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突然。
李二郎的直球砸得让他发懵,缓了许久都没能反应过来。
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么发展。
应该不是一直以来的敏感。
就在纪清越还在思索为什么会发展成这种局面,迷迷糊糊地突然反应到当务之急是马上拒绝时,已经是一个星期后了,这个时候李二郎早已到达州府。
一直没理清状况的这段时间,纪清越惊觉,只要李二郎不在,他与外界的互动竟然少之又少,除了偶尔跟两个小孩出去逛夜市或者等李三郎放旬假出去下馆子,还有出来料理陶盆里的棉花,其余时间几乎都待在画里,忙忙地里的活儿,一天呲溜一下就过去了,居然也不会感到无聊。
临近十月,温度已经明显降下来,植物生长期逐渐拉长,不再适合种植棉花与和稻谷,现在纪清越每天只需要在早上看看菜地,照顾家禽,晚上遛狗,心绪上似乎也没起什么波澜。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那块一直没怎么打理的藕田,褪去盛夏的绿意,折落满池的枯黄,每一朵谢败的荷花下都藏着一节节莲藕。
等到年前,李二郎回来了,再挖几节出来做菜。
另一边,李二郎跟着商队的车在官道向东一连走了四五日,终于到达甘州。
李二郎忽然提出要进兵营,不仅纪清越诧异,家里人也感到意外。对于进兵营的原因,李二郎没有过多解释,所以家里人只知道他想去兵营训练,却并不知道他执意要进兵营的具体原因。
毕竟是李二郎主动写信给曹副将军,请求曹副将军答应他提前接受训练的想法。信件寄出去的一个多月后,曹副将军的回信到了,同意他的请求。
李二郎拿着回信找阿娘,李阿娘乍的听到儿子说要去兵营,一阵诧异后就爽快地接受了,心里并没有什么担忧,反倒有些开心。如今秋收和纳粮都已结束,以后二郎总要去兵营,如今有机会能提早见识见识也好,于是她和丈夫商量一番后就同意了。
家里感到最疑惑不解的是李三郎,倒不是质疑二兄对兵营的向往,而是二兄迫切地想要进兵营的那种急躁情绪,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二兄无数次问起关于兵法的书册和策论,可他只是一个刚过县试的小小秀才,如何知道兵法。于是二兄便托他寻一些关于兵法的书册,睡前的夜里总会看上那么一会儿。
李三郎并不清楚二兄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紧绷,好似身后系着一根弦,可他知道二兄是在那位贵家小姐离开之后,紧绷变为迫切与急躁。
他问起原因,二兄只是沉默,并不回答,忽然提起去兵营的想法。
李三郎不清楚那位贵家小姐的身份,听说是一位长安来的贵人,二兄与纪阿兄如何知道贵人有难?
他有一种直觉,二兄的变化与那位贵家小姐逃不了关系,甚至最深层的原因是他们家!
不管李三郎怎么猜测,只有李二郎自己知道是谁给了他足够的勇气走出舒适圈。
他拿着曹副将军写的信件,才得以经过城门层层检查,顺利背着刀进入甘州。
甘州不愧是州府,不论是城池还是人口,规模都远超山单县。仅是城门口的检查,就比山单严苛许多。
甘州不在走廊口,而是处于走廊口东边一块宽阔平地之中,城池孤立在平地之上,被广袤的农田包围,宛如一座孤城。甘州的西南与北方远处是敛苍山脉东段和其它山脉,南方是一条汹涌奔腾的弱水,向南倾泻,弱水周围是一块块低低起伏的上等田。
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兵营和训练营都在城外,禁止普通百姓靠近,而曹副将军信中写着一串地址,那是位于甘州城内长缨街的兵府。
走进逐渐变宽的城门门洞,甘州东西主干道便展现在眼前,甘州主干道是山单的三四倍宽,街道上的热闹程度也是山单不能比的,车马商队和行人有秩序地各有去处,还有随处可见的巡逻士兵。
进城后,李二郎没有直接去寻长缨街,而是走到城门口附近的布告榜,查看当地的政策与事件,熟悉一下甘州的基本情况。
聚集在城门口附近茶摊的多是远行后刚入城的人,讨了一壶茶蹲在地上歇脚。来自天南地北的人凑到一起,说着一路上的听闻,打听州府发生的趣事。
李二郎慢慢走近,就听到人群中的你一言我一语。如今被州府百姓津津乐道许久的趣事只有一件,那就是上个月回纥使臣队伍经过甘州发生的事。
“也不知他们在山单挨了多少臭蛋,到了甘州还带着味儿。”
“都这样了还想着到长安面见官家,若不是被南方的事拖着,官家怕是不会留着让他们苟延残喘。”
“只怪山匪太过猖獗……山单一个杂戏师就能骗过众多百姓,甚至连山匪自己都看不出杂耍把戏。你们不知,东日教更是荒唐,不到月余竟已笼络几千教众。听说教头还是个和尚,教唆底下的教众反抗官府,难怪官家看不惯寺庙。”
“嗨!如今寺庙哪是什么清净之地,而是污浊之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寻常佛经教义哪会教唆人自残!”
李二郎站在一旁听得入神,人们的话题逐渐从回纥转到其他方面上。
“你们可听说官家为何突然将矛头指向寺庙……!除了寺庙自作孽之外,听说官家决定灭佛前的那段日子时常做梦,怕是上天提示官家动手!”
“你又知官家做梦?”
“我打长安来,长安里的人都这么说的,若是底下百姓这么说便算了,那些官员家的下人也这么说,难不成官员还准许下人胡诌不成?”
“还有啊!去年天狗食日刚过,官家的剿匪檄文便忽然遍布整个大黎,官家早有预谋!”
“咱们官家自幼在惠帝膝下长大,得惠帝亲自教导,官家智慧着呢!!”
这个话题到此就结束了,大家点到为止,都不再多说,随后他们又聊到李二郎熟悉的一个人。
“此番与回纥一同进京的,还有一位不知是哪家的贵小姐!只可惜你们当时不在场,不曾亲眼看到这位贵家小姐!那身段,那排场,还有头上的金凤钗!”
“嚯!金凤钗?莫不是官家的哪位妃子?”
“诶诶诶!你莫要胡说,那位贵家小姐未盘发,没出阁呢!”
“若这样,我倒是知晓这位贵家小姐的身份……”
“对啊!你来自长安!你来说说!那位贵家小姐是什么身份?”
“只怕是当朝左仆射大人的明珠……”
“嚯……那还真的名副其实的‘明珠’……!”
又有一人爆炸性发言:“好似就是因为这位贵家小姐,队伍才遭遇土匪袭击。”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虽并不希望回纥人好过,但这时候他们要是在大黎出事,边境局势定然变严峻,恐怕会影响贸易之路。”
李二郎心里一紧,继续往下听。
“大约四五日前的事,我那时还在庆州,使臣队伍已到达庆州,再过十几日就能到达长安,谁知忽然蹦出一伙不知天高地厚的土匪,竟敢对使臣队伍拦路抢劫。”说着,聊天的人指向李二郎身后的布告榜:“告示不是贴了嘛,为防土匪,加强州府内外的巡防,我在县衙有一兄弟,他说就是因为庆州土匪抢劫使臣队伍的事,才导致各州府村县如此紧张。”
虽然他们并不想让回纥使臣好过,但事实却是不能让他们在大黎内出事。
“你又如何知土匪针对的是那位贵家小姐,而不是回纥使臣?”
“我只说好似,又未确定。这时候对使臣下杀手,不是蠢就是坏,谁敢对士兵围守的使臣队伍下手,在未过山单之前动手岂不是更好,非得等队伍靠近京畿地区,要说是土匪动手怕都是在胡诌。”
“无论是使臣还是贵家小姐,都有人层层围着,土匪哪会傻到会以卵击石?”
嘀嘀咕咕中,大家好似知道了什么:“这谁知道呢……?”
李二郎想了想,转身去看布告榜上的字与画,果然一下子就看到了路人说的告示,庆州土匪拦截使臣队伍,妄图抢劫贡品,被杨晃将军击退,告示上顺带提醒过往商队小心警惕。
已经经过庆州慢慢南下往长安走的使臣队伍,环绕着一股凝重的气氛。
杨晃骑着马走在小巧的马车边,没人搭理他正好当做自言自语:“我说陆小姐,先前是你不让我帮忙审问的,如今他们都死了,这不是平白给仆射大人增添难度吗?”
陆绿平淡地声音从车厢里传来:“是我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如今他们都死了,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的尸首都未被带走。不能活着将他们带回去,那便将尸首带回去。若是可以,还请遥叔稍微加快些速度。”
杨晃看了一眼板车上盖着布的两具躯体:“一路上都给他们喂着蒙汗药,没想到还是棋差一步。”
“遥叔你早想到了吧?”所以在“土匪”得逞后拼命夺回尸首。
杨晃淡淡一笑:“当然。不过按照仆射大人的能力,无论是会说谎话的活人还是不会说话的尸首,都能从中找到他需要的东西。”
陆绿也不谦虚,仿佛听到有人在夸她一样,肯定地说:“那是自然,我要是有阿爹半分智慧就好了。”
杨晃好笑地摇摇头,不再说什么,夹紧马腹上前,下令稍微加快队伍的速度。
李二郎看完布告榜,路边行人的聊天内容听得差不多了,他自己也算是休息足够,现在该去长缨街兵府报到了。
他一路询问,一边感叹甘州之大,一边走向长缨街,许久,终于来到期待已久的兵府前。
所有参军的人都要到附近的兵府报到,新兵经过统一训练后才与老兵混在一起,分配到各处关卡或边防城。
无战事守城,有战事迎敌。
兵府大门十分气派,立着两只威武的石狮,桐油大门嵌着两只金色的凶兽门环,门外左右两侧连接门轴的地上是两只方形抱鼓石。
门口有提刀的士兵值守,看到李二郎背着刀走来时就猜到他找来的原因。
李二郎将曹副将军的信件给值守士兵检查,他们一边查看信件一边端详李二郎,心里咕哝又是一位被副将军看中的人。
李二郎被人领进兵府。
兵府是将人和事务集中起来的办公处,许多文职人员在兵府工作,共同管理兵营事务。
伙食、武器、战马等等都有人专门管。
如今正值午休时间,这些官员从工位上起身,在兵府中闲逛,看到李二郎被带往曹副将军的书房,就知道曹副将军又在外面找到合心意的人,要带回来培养了。
“也不知这个少年郎能挺多久。”
“曹副将军看着是个好说话的人,可被训练过的士兵都知道他是个严厉的,少年郎看着年纪不大,若不我们赌一赌他什么时候闹着要走?”
李二郎只听到他们不小心提高音量的最后一句话,带他进来的士兵一脸意味深长,解释道:“曹副将军主要负责兵营士兵的训练任务,平日待人很好,只是训练严苛,往后就能见识到了。”
这说得李二郎又期待又忐忑:“那些大人赌我能不能坚持下去,曹副将军带回许多像我这样的人吗?”
士兵点点头:“副将军寻过许多人,但能挺过全部训练的未有几人,你们与服兵役的士兵不同,副将军不会强迫你们坚持训练,熬不住了就会放你们走,不过走了就别想再接受副将军的训练了。”
李二郎点点头:“大人们都怎么下注?”
这问得士兵一愣,他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少年郎难道一点都不担心吗?
“许是赌李郎君会很快放弃吧。”就连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这些人一开始对所谓的训练都不以为意,但只要经过一天,他们就会后悔,过不了几天,他们便打起退堂鼓,不出七天,他们肯定找副将军哭着求着退出训练。
李二郎点点头。
山单
纪清越已经习惯李二郎远在不能立刻赶来的生活,今日正巧是两个小孩旬休的日子,吃过早饭后,纪清越带他们去庄子看看。
他租了一辆骡车,搭着两个小孩慢慢驶出东城门。
平坦的农田上冷风呼啸,坐在同样平坦的板车上的三人与其他路人一样,早就收起轻薄的夏装,穿上厚衣裳保暖。
俩小孩反向坐在板车上,怀里抱着两只盖了盖儿的木桶,里面装着一直在搅动水花的小鱼。
这都是纪清越早上从溪水里捞出来的鱼,溪水里的小鱼多到密密麻麻,如今他有了一个池塘,得趁这些鱼体型还小,倒进池塘里让它们自由生长。
地里的农人远远看到纪清越赶着骡车经过泥路靠近庄子,于是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赶过来:“东家如何过来了?”
来人是租田的三家佃户中的一家,纪清越记得他姓孙,孙佃户带着妻子过来认人,顺便过来帮忙。
既然有人来帮忙,纪清越就让孙佃户帮忙赶骡车。他的驾车技术确实不够好,泥路狭窄,骡子走得非常慢。
即使纪清越叮嘱租赁行要了一头性格温顺的骡子,他仍旧不敢狠下心甩鞭子。
孙佃户坐上骡车“驾驶位”,妻子跟在骡车边,拘谨又好奇地打量这位年轻又好看的新东家。
他们一路直行,来到池塘边,如今已是枯水期,池塘里的水只有丰水期的一半,水位有深有浅。
纪清越看着两桶鱼,暗叹:你们自求多福吧。
“孙哥,将这两桶鱼倒进池子里吧。”
听到东家这么喊他,孙佃户简直吓了个半死,哆嗦着下意识曲膝跪下,立刻被纪清越出手拦下:“别跪!我记得你叫孙飞,是吧!孙飞,你将这两桶鱼倒进池塘。还有,转告其他人,平时要多注意池塘的情况,莫要让人把鱼捞了去。”
孙佃户还第一次被称作“哥”,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差点要吓死了。
东家真是个文人,待人和善又彬彬有礼。
他应道:“无人敢来打捞的。”
纪清越本来想喊他小孙的,但孙佃户的年纪比他大很多,直接喊名字又不礼貌,本想客气一下,没想到反而把人吓了个半死。
“东家,这两位小东家是?”夫妇俩一边搬桶一边找话聊,他们知道纪清越性格好,也好说话,才敢问一问。
“他们都是我弟弟,正巧两人今日放旬假,这不便带他们出来走走。”
俩小孩乖乖地站在纪清越身边,李瑜身后还背着一只竹筒。
这点活很快就做完了,孙飞他们本来正在地里处理那些已经割了穗子的粟米杆。
粟米杆用来做饲料和引火材料都是极好的。
他们试着邀请:“东家若是不嫌弃,到小的家里喝杯水?”
纪清越点点头:“也好,我正巧有些农事想与你请教。”
李二郎不在,他只能问其他人了。
这话说的,让孙飞又一次诚惶诚恐。
“不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