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墨之中景物变化万千,唯有那一处的楼宇是不变的。
想明白这点后,纪清越深吸一口气,抬脚踏进泼墨之中。
哪知泼墨就像无底深渊,他一脚坠了下去,落入无尽的黑暗。
竟然真的是水面!
那种感觉就像在马路边看到一层薄薄积水,本想体验一下踩水,欢喜地双脚往前蹦,却没想到积水里竟然藏着一个下水道口,上面还没有井盖!
惊慌之时,有什么东西捧住了他,将他往上推。
纪清越终于浮出水面,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慢慢缓和情绪。
虽然没有溺水的窒息感,但猝不及防的黑暗与无声,还有那种极速下坠、心脏在追着身体的感觉,是另一种不可言喻的窒息感。
忽然,纪清越身边的水面像沸腾一样,从水里缓缓升起一个东西,他转头一看,竟然是个人形的东西。
滚动的墨水凝合,一个僧人模样的墨人双手合十出现在他面前,模糊的五官中化出嘴巴。
“看到了目标,你是否看到要走的路?”
纪清越依旧不明就里,语气很不确定:“您这是什么意思……?”
墨水僧人沉默着,就像一堵静止雕像,任凭纪清越再怎么问都不回答。
于是他试着回答道:“没有。”
话音刚落,只见僧人如同蜡水一样无声地滴落,下一刻化作一堵海啸向他拍来。
他根本无处可逃,就这样径直被墨色的大浪拍落水中。
墨水是浓厚的,粘稠的,他下意识地憋气、挣扎……
心脏剧烈地跳动,撞击着他的胸膛,似乎想冲破这具肉身逃离这副躯体。
砰砰砰砰砰——
坠落依旧还不停止,他会掉去什么地方?
十八层地狱吗?
就在纪清越以为坠落毫无止境时,五感渐渐回来了,直到看到了色彩。
满眼枯黄。
他站在陌生的土地上,干涸的大地寸草不生,那些原本都是一片片田垄围起来的田地。河道干枯,露出的河床上的裂纹足有一两寸宽,四处不断冒起黑色的烟雾,却找不到一滴水来浇灭这些火星,只能任其不断发展壮大,形成连绵的火线。
一望无际的荒废田地,没有一丝生机。
纪清越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忽然脚步一停,瞳孔都在颤抖,只因瞧见了一间熟悉的院子。
“我们家附近没有人家,你只要瞧见一栋独门独户的院子里建着青砖书房,就是我们家……”
李四郎的声音犹在耳边。
纪清越步伐迟缓,丝毫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景象。
他如同木头人一般,靠近那栋院子。
破烂的院门是两扇摇摇欲坠的木板门,干燥的风沙吹过,木板还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院子里一幢幢泥墙泥瓦盖成房子全都已经破败不堪,只剩左边的那间青砖黑瓦的小房子结构依旧完整。
泥房几乎全部倒坍,青砖黑瓦的小房子屋顶塌了一大半。院子里全是风化了的泥土,枯树下的那口挖的很深的水井已经干枯,井底全是沙石。
纪清越曾经从画里逃出来过一次,虽然当时匆匆忙忙来不及看清整个院子,但在他记忆之中,这里的一切就是那日所见。
如鲠在喉。
怀着沉重的心情,纪清越推开那扇残破的书房门,只见书房的地面上洒满破碎的瓦片,摆着书桌与书架上面的屋顶塌了一个大洞,而书桌和书架早已不见踪影,更别说书架上的手抄书了。
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间空荡荡的房子。
他看着空旷的墙面,原本挂着画的地方空空如也,不知去向。
纪清越要崩溃了,眼睛已经不知要看向哪里,哪里都是荒凉的、枯败的……
李二郎呢?四郎呢?
墨水僧人是什么意思?要他看这个景象做什么?
纪清越不断摆动着眼珠,快速地将书房扫视一遍。
忽然,他想起书房里还有一个藏得非常隐秘的地窖,回想当初在画里听到搬动重物的沉闷声,位置似乎就在……
原本挂画的地方,前往与书桌相对的空旷地方——书房进门的左边,砖缝之中,细看之下当真不容易找出的地窖入口。
似乎要搬开一块小东西后才能找到掀开地窖的铁环。
纪清越蹲在地上不断摸索,抠抠挖挖,果然在一块松动的青砖之下发现了一个铁环!
他立刻握着铁环用力往上提,将沉重的石板盖挪了出来,撞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刚想往里探头去看,忽然一个身影如隼一般从书房外闪了进来:“你是何人!休要动这里的东西!”说着那人提刀便砍了过来。
纪清越扭身一躲,看清了来人,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枯黄的头发,脸颊干瘪,显得一双眼睛特别大,特别水润,像是两颗宝石一样嵌在脸上,男孩身上的衣裳破烂到只能勉强蔽体,双手握着砍刀对准了纪清越。
小孩举着锃亮的砍刀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我再说一遍,休要动这里的东西!赶紧离开!”
纪清越看着小孩止不住颤抖的双手,如何看不出来他是在虚张声势。
十一二岁的年纪……?
他举着双手示意自己手里没有武器也不会伤害人,小心翼翼地问道:“现在是什么年号?”
小孩警惕地盯着纪清越,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身上有吃的,你告诉我我便分与你。”
小孩的喉头上下动了动,他开口道:“如今是广德二年。”
纪清越心里一惊,这不是李二郎跟他说的时间!算起来,新年一过,大黎的皇帝才登基四年,应该是宝应四年才对!怎么会蹦出个广德二年?
他想到什么,绷住快要裂开的表情,又问道:“广德前面是什么年号?”
小孩举着刀不肯放下,抿着干裂的嘴唇,开口:“你先与我吃的。”
纪清越举着的手拍了拍脑袋,差点忘记答应过别人的事。
他转身去翻身上的背包,惊觉自己还穿着冬日的披风,这里很明显正处于夏天,小孩穿着薄薄的短袍,难怪他已闷出一身热汗!
在小孩怀疑与戒备的目光中,纪清越摘下披风,露出身后背着的尼龙包,里面还有几块未吃完的烤饼。
他拿出一块饼,撕下一半递了过去,小孩迅速夺过去,藏进怀中。
纪清越:“你还未告诉我,广德前面是什么年号?”
“宝应。”
这就对了。
他来的时候还是宝应四年,而出现的地方却是广德二年,看来这里已经经历过朝代更迭。
宝应的最后一年是广德元年,这么看的话……
“去年是宝应几年?”
小孩真的觉得非常奇怪,哪有人追着年号一直问的!他有些不耐烦:“宝应八年!你问这些做什么!”
宝应八年?
宝应的年号四年后结束,代表着四年后皇帝去世了,随后新的皇帝登基,更改年号。
四加一,相差了五年,五年而已,李二郎的家怎么会荒废成这个样子?
等等。
李四郎过了年可以算作六岁,那么现在应该是十一岁了,难道眼前的这个小孩……?
小孩见纪清越看他的眼神变得炽热,立刻又握紧了刀,宛如拧紧了的弦。
他的嘴唇忍不住颤抖:“四郎……?”
小孩听到后,眼眶立刻红了,但手里的刀仍然没有放下。
纪清越又确认一遍:“你是四郎吗?”
谁知小孩听到纪清越这么问之后,吼了出来,握着刀的手颤抖得愈加剧烈:“我不是四郎!”
“都死了……!”
纪清越如同遭到五雷轰顶一样愣在原地。
都死了?
他呜咽着:“死了?怎么死的?”
明明他两天前还跟李四郎说了话,怎么到这里就死了?
小孩看到眼前的陌生男人神情不似作伪,提防的动作收了一些,他语气悲怆:“去年官家遭到刺客暗杀,国内顿时乱成一锅粥,回纥趁机打进来,还有那个陆大佞臣……才叔与李大兄战死沙场,后来李二兄守关也战死了。边关根本守不住,回纥人骑着马冲进来,沿着商路一路东进,他们杀了许多人。李阿翁带着我们仓皇逃命,可是路上都是山匪……他们当场杀了李阿翁,李阿奶看到后吐了一口血也跟着去了……随后我们被山匪带上山做苦力……有一日,锦娘阿姐找到我与四郎……她……她看上去受了许多苦……”小孩手里的刀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下来,整个人止不住地哭泣,“她让我们趁夜逃走,后来……后来山匪的寨子就起火了……”
纪清越快哭了:“四郎呢……?他也在这里对不对?让他出来吧,我这有饼子,也有水……”
小孩啜泣地指了指地窖里,说不出话。
纪清越浑身战栗,抖着身子探头去瞧,看到底下的一瞬间,顿时泪眼模糊。
地窖里不仅放着一沓沓书册,还有一个风干了的小小的躯体。
“我们逃出来后,四郎他就病了……当时根本找不到大夫,也没有药……没过多久他就走了……!呜呜呜!!!”小孩扔下刀,呜呜呜地哭了出来,“他……临走前让我把他背回家……”
不知何时,纪清越拥着小孩,轻轻拍着他的背让他好受些,两人相互依靠,泣不成声。
下一刻,小孩不动了。
纪清越一看,原来小孩晕过去了,而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
脑子乱成一团浆糊,不愿相信这是真实的。
他将小孩放到披风上,自己下到地窖,给李四郎留一些东西,说是一些,其实也就是半个烤饼,这些都是李锦娘做的,留在这里算是给他做个念想。
纪清越弯腰将半个烤饼放在小小的躯体边,随后看到一幅卷起来的画卷,他拿起来打开一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呆住了。
草庐前有一小块收麦后留下断茬的田地,而草庐上挂着的正是他离开之前挂在草庐下的麦秆挂饰!
猫、狗、鱼、鸟、花……还有晴天娃娃……
纪清越膝盖一曲,跪在李四郎身边哭成一个泪人。
啊——
许久,纪清越重新收好画卷放回原位,爬回地面,将地窖盖子盖严实,藏好铁环,随后抱着还在昏睡的小孩发愣,他脑海里全是离开之前四郎的那句话:“我们在家里等你!”
此时纪清越只有一个想法: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到宝应四年!
他看着怀里瘦弱的小孩,已经猜出是谁了。
这时,小孩在纪清越的怀里悠悠转醒,他提防了一下,等看清抱着他的人是纪清越时,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你是李瑜?”
李瑜没想过一个从未见过的人竟然知道他的名字,又立刻警觉起来,慢慢地从纪清越怀里直起身,还没起来,就被纪清越按了回去。
“我很早以前就与四郎他们认识了,说起来,最早认识的就是四郎,他告诉我,他有一个十分爱哭的同窗。”
这话太过熟悉,李瑜刚缓和下来的心情又跌宕起来。
纪清越拍拍他的脑袋,让他吃饼,毕竟晕倒的时候,他的肚子依旧在咕咕响。
挨饿的滋味他深有体会。
看着李瑜大口大口地啃饼子,他拿出保温杯,倒了点水在杯盖里,一点一点地喂给李瑜,一边向李瑜打探,慢慢地掌握现在的情况。
“这里的田为什么变成这样?”
李瑜很久没被人抱过了,此时有点依赖纪清越,他一边喝水一边嚼饼子,还要一边回答纪清越的问题,嘴巴忙碌不停:“从二月开始,西北就一直旱着,如今已经旱了快七个月了。官家遇刺后,回纥人打进来,人们都往南逃去,没人敢回来,所以土地就荒废了。”
“你为什么不逃?”
李瑜面无表情:“把四郎送回家后,我打算留在这里不走了。回纥人不知在哪,山匪处处都是,如今已经没有我的去处了。”
纪清越心疼地摸摸李瑜,不仅是李瑜,他自己也很久没有触摸过人了。
忽然,他想到还有一个人。“三郎呢?”
“出事前李三兄在京城,官家遇刺后京城与周遭全都封锁了,到现在还在查凶手呢。”李瑜叹了一口气:“我不知李三兄的地址,无法写信与他说这里的事,或许他还在等我们的消息,又或许已经知道李阿翁和四郎他们……”
“官家是在京城遇刺的?”
李瑜语气闷闷:“我不知道,流言是这么说的,还有人说官家是在去避暑的路上遇刺的,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纪清越揉揉他毛毛躁躁的脑袋:“没事。”
他又问了一些其他的事,一直等李瑜吃饱了,才拉着他起身。
“走,我带你去找三郎。”说完,他蹲了下来,让李瑜趴到他背上。
李瑜犹豫着,盯着纪清越的后背,不知道在想什么。
纪清越等了一会,终于等到一个轻飘飘的重量趴了上来。
“我不能在这里久待,所以我想在离开前先保证你的安全。”确定院子里没有要带走的东西后,纪清越掩上院门,背着李瑜往山单县走。
李瑜跟着李阿翁逃过难,他知道要怎么去山单。
如今已经没有大批的回纥人,只怕突然蹦出来的山匪。
他们出发时已经傍晚了,走夜路是纪清越有意的,这样能减少被山匪发现的几率,加上李瑜指的都是一些比较隐蔽的小路,虽然绕得远了一些,但胜在安全。
走了一夜,他们终于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来到山单城门下。
此时城门紧闭,几乎没有外人进城,因为周围村子里的人早就跑得差不多了,哪还会有人进城,所以高大的纪清越缓缓走来的样子就显得十分突兀。
面对守城士兵的盘查,纪清越有嘴说不清,既说不出自己的户籍身份,也说不出父母的身份,倒是李瑜对答如流。
官兵记下李瑜的话,让人去县衙里盘查,没过多久果然找到了对应信息。
官兵指着纪清越:“他可以进城,你不行。”
纪清越爽快地点点头,反倒让李瑜和官兵愣了。
他把李瑜拉到旁边,拉开背包,把里面剩下的三张大饼都拿出来,交给李瑜。
李瑜眼里噙着泪,被强行按着接下沉重的饼子,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纪清越狠狠地抱住他,悄悄在他耳边低语,交待所有事情,然后猛地推开李瑜,捧着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我们还会再见的,那时候,你一定会比现在幸福。”
李瑜说不出话,不断地点头:“嗯……”
纪清越牵着李瑜回到官兵面前,装作窘迫的样子,从背包倒出所有铜钱,递给守城官兵:“这位大哥,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银钱,请为他办一份路引,让他去京城寻找兄长。”
官兵得了好处,见不是求着放他进城,自然应下。
最后,纪清越对着李瑜的背影喊道:“要好好活下去!以后的日子就靠自己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再次醒来时,纪清越发现他正躺在泼墨水面上,墨水再次沸腾,僧人又一次出现,问他同一个问题:“看到了目标,你是否看到要走的路?”
他坚定地回答道:“是!”
墨僧静静地沉了下去,随即,浮动的水面上慢慢浮出一块块踏板,一直延伸到楼宇前。
纪清越缓步踩着踏板,穿过泼墨挥洒出来的景物,来到楼宇前。
近看才发现这是一座方形的五层宝塔,逐层减低层高,宝塔周围立着四个灯幢,黑色水滴画成的火在灯幢里跳动。
当他走进宝塔时,才发现宝塔内竟然是彩色的,画满墙壁与天花板,四面的墙里都凿了一个壁龛,里面放着一碗灯,发出淡淡的微光。
空旷的宝塔内部只有一座不断向上的木楼梯。
无法,纪清越只得往上爬。
直到来到五楼,终于不再空旷。
顶楼设立一尊金灿灿的佛像,佛陀坐在莲花宝座上,一手拈花,一手托着一颗小小的舍利。
奇怪的是,托着舍利的手朝着楼梯方向,手往前倾像是在将舍利往前送,让来人拿走。
纪清越犹豫之下朝着佛像合手跪拜,作完礼后缓缓拿起舍利。
刚捻起那颗舍利,只听钟声一撞,纪清越从晕眩中庆幸,发现他出现在另一个满是色彩的世界里。
这下弄得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里又是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