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少女于宗门大比一举夺魁不久后，又接连传出她结成金丹、被掌门选为亲传弟子的消息。

    先头那些对她明嘲暗讽的人画风大转变，“目中无人”变成“气质清冷”，“空有美貌”变成“美貌与实力并存”，淋漓尽致体现了一番什么叫变脸绝活。

    连弟子们私下提起她，也不再是轻蔑不屑地评价一句“自视甚高”，而是钦慕又向往地说：“我若是也有裴师叔那般的天赋就好了。”

    崔时却略感不忿。

    在她落魄时，人们只能看到她的美貌；在她扬眉吐气时，众人将此全部归结为“天赋”，无人在意她也曾在泥泞中苦苦挣扎，也曾是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一员。

    他比谁都清楚，裴师叔能走到今日，靠的都是她自己的努力。

    天才只是她众多的标签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即便裴师姐变成了裴师叔，少女也每日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后山中练琴，等待着崔时为她伴奏。

    这是独属二人的小秘密。

    崔时从起初的毫无压力到后来逐渐难以跟上她的节奏，这其间只过了不到半年。他曾拥抱平庸的自己，现在又将其拒之门外，逼迫自己不断再进一步。

    他不再身处暗处，而是光明正大地与她一同合奏。

    虽然二人之前并无交流，可相处起来却是和谐融洽，十分契合。真正与她接触过后，崔时发现裴师叔和外人口中不太一样。

    他们说她性格淡漠，目中无人，自视甚高。

    但崔时却发现，裴师叔却只是不擅长与人交流，性格内向又腼腆，就像他一样。

    没有什么性格淡漠，也没有什么目中无人，她温柔又善良，是世间所有美好的结合。

    他们都是内向的i人，起初只是坐在一起同奏，并无交谈，偶尔视线相撞，双双都会若无其事地别过眼，继续弹奏。

    逐渐熟悉之后，二人的话题也多了起来。

    崔时会跟她讲卫师兄和萧师妹今日发展到了哪步、音城哪家酒楼最好吃、今日练习书法时又有了什么感悟，少女则是耐心地听，眉眼含笑，恬静温柔。

    他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竟然也有如此健谈的一面。

    二人感情持续升温，根本没有什么阻碍，像是严丝合缝的齿轮，不必经过磨合，便能完美相扣。

    皑皑白雪中，那一首生疏的合奏曲目，同时将两个人拉出了深渊。

    这简直是命运般的相遇，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的两个人彼此吸引，互相扶持着度过了迷雾重重的日子。

    情愫渐升，少女偶尔也会说起她的从前。

    说她的家乡与无妄山截然不同，常年青绿，从不下雪；

    说她幼时曾遇大火，族中长辈尽数丧命，唯有她活了下来；

    说她从遥远的家乡跋山涉水来到无妄山是为了修养破损的经脉，因为这里永远不会起山火；

    说她与人交谈便会浑身感到不自在，除了崔时...

    还说，她是妖。

    少女有些忐忑地看着他，声音中带了隐约的紧张：“...你会介意吗？”

    崔时挠了挠头，无论相处多久，只要对上那双澄澈漂亮的眼睛便会耳尖发烫，他有些羞怯地别过眼，磕磕巴巴道：“...其实，之前有一次，我、我不小心看到你的头发变成了竹叶，我还以为那是女孩子新流行的发饰...”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我猜你或许喜欢竹叶纹样的饰品，特意去音城找了好多家，结果根本没有这种样式的，我才发现好像不对劲...”

    崔时小心翼翼抬起眼，冷不防撞入少女溢满笑意的双眸，只觉面皮滚烫。

    少女没忍住，笑嗔了句：“你是傻子呀？”

    “嗯。”少年不敢看她的眼睛，脸颊愈发燥热，胡乱地点头应下，“你说我是，那我就是。”

    偶尔他们也会像普通小情侣一样去音城逛逛灯会。

    群灯飘摇，浮光漫天。

    人声鼎沸的繁华街道上，走在前头的少女满目新奇，不时被各种小玩意吸引视线。

    忽而，少女回首望来，碧绿眼瞳溢满流灯光华，俏皮地对他笑道：“阿时，你怎么离我那么远？”

    崔时一愣，这个亲昵的称呼叫他受宠若惊又有些局促：“师叔，我...”

    少女打断他，佯怒道：“你怎么还叫我师叔？”

    日渐相处中，少女越发鲜活，不再似从前那般连笑容都是生涩僵硬的。

    她眼中好像有星星，晃得少年头晕目眩，手足无措。

    他讷讷半晌，憋红了脸，才忍着耳尖的滚烫，极轻极低地唤了句：“...阿竹。”

    -

    崔时未将他与裴师叔之间的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入门以来一直对他颇为照顾的卫师兄和三个互相扶持的小伙伴。

    许是来源于深深扎根内心的自卑，崔时对他的裴师叔一向是隐忍而又克制，不敢有丝毫逾矩。

    纵使见过她身处泥泞的狼狈模样，他也依旧将她奉为不可亵渎的月上仙，小心而又珍重地呵护着，犹如掌心明珠。

    情至深处、爱意溢出心底时，他也只是轻扯了扯少女的衣袖。

    指间微勾，缓缓摩挲，纵然如此也觉唐突。

    然而，他的裴师叔却与他截然不同。

    少女带他走出无妄山，无论是执行师尊给的任务，还是外出游历，每一次都带着他，希望他能够得到磨砺，有所提升，明目张胆地宣布她的偏心。

    分明是从未有过交集的陌生人，崔时却在她被所有人讥讽嘲笑时默默陪她同奏。他是唯一一个没有通过耳朵，而是通过眼睛了解她的人。

    父母亲族尽数死在山火中，她来到遥远的无妄山，笨拙地模仿人类的一举一动，却因经脉损毁，资质不佳，不被任何人接纳。

    无数个茫然绝望的瞬间，都是那缕在漫天飞雪中兀然响起的笛声让她咬牙坚持下来。

    裴文竹永远忘不了，凄凄冷风中，自己是如何哽咽着弹完那首曲子。

    她心思纯粹，崔时在她坠落深渊时拉了她一把，她便只想把最好的都给他。

    那时的她，真以为自己能跟崔时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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