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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十七章 一个乐队
    日记:

    2001年6月21日……星期四……雨转晴

    施莱特和莫凌波搬离我们后排好几天了,他们刚搬走时大家心情都不太好,仿佛面对的是某个时代的终结。我给施莱特写信说“相见不如怀念”,东霞和艺婷得知我在给他写信,便纷纷让我代笔,在信中表达每个人的怀念之情,于是短短数言变成了封长信。施莱特那个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人竟被这封长信感动了,下课跑来“怀念”,并递来三封短信,我们仨一人一封。他说看过信,感觉很沉重很感伤,他说他眼中的“怀念”便等于“相见”,他说他也很喜欢那个周五的晚上,大家相互给予的、难以言说的快乐……

    这些天,莫凌波和施莱特常跑来,或早上带点早点,或下课了来聊点闲天。施莱特为合影留念是穿足球队队服还是穿他那身经典的黑色缎面“土匪装”犹豫不决,特意跑来几次征询我们仨的意见。东霞和艺婷喊“莱特,莱特”的声音常常在耳边响起,其出现频率之高已经让人有些起腻心烦了。当然,我也没少喊。

    由于这烦,之前那晴空霹雳般分别的失落便少了许多,东霞那句“永远不会忘”似乎也没了说出口时的刻骨铭心。也许放在“永远”的尺度“不会忘”,但两三天是会忘记的吧,哈哈哈哈。他们没搬走前,我还没觉得我们这拨人关系这么好,这一搬走却显出来了。其实现在也挺好,不必每天为谁关后门争吵,不必为位子大小而“动武”,距离产生美。

    晚自习前,一大堆人又坐在一起聊闲天,乐为买了西瓜来分着吃。陶然递给我一块瓜,施莱特也伸手来拿,陶然说:“这是最后一块。”我望向周围在座的,人手一块瓜,除了施莱特,便把瓜递给他,他推回给我。艺婷转头对我说:“别人给你的你就吃,干嘛又给人家?!”闻言,我接过瓜吃了,心中坦然,竟没一丝尴尬与波澜。这状态让我自己也有些吃惊。

    2001年6月25日……星期一……晴

    又到端午节了,莫凌波和乐为让我带粽子,想想最近经常聚在一起的人,带少了还真不够分,便把姥姥家煮好的两提粽子都拎到了学校。

    东霞还没吃粽子就头晕,一个人去校医务室打点滴,我们小团体其他人分批去看她,这样她会在尽可能多的时间里有人陪。我和艺婷是第一拨,到医务室见她状态还行,便闲聊起些八卦。施莱特回复给我们仨的信我们相互是传阅的,他在给东霞的信中提到她关心他的一个小细节让他很感动,艺婷坏笑着问东霞:“他是不是你故事里的男主人公?”东霞羞红了脸,呵呵地笑而不语,不知这是否代表默认了。

    卡在上课铃响前,我和艺婷匆匆赶回教室。下个课间,乐为叫莫凌波一起去东霞,我和艺婷一面冲乐为使眼色,一面对施莱特说:“你去吧,东霞见到你一定很高兴。”他们离开没多久,乐为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教室,我奇怪地问:“还有个人呢?”他嘿嘿一笑:“在那儿难舍难分,生离死别呢!”听罢,众人皆笑,玩笑而已。施莱特上课铃响过很久后才回到教室。

    2001年6月26日……星期二……晴

    县政府组织的建党八十周年文艺晚会今晚在与学校隔壁的县师范展演,不知是要去为晚会抬庄充场面,还是校领导大发善心,特许毕业班晚上不上晚自习,去县师范观演,放松放松。我们学校大门与县师范大门顺着大马路走,约摸隔着有一两公里,在大操场这一侧,两个校园却是背靠背,仅一墙之隔。

    待整队集合,跟着组织者走向大操场而不是学校大门时,我才知道文艺晚会的舞台搭在大操场看台背后的一块空地上,那里既不属于我们学校,也不属于县师范。自从修新校门起,看台背后的围墙就时拆时建,修修补补,现在那里是个约摸两米来宽的豁口。我们这支大部队就冒着崴脚的风险,踩着地上或墙上堆叠着的碎砖石,从那个豁口挤了出去。出去站在舞台一侧才看清,与我们这截豁口围墙紧邻的县师范围墙上也有个差不多大小的豁口,一些人三三两两地从那个豁口进进出出。看豁口边缘断砖的新鲜程度,可能是才打开没多久的口子。

    舞台用红金丝绒的帷幕搭背景,顶上横着的桁架上挂着几排大大小小的灯,台前左右两侧八字冲外放着两个一人来高的大音箱,正对舞台两三米处有摆好的三四排椅子,想必是给领导们准备的。椅子区域用绳拉着围了个圈,并留有进出通道,我们站在圈外。我到时圈外人已不少,有人找块高石块站,有人扒在树杈上,各自开动脑筋占据有利地形,我则在舞台侧边找了个人稍微少点的缝挤进去站定。

    等了许久才开始,好奇的兴致已被消磨大半,开场冗长的领导致辞和主持人蹩脚的普通话让我清楚了这台晚会的调性,也打消了我仅剩的最后一点兴致。听过一首唱得很累的《好日子》后,我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从豁口走回操场,看见一支着板正绿色军装配全套绶带的乐队在操场中心候场,他们分两拨席地而坐,身边放着鼓、圆号、大号、萨克斯等各种乐器。像走街串巷卖乐器的小贩看见我的二胡走不动道一样,他们身上的橄榄绿和乐器散发出强大的磁场,让我这个“小铁片”完全忘却女生应有的含蓄与矜持,也顾不上向陌生人开口说话的胆怯,径直走向他们。

    “这衣服是你们自己的,还是演出服?”我笑着蹲下,大大方方地问其中一个帅气、面相温和的男生,在我的演出经历中借演出服是常事。

    被突然走来的我问话,男生一下紧张尴尬起来,旁边一群人围着笑,乐得看他紧张。他支吾着说:“呃……都是。”

    “那你们都是‘兵哥哥’咯?!”我笑得更加灿烂,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草地上。

    “嗯。”他惜字如金,围坐的人摆出等着看好戏的神情。

    “能玩一下你们的乐器吗?”我单刀直入,用最诚恳的眼神看向他。

    “呃……这……这……不太方便。”他犹豫着拒绝。

    “是你们部队有规矩不允许,还是怕我弄坏了?”我不想轻易放弃,打破砂锅问到底:“我自己也会点乐器的,笛子、箫、二胡什么的,只是你们的这些我不会。我会小心的,不会给你们玩坏的。可以吗?”

    “我的乐器是单簧管,这个是要对着嘴吹的,呃……给你玩不是太好。”他打开自己面前的盒子,拿出单簧管给我看。

    “哦,我不介意。”看他有所松动,我不依不饶地笑着说:“如果你介意的话,可以帮我借他们的乐器玩吗?鼓啊什么的,也挺有意思的。”我说完,看向坐在旁边的人,他们一个个都憋着笑,等着看他的反应。

    有人给我帮腔:“班长,给人家玩会呗!”。

    他红着脸结巴道:“那,那,那,那还是用我这个吧。”其他人齐齐起哄,惹得不远处的另一拨乐队成员也看向这边。

    我目的达成,心满意足地小心接过单簧管,在指导下尝试吹奏,可惜底气不足,吹响了两次就再难出声。坐我旁边的黑瘦脸说:“女生气息不足,吹不响太正常了!”我一向讨厌把性别与能力挂钩,不服气,又努力试了几次,仍旧没吹响。班长接过乐器示范起了《友谊地久天长》,黑瘦脸说他西班牙斗牛士进行曲吹得好,伙同其他人拱着让他吹。班长得意地应承下这一诉求,开始炫技,节奏欢快而俏皮的舞曲结束,大家便熟络起来,相互聊天说笑。绿草如茵,月色如洗,《罗密欧与朱丽叶》在耳边响起,空气中弥漫着青春的自由,这感觉真好。

    黑瘦脸比班长活跃许多,我拿着鼓槌敲击他面前的小军鼓,他会显摆地接过鼓槌用各种不同节奏炫一遍,再把鼓槌递给我让我跟进。班长也不再拘谨,提议让我唱歌他伴奏,我以嗓音不好、记不得歌词为由婉拒,他展示他班长的威严,冲不远处的另一拨人吼了一嗓子,叫来个小胖子。小胖子听到班长召唤,赶紧小跑过来冲班长敬礼,听闻让他吹个曲子并让黑瘦脸给他伴奏,才缓慢地转身走回他先前坐的地方拿萨克斯。

    小胖子吹起了周蕙的《约定》,一开始还挺好,吹到一半突然跑音走调,小胖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没气了……”所有人听闻此言哄笑不已,小胖子只好蔫不出溜地就地坐下。

    黑瘦脸突然怅然所失地说:“如果上大学,今年我就大三了”。

    小胖子歪头一算:“唉?!不对啊,少一年!”

    黑瘦脸说:“高中多坐了一年。”说完大家又都乐了,小胖子把之前大家笑话他的那份也给努力地笑了回来。

    想到即将到来的高考,我无比期待中带有丝丝惶惑:“说了这么多年的高考,总算要考了。今年的暑假不会再有补课了,可两个月只待在家里也挺无聊的,还是得学点什么好。”

    黑瘦脸笑着说:“来找我们啊,找班长,让他教你学乐器!”我转头看向班长,班长笑了笑,没说好不好,起身走向隔壁聊得热火朝天的那拨人,开始整顿纪律。黑瘦脸解释道:“他就那样,面冷心热,有个大学梦,但家里没钱,成绩也一般,高三一毕业家里就让他入伍了,在乐队吹了五年单簧管。”

    “哦……他姓什么?”我不知道说什么,突然想起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小胖子抢答道:“姓孟!”话音刚落,班长走回来开始整队集合,我只好站在队外。刚才温和的班长突然很凶地对我说:“请你离开,或到前台去看演出。”

    “哦,孟班长,你们要上场了吗?”我问道。

    他并不回答我,而是转头板起脸严肃地质问队伍里的所有人:“谁?谁告的密?”所有人噤若寒蝉,我壮了壮胆子说:“没人说,我自己猜的。”这话没人会信,看孟班长冷冰冰的态度,我知趣地离开。

    在校园里转了转,又去展演舞台前转了转,围观的人比开场时少了许多,我找了个靠后的位置,站着看了几个节目,都是歌舞,始终未等到军乐队上场。回到大操场,远远便看见他们整齐地坐在一起,班长单独坐在队伍前面,我笑嘻嘻地走过去问:“孟班长,啥时候轮到你们啊?我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啊?”孟班长虎着脸赶我:“快走吧!被排长看见了不好!”没想到自己的行为竟可能给他们带来麻烦,我赶紧道歉离开,心中生出些许失落。

    部队里的人真实的生活中都是这么纪律严明、等级森严、不苟言笑的吗?感觉和电影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些热心、崇高的形象不太一样啊。跑去看演出,这时前排的角落竟空出个位子,我舒服地坐下,灵魂出窍、神游太虚地看着节目。不知演了几个节目后,总算轮到绿军装了,我冲班长笑笑,挥手打招呼,他一见我,便抬手去压大檐帽,目露凶光,一脸严肃,倒是小胖子一直冲我乐,那是张有些稚气的娃娃脸。他们是最后一个节目,表演刚结束,主持人串场的结束语随即响起,没等他们下台,我便同着一哄而散的观众们离开了。

    回家路上,耳边喧闹渐去,星星坠在黑丝绒般的天幕上,为独行的我在静夜里扩展出一片遐想的专属空间。真佩服自己在初次遇到的陌生人面前能以任何自我设定的性格出现,或天真烂漫,或严肃清高,或孤僻自闭,或疯癫痴狂,或视死如归,或开朗乐观,或柔情似水……我是否该去当个演员?究竟这些是我“扮演”的一个个想象中的“角色”,还是“她们”才是真的我?是真实的“我”只能出现在陌生人面前,还是在陌生人面前我才敢肆无忌惮地扮演自己想成为的样子?

    这次出演的是一个直率清纯的女孩,像纯净水一样单纯、净透,丝毫没有污染。她一直甜甜地笑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仔细看他们演奏,双手托腮凝思,偶尔眯起眼会心一笑,以偏慢的语速轻柔地说话,字字句句带点撒娇的儿化音,出点小问题则满脸惊惶、自责,真诚地道歉,仿佛涉世不深的孩子做了天大的错事一般。天啊!她不是我,而我究竟是谁?真是人生如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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