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

    于大名长长吁了一口气。

    “其实，我等着他们来找我，等了很多年，很多年……”

    “我一直以为来找我的人会是方城方处长，要么也是袁克佑袁科长，可是直到现在，他们也再没有出现。”

    于大名叹了一口气，一直坐在床边的卢千阳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于大名。

    “陈景瑜是我杀的。只因他是那座监狱里唯一的漏洞，只有他死了，藏在那所监狱里的人才能够活下来，活着离开那座监狱。”

    “漏洞？陈景瑜为何成了唯一的漏洞？”

    卢千阳打断了于大名，皱了皱眉头。

    于大名吃力地抬起眼皮，盯着卢千阳，微微地笑了笑。

    “那所监狱里，能潜伏下金裁缝，就能再藏一个银裁缝，铁裁缝。在那个年代，什么地方最安全，监狱最安全！”

    “陈景瑜进来，本就很蹊跷，石原甚至判断这个人是不是带有特殊的任务。”

    于大名喘了喘气，继续向卢千阳说道。

    “陈景瑜是被国民党关进来的，照理说，关了几年，你们共产党宽大仁慈，他那种并未给你们带来任何危害，而且还在关键时期帮助过你们的中统特务，是不用关那么久的。”

    陈景瑜不但帮助过周乙，还帮助过方城，从这方面来说，的确不应该把他关在龙华监狱长达十年。

    卢千阳看过那份档案，那份很详细的档案。

    当然，他更多的是从方城的嘴里听到的，在方城看来，这些人，这些事，都算得上是传奇。

    是的，他们都应该算是传奇。

    “一个像陈景瑜那样的顶级特务，被关在一座监狱里十年，那么这座监狱里就不会有秘密。”

    于大名颤了颤嘴唇，继续说道。

    “就如同那个被老莫杀害了的小董一样，陈景瑜进来，也是为了探明什么秘密。这个秘密或许就是石原最为担心的，潜伏、隐藏在监狱里的那些日本间谍。”

    卢千阳微微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种灯下黑的手段其实最为高明。

    在特殊的年代，没有人去调查一个已经被关在监狱里的人，也不会有人去监狱里迫害一个已经被判了刑的犯人。

    他们用一种明面上的罪责来掩盖真实的身份，刑期一到，那些人的身份就会被洗得干干净净。

    一个带着刑满释放标签的人，在社会活动中看似不便，但是对于他们进行间谍活动，却是相当的有利。

    “石原担心陈景瑜是为了调查那批日本人，所以……”

    卢千阳明白了其中的玄机，却依旧不明白一点：陈景瑜为谁工作，为中统？为军统？还是……

    于大名从卢千阳那双疑惑的眼里看穿了他的心思，他的嘴角微微地翘了翘，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还是为李部长？”

    于大名轻轻地问，又像是轻轻地回答。

    卢千阳怔了怔，虽然他的心里早已有了这个猜测，可是想起来实在不合逻辑。

    陈景瑜如果是李部长策反的人，那于大名怎么又能轻易地杀了他。

    更何况，陈景瑜临死也没有说出那个“他”到底是谁，他为何不告诉方城，是谁杀了他，那个陈景瑜知道的人——口中的“他”。

    “陈景瑜不知道是我给他下的毒。我也是从后来的卷宗里看到，陈景瑜临死前，告诉过方城一个句话，说他知道方城一定会去找他的。”

    于大名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牙齿掉光了的牙床来。

    “毒药是我给厨房的老左的，他一直都是我们的人，只是方城来上海之前，他离休了。监狱厨房出一个老莫是特务，老左当然也接受了组织的审查，他隐藏得很好，没有任何问题，恰巧监狱里需要可靠的人手，就让他回来再干两年。”

    “陈锦瑜对方城说出的他，并不是指老左，他根本不知道老左给他下的药。”

    “那会是谁？”

    卢千阳不解地问于大名。

    于大名怔怔地看着卢千阳，慢慢地闭上了嘴，沉默不语。

    卢千阳很有耐心，也不再追问，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于大名那张苍老得可怕的脸庞。

    那张脸，已经完全没有了档案里于大名照片上的那股狠劲儿。

    两人就这么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卢千阳开了口。

    对这种快要死的人来说，任何的威逼利诱都是没用的，除非他自己想说，要不休想问出什么来。

    于大名的心里一定还有什么顾虑，或许那个人还活着，也或许背后控制他的日本组织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于大名还是有些恐惧的，至于他到底在恐惧什么，卢千阳心里没有底，也不好问。

    “你说是石原要陈景瑜死，让你经手去办的，可是石原不是在神医巷被烧死了么？他怎么能给你下达指示？”

    卢千阳漫不经心地问于大名。

    于大名想了想，慢慢地开了口。

    “我不是说，在袁克佑离开上海前一天的那个晚上，有个女人来找了我么？”

    卢千阳点点头，他说过。

    “那个女人，就是石原留下的人，我以为只有石原和周天德知道我的身份，想不到这个女人也知道。她不但全盘接收了石原留下的那张网，还将继续潜伏下来，暗中执行石原的计划。”

    “那个女人是谁？”

    卢千阳的眉头挤成一团，犀利的眼神盯着于大名。

    “方处长有没有给你说过死了的陆天耕？”

    于大名喘了口粗气，问卢千阳。

    卢千阳微微地点点头，那都不需要方城告诉，他看过的档案里，潜伏在公安局里的陆天耕最后死在言采东的手里。

    “陆天耕有个情人，叫刘春香……”

    卢千阳愣了愣，努力地在脑海里回忆着，想了好久，他猛然想了起来。

    “那个，那个市委家属院看大门的寡妇刘春香？”

    这个女人，甚至连方城都没有提及一句，在整份档案里，也就是一笔带过，做过一份简单的笔录，证实陆天耕那天夜里的确去找过她。

    仅此而已。

    难道这个女人？

    于大名瞟了一眼满脸诧异的卢千阳，浅浅地笑了，笑得很是吃力。

    “就是那个女人来找的我，很直接，让我立即安排人，务必在方城见到陈景瑜之前，杀了他！”

    于大名的眼神有些朦胧，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刘春香敲开了于大名家的门。

    于大名从未如此惊讶，这个女人他是见过一面的，也就是不久前为了证实陆天耕的口供，于大名专门去了一趟市委家属院的门卫室，给刘春香做了一份笔录。

    刘春香看着平平无奇，丢进人堆里，绝对不会多看一眼的女人，此刻竟然站在于大名的家门前。

    “于科长，能耽搁你几分钟吗？”

    于大名虽然心里很是疑惑，却还是让刘春香进了门。

    进门后的刘春香把门一关，就站在门边，盯着于大名那张脸。

    “石原君死了，他剩下的事情由我负责，现在给你一个非常紧急的任务——立即干掉陈景瑜！”

    刘春香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语气严厉。

    于大名惊得张大嘴，盯着刘春香，脑子瞬间懵懂。

    “你……，你是谁？”

    于大名愣了好大半天，才缓过神来。

    “于科长，你不用管我是谁。周天德死了，石原君也死了，他们未完成的事业由我继续去完成，你只需要执行我给你的命令。”

    于大名这才恍然大悟，即使是石原死了，日本人并未连根拔起，他们还有人在。

    于大名铁青着脸，却又无话可说，只得点点头。

    有些路，一旦选错了，就再也回不了头。

    “我们在监狱里还有人，那个人也回来了，你把药给他，他会处理好陈景瑜。”

    刘春香把手慢慢地摊开，手心里是一片红色的药片。

    于大名判断，这个女人一定不是中国人。

    日本人很谨慎，她也一定是知道回监狱的人是老左，老左是中国人，刘春香不会直接和老左打交道，所以要借自己的手去做这件事。

    于大名慢慢地接过药片，随口问了一句。

    “周局长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刘春香看了看于大名，迟疑片刻，还是回答了他。

    “是的，陈景瑜应该是查到了什么，据他身边的犯人说，他手里有一份名单……”

    刘春香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拉开门，离开了于大名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