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寂踏入巍峨庄穆的养心殿时,殿内一片漆黑。当全身融入那片连光线都透不过的暗,身后大敞的宫门忽然关闭。
空荡的大殿被剥离了光线,处处透露着窒息与压抑。
修士耳力目力远非常人能比,即便他无法使用灵力,却也在黑暗之中将室内的装潢看了个大概。
琼楼玉宇,雕梁画柱。
绸缎青纱层叠交织,隐约透出床榻上朦胧模糊的身影。
少寂向那影子走去。
屋内兀地无风自起,轻薄柔软的垂纱拂过他的面庞,激起一串若有若无的酥麻,空中弥漫起幽幽暗香。
轻弱的香气直直激起心中的懒怠与惬意,叫人心神忍不住放松下来。
这种恍惚迷离只出现一瞬,少寂骤然蹙紧眉头,他心中警钟大响,咬破舌尖,借由散开的血腥味固守心神。
无法使用灵力...果真还是有些麻烦。
他压下眼睑,眸底的杀气激荡浓稠。
走得近了,他看到那道朦胧影子身着繁复精致的婚服,面容匿在黑暗,正端坐在床榻之上。
相隔步余,少寂停了下来。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那道身影,讥诮嗤道:“装神弄鬼。”
轻薄纱绸仍无风轻摆,那人微微一动。
倏然,随着火焰摩擦空气的声音,两侧的龙凤双烛瞬间燃起,照亮着小小的一方天地。
暖黄的烛光映出那道身影的真实面容。
少寂面上的讥讽忽地凝滞。
端坐榻上的本该是传召他来“侍寝”的皇帝,可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名身着大红婚服的少女。
颜如玉琢,云髻峨峨,少女额间点着莲纹花钿,珠翠交叠,繁琐精绣的婚服更衬她肤光胜雪,此时正言笑晏晏,眸含秋水般望来。
这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少寂一顿。
习惯了她淡雅清丽的装束,忽然见到这副瑰丽华服加身的模样倒是十分具有冲击力。
他思绪怔滞,猝不及防吸入了些幽香,回过神来想要再行抵挡却是有些艰难。昏黄烛光叫人心生恍惚,恍如现实与梦境交织,分不清眼前所见是真是假。
周身狂躁的戾气散去大半,少寂有些茫然地低喃出声:“…谢姑娘?”
“谢玉昭”笑靥明媚,好似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她弯弯眼睛,温声唤道:“少寂。”
声音轻柔熟稔,美眸含笑,好似他们从未有过那日的隔阂般,待他一如既往。
少寂没动。
分明心中已是十足的警惕,却还是忍不住深陷其中。
他怔怔地看着“谢玉昭”,鼻尖是缭绕不绝的浅淡幽香。
片刻,终于不受控制地向前挪了一步。
“谢玉昭”唇边笑容的幅度缓缓加大,在那张姝丽的芙蓉面上隐约浮出些许古怪与讽刺。
她仰头看来,语气仍旧轻柔蛊惑,说出的话却如一盆冷水兜头浇在少寂身上,让他瞬间清醒三分——
“你这种人,也配活着?”
迈出的步子生生止住,他原本覆上一层迷惘的双眸骤然清明,取而代之的是阴沉的压抑。
“谢玉昭”有些惊讶地挑挑眉,似是没想到他竟然能从迷香之中清醒出来。
怎么看破的?
朱唇轻启,正欲重新将他拉入幻境,却听耳畔响起清脆的炸裂声响,红芒一闪,脖颈被他掐住狠狠一推,整个人重重陷入床榻之上。
华翠散落,瀑布般的长发交缠勾织,狭小空间多了几分旖旎的气息。
她并未有丝毫抵抗,即便被他捏住脖颈,仍旧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狐狸般媚人般的黑眸倒映出少年冷下的脸。
少寂欺身压上,攥着她纤细柔弱的脖颈,狭长的眸中蔓延着乌沉沉的狠戾。
分明是十分容易惹人遐想的暧昧姿势,却只能在他身上读出滔天的杀意。
在他肩处,一块陶瓷碎片深深嵌入其中,鲜血浸透衣物,缓缓滴在下方“谢玉昭”的面上,又向侧边滑落。
——为了保持清醒还真是舍得对自己下手。
感受到脖颈间逐渐加大的力度,“谢玉昭”的面上终于出现了些许意外的神色。
真是稀奇啊。
她茫然地歪头:“我演的不像吗?”
在这少年人踏入殿内之时,她就已经将他过往的记忆全部读完了。
怎么会呢?
她所模仿的神态语气与他记忆中那名为“谢玉昭”的少女应当是分毫不差才对,怎么可能会被他识破呢?
他方才明明已经成功被她迷惑了。
“谢玉昭”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心中疑惑为什么这样堪称完美的伪装还是会被他看穿。
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少年垂着眼,开口回答道:“像。”
“…那你为什么还是醒过来了?”
少寂挑着唇角,眼中却无一丝笑意,掐着她脖子的五指缓缓收紧,低声道:“因为,她可说不出那种话。”
那种话?
强烈窒息之感让“谢玉昭”素白的面庞笼上一层涨红。
她略喘息着,抓住少寂的手腕,仍不死心道:“可是...你的记忆中...所有与你、与你起了龃龉的人...都会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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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会这般对你。
在这少年的记忆中,她看到他与名为“谢玉昭”的少女于亭下不欢而散,就连后续他接连几日去寻她都被无情拒之门外。
——那少女应当是厌恶他的才对,怎么可能不会说这种话?
这句话算什么?
比起在他记忆中听到的那些恶毒辱骂根本微不足道。
在他过去那些年,所有人都是这么对他的!怎么可能会有例外?!
“所以,”
少寂收拢掌心,微一用力扭断了她的脖子,声音平静:“你只是像。”
随着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瘫倒在床榻上的少女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抓住他手腕的指尖无力地松开滑落。
明明已经被扭断了脖子,可她的身体却像吹气球般膨胀鼓起,口中仍在喃喃着什么,那副躯体膨胀到极致,皮肤寸寸断裂,倏然炸开,血液掺杂着肉屑四处飞溅。
一团巨大浑浊的混沌怪物破体而出,愤怒咆哮响遏行云:“…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呢?
在他的记忆中遍布荆棘黑暗,与他打交道的人无不怀着比这阴毒数倍的心思,说出的话无不比这更加难听千倍百倍!
那被他背叛的少女…说出这种话不是理所应当吗?!
怪物撕去人皮,露出最原本的模样,声音褪去伪装的少女音色,像是无数种声线杂糅,尖锐却又沙哑,它不断怒吼着叫嚣。
每次张口都像是有千百句话交织缠绕在一起,养心殿内瞬间掀起一阵腥风血雨,诡异多重的吼叫渐渐重叠合一,最终化为一句无比清晰震耳欲聋的:
“你这种人——你这种人——”
“——也配活着?!”
少寂漠然地站在原地,任由温热的血液溅了他一身,无动于衷。
他随手握住壁上悬挂以作饰用的长剑,挡住那浑浊狂暴的气息,澄净剑身映出他冷淡的眉眼。
狂啸风声中,屋内的器具纷纷被掀翻在地,激起一片驳杂刺耳的碎裂之声。
“我是不配活,”混乱的风暴漩涡中,少寂持剑而立,神色平静:“但更不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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