徐徐落座,半分都不像醉酒的样子,瞧着很是清醒。
杜青窈敛眸,顾自倒了一杯水递上,“喝口水吧!”
他显然身形一震,故而有些木讷的盯着她手中的杯盏,半晌未能说话。
“怕我下毒吗?”杜青窈将杯盏搁在桌案上,“你我无冤无仇,我何必多此一举。”
她顿了顿,“想来你今晚有些心绪难平,怕也教不了我什么!”
闻言,他竟是笑了,“我原以为你会告诉我,你心意难平,所以今夜就此作罢,
谁知你竟是反过来说我心绪难平,这是何道理?”
杜青窈瞬时明白,香坊的事情瞒不过眼前这人,继而扯了唇角笑得凉薄,“怎么,司礼监还不许人难过?”
他不语,静默的看她。
“难过只是暂时的,人不可能伤心一辈子。人固有死,若是死于非命便悲痛欲绝,岂非亲者痛仇者快!”杜青窈捻着铜剔子,慢条斯理的挑了烛心,转而剪了烛心,火光愈发明亮了些。
“你倒是想得开!”他这话说得很平淡,但却听得出,带了几分赞赏。
杜青窈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打从我记忆开始,娘的身子就一直不大好,所以娘在我小时候就告诉我,要习惯一个人的生活,因为她不可能陪我太久。”
她的笑容里夹杂着酸涩,眼睛里带着隐忍的光,“这些年我一直都是这么过的,娘吊着一口气,我活一条命,虽然相依为命,却也是独立的个体,我的一切都是娘给的,但是娘从不参与我的事情,她只负责支持我。”
“你有个好母亲。”他端起杯盏,半低着头望着荡着烛光的杯中水,始终没有喝,“旁人幼时有爹娘疼爱,你却是什么都没有,可曾怨恨过?”
“我没有爹,这辈子都不会有。
”她冷笑,“那个冷血的男人,不是我爹,我只有娘。”
捏着杯盏的手不由自主的收紧,手背上青筋微起。
室内忽然安静下来,唯听得烛花偶有哔啵声传出。
杜青窈不觉得自己说错,她是杜家的耻辱,但杜家又何尝不是她的耻辱?绝口不提的身世背景,藏着浓烈的恨,难掩的伤,不解的悲凉。
“你们宫里的人,虽然一辈子为奴为婢,但是绝对没试过衣衫褴褛去要饭的滋味吧?我试过,也曾与狗争食,还因为偷东西吃被打得半死。”杜青窈说起这些往事,就好像无关痛痒的局外人。
她神色淡然,仿佛往事已远,与她无关,“罢了,同你说这些也无用,不过是一时感慨。心里有些难受,找个守口如瓶的说一说倒也罢了!至少不用每天面对你,自然也无需为说出的话而感觉尴尬。”
他眸光略寒的望着她,“我记得那日你问我,该如何称呼我,我说……若你愿意可叫我一声义父。你甚少叫那两个字,也是因为你爹的缘故吧?”
“我恨我爹,所以不想多一个爹。”她毫不避讳的回答,“要不,我喊你师父?那两个字,我委实不喜欢。”他倒也没有拒绝,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赞同。
“今晚,我教你如何修内力。”他若有所思的盯着她,“懂得自保,才是这宫里的第一生存法则。你不会武功没关系,有了内力你便能将龟息术运用自如,来日兴许还能帮你。”
“内力?”杜青窈蹙眉,她从小好动,但委实没耐心习武,所以……
“是!”他起身,“必须学!”
杜青窈撇撇嘴,“你可能会多一个笨徒弟。”
许是这句话将他逗笑了,他的眼睛微微弯起,竟浮起显而易见的温和,“荣幸之至。”
只这四个字,让杜青窈心头生疑。
荣幸之至可不敢随便用,一则显示亲昵,二则竟有些从属的意味,三则……心甘情愿?
一觉睡醒,那人早就不在了,杜青窈都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大概是在他的絮絮叨叨中睡过去的。娘都不曾如此啰嗦,怎宫中之人如此喋喋不休,惹得她困意连连。
今儿的雪风使劲吹,吹得人脑壳疼。
杜青窈一大早就去了太医院找吴医女,吴医女上下仔细的打量着她,“你何处不适?”
“经常觉得心口闷闷的。”杜青窈捂着心口,“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酸酸涩涩的闷着疼,你说我是不是心脉有损,是以气血不运?”
吴医女把脉,转而蹙眉望着她,“你身子无恙,为何会有如此症状?此前可有什么征兆?”
杜青窈摇头,“入宫之前没有这样的毛病,是入了宫之后才有这般症状。”
“真是奇也怪也!”吴医女诧异,“这等疑难杂症,我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待高太医闲时,我且为你问问,高太医医术高明,想必能知晓一二。彼时,我再为你诊治。”
“多谢!”杜青窈点点头,继而又道,“对了,宫中是不是暂时只有淑婕妤有孕?”
“是!”吴医女笑道,“你问这个作甚?”
杜青窈放下捋起的袖子,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前两日途径储秀宫,听得有宫人嚼舌头,说是哪位主子嫌保胎药太难喝,责怪太医院不懂伺候,这不……我随口问问你。”
“保胎药……”吴医女抿唇,面露焦灼之色,“婕妤娘娘果真如此言说?可这药哪有好吃的道理?良药苦口,惯来如此。”
“你我都知道的道理,主子们可不管这些。”杜青窈作势要走,“好在这保胎药喝了前三月后三月,忍一忍便也过去了!”
吴医女当下拽住她,“辛夜,你且等等,我有事相求。”
杜青窈仲怔,“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