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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93章 登楼。
    黄昏之后,日落之余。

    神白须早已换上一身黑袍,今天同藏药阁阁主的安排怕是要拖到明天了,不过他也不急,不然也不会有闲情逸致在河畔处同一群白鹤嬉闹。

    眼下神白须身在丹阁,八阁之中第四,是成药之处的重中之重,同样也是对待神白须这种规格的客人的长乐所。

    而眼下,不知道从哪打听到神白须住处的梁且知已经走过朗庭,来到了神白须身后不远处。

    白鹤扑闪翅膀,神白须一手捧着鱼饲,一手托着一只红鹤的下巴,站在河桥之上。

    他神态安然,心思清逸,而远处的梁且知看着怔怔出神。

    大抵是发现鹤群的异动,神白须转身回望,那人已是亭亭玉立于廊道上,抬首以盼。

    神白须眉头一挑,转而一皱,因为他感觉到梁且知似乎心很乱,神态有些恍惚和黯然神伤。

    他转身,撒下手中鱼饲,顿时间锦鲤噼里啪啦的争食,鹤群纷飞。

    神白须小步走去,想问问梁且知同亲人相聚感想如何,梁且知亦是漫步走来。

    一步,两步,神白须步态从容。

    一步,两步,梁且知神不在意,若即若离。

    靠近,越近。

    噔噔————

    不知是什么样的驱使,梁且知快步跑了起来。

    呼啦————

    神白须仓促慌张抱住梁且知,后者一头扎进他怀里,搂的很紧,一声不吭,只是紧闭双眼,心砰砰直跳。

    神白须一时恍惚,不知为何,他只感觉现在的梁且知莫名有着一种委屈,她微颤的身体挣扎着不让眼泪落下,紧抓的手掌在神白须背后又抓又掐,好似又很生气。

    她喘着气,面色却好似在这一刻舒缓,逐渐转抱为搂,埋在神白须的脖颈。

    鹤群重回,扑闪着白翅落于两人身旁,激流的鱼群缓缓散去,灯火通明,落日入海,明月皎洁,夜来灯鸣。

    再缓过神来,梁且知已经平复,似乎有些恋恋不舍的退后几步,看向一旁白鹤,不敢去同神白须对视。

    后者一看,乐了。

    “骁卫首席天罡音绕梁,只身独压神骁政界,手里头一杆铅笔不知道断了多少贪官污吏的脊梁,能在你勾画之间依存的民众无不感恩戴德。”

    “都说你是这天地以开来的第一位女神仙,来到这滚滚苍生,福佑一方,要我说啊,空口大话,也就小女人一个,哆哆嗦嗦,磨磨唧唧。”

    神白须一手付后,看了看伸手去抚白鹤的梁且知。

    “你一定是遇上了天大的冤屈,见了个歹恶之人,才会找我这么个谋国之贼极恶凶徒倾诉惆怅。”

    “咱们梁大小姐知名女强人也会哭鼻子?”

    嗤————

    梁且知什么也没说,只是狠狠一脚踩在神白须脚背上,后者面无表情,只是噙着笑,看了一眼灰白鞋印的布鞋。

    “和我初入神川一样,当时那陈也先大义凛然威风凛凛的站在神庭门下,捶我就像爹锤儿子。”

    “那汉白玉道有多长,他的拳头就有多响,劈头盖脸的一顿揍。”

    “我心想,我虽不是客,却也非仇,怎的如此蛮横无理。”

    “后来我才知道,那神庭门下不可一世单臂对我的陈也先,是神骁万年横贯天下的三圣武圣,神气的不得了。”

    “可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欺负人就是欺负人,多大辈分都一样,不知羞就是不知羞,什么关系也不行。”

    神白须讲述了在初入神川时所面对陈也先时的感慨,说是委屈?不过不忿罢了,倘若换成现在,就是胜不了陈也先,也要扒层他的皮下来。

    为的就是让这高高在上的人知道,老子来你神骁是看得起你才来,不是你多大能耐多大架子请我来我就来的。

    九千年前的陈也先就已经是独傲天下了,九千年后仍旧好似年轻气盛般盛气凌人。

    一朝从武,天下丧胆,真真可谓一怒而诸侯惧。

    天下间的武夫,能有几个在陈也先面前抬得起头来的?千年来屈指可数。

    能被神骁人贴在门上的武安神,能没点狂气吗?没点狂气,镇得住这世间凶煞吗?

    而神白须呢?他只身在西方搅乱风云,视整个西方律法与政治为无物,九位维序者,就是主序虚空奥波尼斯也得掂量掂量,他神白须征御,又是何其狂悖不堪?

    而梁且知听了,并没有因为神白须的狼狈而嘲笑,反而是眉头一皱,拽住衣角低身想要去擦拭那灰色的鞋印。

    只是被神白须托住肩膀,他伸手轻抚在她脸颊。

    那淡红色的印痕还是被眼尖的他发现了,而随着他粗糙冰凉的手掌抚去,那红痕悄然而去。

    “你的父亲是对的,洗玉府与藏药阁的分裂不就在这民与国之间的争执?”

    “前者以民为本,为求为证世族在世人心中的那点成见,发了疯似的寻求解救之道,而这其中的真谛不过就宽之以人四字。”

    “倘若大家都有饭吃,又怎会闹得人吃人?倘若大家都可以去做人,谁会愿意做牛做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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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有道鱼目混珠,看似明智实则昏聩,因为他的冀望太过遥远,而上御出云作为暴政之下的新生者,在追求上,却与上御执的仁孝于民背道相驰。”

    “是藏药阁负了你,你又何须去做那个心怀愧疚之人?你只是愧于你无法继承你父亲的理想,不能让他的心血重铸藏药阁。”

    “原来…你都知道啊。”

    关于梁且知父亲的事,神白须早就在旱芹的帮助下知道了,而他之所以没有赶去见梁有道,就是在了解藏药阁的情况。

    神白须不喜欢筹备,他从来都是那种习惯临场发挥临阵磨刀的人,因为他相信他的命运不会因为他做多少充足的准备而改变。

    他只相信自己的双手。

    可眼下之所以准备,是为了梁且知,他的身份对于她的立场来说是一个威胁,因此他才会摘了梁且知音绕梁的玉牌。

    宁愿自己背负篡政的骂名,也不需要梁且知去做那个以政压亲的人。

    点朱砂说的是对的,面子与里子,必须要有一个,而这两者,前者必须要足够正向,至少在他的职权与能力之内,他绝对不能改变。

    而神白须,则可以去做那个暗地里的里子,做那些明面上因为面子不能做的事,这是为事的智慧。

    “小姐?主母来了。”

    旱芹在朗庭远处喊了一声,梁且知眉头一挑,对于她的母亲,她心中有些羞愧,因为当年不告而别,她的母亲才是那个受伤最深的人。

    梁且知看向神白须,后者微微耸肩,意思是见一面吧,毕竟来都来了。

    “知道了,我这就去。”

    梁且知转身知会了一声,随后走向朗庭处,只是她突然有停下,她转身,神白须不明所以。

    她招招手向神白须,后者走来。

    “你过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神白须侧身贴尔凑近,而下一刻梁且知朱唇印在他的脸颊,转身快步走了。

    神白须恍惚住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伸手摸了摸脸,看向身后鹤群,回想着刚刚梁且知面色腮红面泛春色的模样。

    “嘶…这群人不管饭啊?”

    待到傍晚,整个藏药阁的真正面目才真正显露,顺着山地向上的坊楼高挂灯火,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股药香味芬芳扑鼻。

    舟船而上,撒下芥花滴入河中,波澜泛着绿色光泽的光点,不一会整个流通藏药阁上下的一条金灿灿的天河水熠熠生辉。

    神白须只身坐在阁楼河畔下,双脚脱了鞋泡在湖中,草药味浓郁,金灿灿流光溢彩的波光照耀着他孤寂的脸颊。

    在这硕大的藏雨谷,古息之风吹过山地,带来的芳草香,让神白须再度梦回那片曾哺育了他的哈克维平原。

    仍旧让他遥想,那座金碧色峰柱之下的冰湖,与曾在那湖面上划过白痕的精灵,想到伊纳赫斯湖畔,想到红树林。

    而如今,白皑皑的山脉褪去冰冷,却披在了他的肩膀上,以至于在他心中泛着白霜,飘着雪花,与那没有尽头的漫漫长夜。

    静夜的藏药阁,很静,静的能够听到那湖水之下锦鲤的游动,能听到屋檐上白鹤展翅的蓬松。

    直至皎月攀上树梢走过阁楼的屋檐,月光真正照耀在湖面上,神白须仍旧沉寂在某种回忆中。

    而当下,梁且知早就去而复返不知多久,她同样脱掉了布鞋,一双白皙的双脚点点踩进泥河中,引来锦鲤游弋左右。

    古有坐看灯花,以寄遥思,在那湖面上流动着的千盏莲花,它燃烧着的灯芯,是无数异乡游子与成双成对对情有所钟的期盼与愿望。

    而藏药阁作为千年世族,也仍旧流传着这样的文化,而这条河的尽头,是芸芸沧洲之海。

    旧人重回,是某人的思念得以回响,也是为了纪念世俗之人的夙愿,他们在听,只是不在。

    梁且知双手托腮,看着湖面碧波荡漾,偶尔飘过的灯花,在湖面上照着他的脸颊。

    风划开水面,吹拂他的一头长发,绕过他发后的玉簪,泠泠作响,她借着月光,偷偷看他。

    饶是不知风月为何的梁雀,都难得立在水畔,不争不吵,而有人神游万里的心,如单飞候鸟,迟迟不归。

    “千盏璃灯随风飘入梦,遣回天涯处未归的游乡思眷,马上颠簸的纸笔不倦,写下路途在前一望无际的悠长,且问斑鸠鸟,故乡何方?”

    “团聚如何?”

    不知道是不是神白须早就回过神来,又或者是刚刚才发觉,他问梁且知。

    后者一惊,她以为神白须没有在发呆。

    而神白须所读诗句,来自于两千年前的游乡诗人“岑岳”的《盼归》,讲述了这位命途多舛抱志无门的落榜学子的思乡心切。

    而在余后的三年里,岑郎终得金榜题名,归乡建功立业,得以佳话相传。

    而《盼归》,也成了离乡游子在回归故土之后的感慨,被诸多后世人传颂。

    “神骁人自古好客,却也有不愿待见的时候,没人安排你的晚饭,我托人做的窑鸡,你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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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且知没有回答神白须询问的和家人团聚的感想,而是拿起大腿处怀揣的用荷叶捆绑包裹的窑鸡。

    神白须看梁且知面色缓和,大致上已经知道了内容,他双手接下,解开系带,顿时间扑鼻而来一股药香香辛味。

    “梁大小姐有心了,还热乎的。”

    神白须屈指用手背碰了碰,仍有余烈。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挖苦我吗?”

    梁且知单手托腮苦笑道,而神白须已经扯下一大块肉囊进嘴里大快朵颐。

    “娘亲没变,我很庆幸。”

    “我一直以为父亲离开之后,娘亲会放弃藏药阁回到洗玉府,毕竟那里是父亲的家,是孕育且培养他的地方。”

    “而眼前这个家,太冷漠也太勾心斗角。”

    “他们之间的爱情我不懂,而小的时候也只是一味憧憬着能够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不单单是为了学成医术桃李天下,更是为了将藏药阁在世族的偏见中拉出来。”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那些近在眼前的,却总会变得越来越远,又或者世族的偏见根深蒂固。”

    “我以为考取功名成为这个国家的执政者,那些曾经触不可及的就能尽在掌握,只是写下名卷一笔又一笔,永远不够。”

    “山河太大,总有奢望不及的梦想,我庆幸生在这个国家,它琳琅满目的画卷促成了我如今所在的高度与成就,我自豪,却也遗憾。”

    “自豪自己能在这样一个拥有辉煌历史的国家中脱颖而出,成为一个可以救济众生的执政者。”

    “遗憾纵使在这样的高度,也仍旧无法改变某一些人,某一些事。”

    她将一只手探进湖中,那些锦鲤好似有对她的记忆,它们主动围靠在她的手掌,轻轻游弋。

    她看着湖面映照的自己,好似怎么都不满足,波澜平息后又扰乱,投影的画面完整后又模糊。

    而神白须那边,却一条鱼都没有,只有映照在湖中清冷的明月与繁星,被梁且知划开的波澜潺潺缀缀又复原。

    眼见神白须一顿风卷残云之后,连鸡骨头都嚼碎咽下,只剩下一团荷叶握在手中,嘴角残余油渍,梁且知笑了。

    正当神白须要潦草的伸手擦拭的时候,梁且知伸出手捏住神白须的脸颊,提起袖子将他嘴上的油渍擦拭干净。

    哪怕这一身白袍玲珑绣缎,也毫不在乎。

    而才反应过来刚才的动作究竟有多么亲昵时,梁且知才迟钝的红着脸别过头去,鱼群一惊,四散而去。

    “背井离乡寒窗十年苦读只为一朝一鸣惊人的岑岳,在科举完毕后自信满满的走出考场,信誓旦旦的以为这一生的准备都已经赴之笔下。”

    “谁知道在开榜之日时却迟迟看不见自己的名字,一时间他的迷茫盖住了他这一生的踌躇满志。”

    “以至于当天他欲投身在河一死百了,只又想起家中父老在盼,荒唐去死不孝不忠,何以为人。”

    “而直至他牵着那匹老马走过三千大山九川流水,才堪堪明白纸上的文字只能言表一时的心胸,而永世的社稷,却在传承,在无数个前仆后继的后人。”

    “待到群山万壑身后过,才知千两黄金在心中。”

    “终得金榜题名的岑岳,在历经千山万水之后,仍旧只是那个寒窗苦读十年牵着一匹老马奔赴京城的穷秀才。”

    “世间诱惑之多,穷穷数矣,只因为落榜这一遗憾而放弃芸芸众生的繁华,何其愚昧,就像这立于纸前的执笔之人,若为一人,抛却众生,又是何其狭窄?”

    神白须拿起那枚音绕梁的玉牌,领着红绳浸入湖水中,又猛的一提,紧紧握在手中,递给梁且知。

    而听闻神白须一言的梁且知,却恍惚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这个人变得越来越特别的呢?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的发现,离开这个人,自己总感觉缺了什么,以至于心中若即若离。

    好像在他这里,世间一切的问题都有答案,都有归宿。

    她缓过神来看着那音绕梁的玉牌,推了回去,两只手交叉握住连同玉牌与神白须的手,紧紧压在胸口,慢慢的靠在他的肩膀。

    这一刻她感觉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想就这么定格,哪怕千年万年,哪怕风一吹就腐朽。

    两人一夜无话不谈,虽然大多都是神白须在说,而这一次,是梁且知在听。

    她说她担忧明天的访政,而神白须却不以为意,诸如这样的忐忑,他这辈子有过太多。

    别的或许神白须都比不上梁且知,毕竟是神骁千年难遇的执政雄才,如此天赋异禀对于神白须这种河底沉沙而言,已然是高悬明月。

    但在赴死之意的决心上,神白须独有造化,诸如那场拦截,神白须一人面对的四位维序者,乃是当今世界屈指可数的至强者。

    可即便如此,他也仍旧一往无前,和终焉的对抗也是一样,尽管鲜血淋漓,他却好似浑然不觉,又或者,怀揣在他心中的那份志愿真的太大,以至于可以填满这么多人的空缺。

    很快,随着两人漫步藏药阁,渐渐的,东方吐鱼肚白,崭新的一天已经到来。

    而随着藏药阁再度变幻,它的运作重回正轨,就像昨晚一样,它的明面上有多么深沉,暗流之下的它就有多么火热。

    旱芹花了些功夫找到了神白须,而今天,就是他面政的日子了。

    再次走过梁且知再熟悉不过的古道,一路从河沿长桥之上走过,映入眼帘的,就是不穷尽的阶梯与一座立于云上的琼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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