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毓晚帮忙做药,大多时候都是忙至快天明才堪堪睡去,她现在已是少眠了,可找方子累了许久,倒得了几个时辰的好梦。
“谢小姐,再不起床,太阳就要落山了。”
谢毓晚听着声音,揉揉眼睛醒来,想看看是谁,而声音的主人正坐在外间饮茶,雅致得紧。
她隔着屏风望去,一个故人身影撞入眼帘,他身上有很多伤痕,但是这样雾里看花一看还是与当年云城雅致风流的袁公子别无二致。
她伸了伸懒腰,半支着身子不想下床,忍不住想打趣他,“三哥哥,今日这是要去哪里闲逛?打扮得如此风流?”
“今日阳光很好,满城都飘着花香,我想出去逛逛却找不到人相陪,不得已在这等你醒过来,只是你这梦好得很,我这茶都喝了三盏。”
“拐弯抹角说我能睡,敢情给兵士治伤的药能自己跑出来似的。”
“好好好,多谢我们谢大神医,那今日的街上还去不去了。”
“怎能不去,你去院外等我更衣。”
二人磨磨蹭蹭到了街上,倒果真是个好天气,有满城花香,只是长街之上没有摊贩和商户,只是他带来的士兵在养伤,空气中还夹杂着从他们身上散出的药草味道。
谢毓晚知道他心中有了决定,六年的生活太苦了;在他走向自己那个结局之时,他想再做一日那个满京最逍遥、快活的,每日只想些别人不屑一顾的风雅之事的袁公子。
只是这长街蜿蜒,只有他们二人,实在没什么意趣。
“这街上也太冷清了,你在云城学医那些年,你兄长很想念你。彩云戏班有个孩子长得很像你,他得闲了就总去看看她,我回京了也会跟他一起去,真是些好时光呀。今日也有一出戏,你可坐得住?”
“你一天到晚看不起谁呢”
袁贺秋笑笑,真像呀,真像那过去的日子
谢毓晚知道袁贺秋要看的那出戏一定有他对于袁贺秋的意义,但是当她踏入戏楼看见赵洵被一众人团团围在中间时还是震惊了一下
“三哥哥要请我看什么戏”
“昨夜赵洵入城,和何勉一起把咱们那位陛下送了出去,然后来见了我。我们打了一个赌,他与这些人对打开始就开城门放百姓,他能坚持多久,城门就开多久,他倒下后还留在城里的人便要死;他们这种人总口口声声便是家国天下,我倒要看看为了家国天下是只能算计别人的性命还是自己也可以。”
赵洵持一柄剑淡然立于中间,谢毓晚的眼神穿过众人落在他身上,他报之以笑容,既无愤怒,亦没有惧怕,只是淡淡的等待着。
谢毓晚没想到赵洵会入城,此时台上局势已经一触即发,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应该恨他,可她现在却不明白是不是真的愿意看着他在她面前力竭而亡。
未等她发表意见,袁贺秋拉着他缓步向最佳观赏位置走去,云淡风轻地开始了这场游戏。
她的犹豫不决全落在袁贺秋手里, 他今天带她来就是要给她一个机会直面自己的心,如果她想要他死,今天他定要倾尽全力成全她,如果她不想他死,今天真正面对过后才能真正释怀,这世上已经没有可以护她,往后她定不能再为难自己。
他慵懒地坐在高台,闭上双目,不紧不慢地轻扣着桌面,声音却越来越轻,但想必身边人的心神都不在他身上,也感受不到,他忽然觉得鼻间都是花香,耳畔传来兵器相交的声音,却与郢都彩云戏楼之上的唱声慢慢重叠。
若可以真想再去看一场啊,再跟那个人对饮一番,再听他抚一次琴,那些寻常日子怎么就变得那么奢侈呢,真让人难过。
戏台之上围攻之战焦灼,戏院之外街道上是嘈嘈杂杂的奔逃声音不绝于耳,赵洵已经力竭,浑身浴血,可那些人的声音是希望还是绝望都握在他手里,他不能倒下。
谢毓晚坐在台上看着一切,看着他那样狰狞,心中却无半分痛快,手却已经不自觉揪了起来,“三哥哥,如果当年他在郢都被我们揭穿身份,哥哥会如何处置他。”
袁贺秋不应,但他们心里都知道,如果六年前他的身份被揭破,变成了对手,他们的选择不会有什么不同,命运从一开始就将他们放在了敌对的位置。
他们都有一个天下一统的理想,但命法所定,只有一个人可以实现,其他人则要成为那王座之下的枯骨。
可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失去父母,失去兄长,失去爷爷的都是她,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终于不能安坐了,一个箭步冲到栏杆,带着挣扎的痛苦大声向下嘶吼。
“停下,停下,给我停下来。”,她的双手握着栏杆翻起青筋,她有多恨,可看他濒死,她还是不由自主叫停了这一切。
她恨自己为什么连杀他的决心都没有,心中给他找了那么多不得已的借口。
她挣扎、痛苦,可看到他即将要死在这场虐杀中,她还是犹豫了。
她泪眼朦胧看着他,他满身是血半跪在台上回望着她,如同当年他为她而战那一日,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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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的人听到她的命令便也真的停了下来,不再围攻虐杀,可外面向外奔逃的声音犹未绝,一切似乎好像不似袁贺秋所说。
她心中惊讶,缓缓回头去看那个人,而她身后的人依旧保持着那个慵懒的坐姿,仿佛在梦中一般,毫无动作。
她刚才的注意力都在台上,不曾注意身边人,她心上生出一丝不安,看着那个像是睡着了的人缓缓移过去,心中那个恐怖的猜想渐渐笼罩。
她轻轻地唤了一声,“三哥哥。”
对面的人并无半分声响,她还是不死心,又增大声音唤了一声,“袁贺秋。”
她慌了,踉跄几步爬向他身边,伸手想去唤他,可他的身子毫无控制向她倒过来压在她身上。
“袁贺秋,袁贺秋。”,无论她怎么摇晃,怎么大声呼唤,身边的人就是沉默不答。
“来人,来人,快来人”,她惊恐地呼唤帮手,可随身的将领探了鼻息就伏跪在旁。
谢毓晚气急了,她控制不住地推了那将领一把要他去取药,可那人却跪在一旁,叫她节哀。
她擦擦眼泪,没关系的,没人帮她也可以,她以金针锁住他的心脉,给她时间,她一定可以自己去寻药回来救他的。
外面街道传来大军冲杀的声音,黎国的南府兵入城了,今日从来不是对赌是释放百姓,而是他已经决定放弃了。
大门处传来巨大的倒塌声响,黎国的士兵鱼贯而入列阵以待,江回被人指引,一入城便径直来寻赵洵,果真一入戏楼便看到了奄奄一息的赵洵。
可王爷放心不下的只是上面那个此时已经慌了神的王妃,她不走,他怎肯离去。
江回上前去一眼便断定袁贺秋已经气绝,可谢毓晚手忙脚乱还想帮他护住心脉,谁也不敢上前。
他控制着谢毓晚的身体,“袁公子已经去了,王妃,你醒醒,不要再折腾他了。”
谢毓晚双目猩红,一把推开他,“你闭嘴,你滚开,滚开。”
江回被她震慑住,不敢再上前,随后而来的将领却将她扶着正视自己,将信递到她面前。
“谢姐姐,表哥他早已做出决定了,今日出降是他吩咐我去的;他说他本该六年前就跟谢大哥一起死在这里了,你跟他说过为他和百姓安宁而来,那这些南楚将士便全托付给你了。”
“谢姐姐,表哥说他了无遗憾了,今日这戏你叫停便停,请你坦然替大家好好活下去。”
谢晚看着那信封之上的‘晚妹亲启’四个字便颤抖不已,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他十岁便习得那手字,一直骄傲不已,如今最后一见,居然是给她的绝笔信。
她颤颤巍巍接过,颗颗泪珠滴落在上晕开,她委屈、难过,为什么都那么狠心对她,替她做决定,“他们为什么都说疼爱我,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我保重自己。”
泪珠一颗颗砸在信纸上晕开,她无力,她心中堵塞,她来了好像改变了些什么,可她最想带走的那个人却还是坚定的将自己留在了这里,好像又什么都没变。
唐泽想起从黎、楚之战开始到退守西南道这些年,他昔日亲近的师友一一离他而去,似乎这些就是每个人的命运。
她将信捂在自己心口,委屈、不甘齐涌上来,随即哀嚎出来。
毓晚吾妹,希望你展信之时,心中已无悲伤;我因昔日美好陷入梦魇,所以一路行至此路;但是战争必败,我必不会活,这是我预设的结局,其余之人不过殉葬而已,可我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一路下来我生了恻隐之心,所以我给了十日时间,我跟天命在赌,赌这世上唯一舍不得的你会不会来到祁川城,自你到城下之日,我便知上天之意。
南楚将士中大多以为这是为故国而战,是我骗了他们,做下许多错事,如今上天既然做了选择让我失败,我达不成他们的心愿,唯有以死谢罪以保全大家活着,一切都是我的因果,不必替我难过。
晚妹妹,你有绝世医术,能为这世上很多人不能为之事,你要多为自己选择,今日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日后你都要坦然向前,替你兄长,替我,替所有人往前走。
我已在这世上过了六年,但我的心从未跟上,心死之人、难存于世,请你谅解,晚妹妹,来世相见,愿你今后常安,常安。
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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