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个好地方啊……”
“嗯!是个好地方。”
卢千阳接过方城的话头。
“上海也越来越好了。只是这好地方嘛,总是有人惦记。”
卢千阳的话里有话,方城顿时明白。
“正心让你去的?”
方城把身体往前倾了倾,静静地盯着卢千阳。
卢千阳放下手中啃得干净的骨头,双手擦了擦,又抹了抹嘴角,没有直接回答老爷子。
“二爷,我想问问您。当年,石原死在上海,杜宇风和他同归于尽,为什么陈景瑜自杀后,案子就戛然而止,再也没有下文了?”
卢千阳的话并未让方城感到吃惊,其实这些故事,他过去给卢千阳讲过很多遍。
过去,算不得辉煌。只是人老了,总想把自己的经历和过去讲给后辈听。
那个喜欢听这些故事的后辈有两个,一个是方正心,一个就是这个卢千阳。
与其说是故事,不如说是他的回忆,一生中挥之不去的回忆。
“你应该叫他一声杜爷,这辈子我见过不少人,唯独有他,敢称得上一声爷!”
方城纠正卢千阳,卢千阳一脸肃然地点点头。
方城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又端起酒杯,再抿了一口。
“陈景瑜一定不会是自杀!他,和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们这种人,干我们这一行的人,除非是为了确保秘密不能从自己的口中泄露出去,绝对是不会自杀的!”
“那他,就没有什么秘密?他眼见着守不住秘密了,所以在你要问他的时候,就自杀了?”
卢千阳很是疑惑,不解地问老爷子。
老爷子眯着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会,陈景瑜不会自杀。我宁愿相信他撞墙死,咬断舌头而死,甚至把自己掐死,他是绝对不会服毒自尽的。”
“为什么?”
卢千阳越听越糊涂,追问了一句。
老爷子清瘦的脸庞上密密地布满了皱纹,嘴角的皱纹更深,如沟壑一般。
“陈景瑜服用的毒药和金裁缝服用的毒药是一样的,都是氰化钾的药片。陈景瑜在监狱里,他哪里去找这种毒药,即使他要自杀,也不会费尽周折地弄这种毒药来。”
方城的解释让卢千阳顿时恍然大悟,老头子说得没有错。
关在监狱里的陈景瑜如果要自杀,很简单,吃早餐的时候,偷偷藏一根筷子把自己捅死都行,要找这种管控极严的氰化钾药片,不容易,很不容易。
一定是有人给他的,给他药片的人想要他的命,但又要陈景瑜心甘情愿地去死。
高明,实在很高明!
“小子,你突然问这个,你是不是要去上海查这个案子?”
方城忽然问卢千阳。
卢千阳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有些纪律和原则,他必须遵守,即使是在方城这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面前。
纪律就是纪律。
方城从卢千阳那闪躲的眼神里看到了答案,他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猛然一亮,慢慢地睁开眼皮,盯着卢千阳。
“上面有行动了?上面有行动了!”
先是疑惑,后又是欣喜。
方城没有想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还能等到组织上重启当年的调查。
卢千阳的心里突然如同被针刺了一般,他很清楚老爷子为何脸上带着那种笑容,眼里为何突然变得无比清澈和光亮。
老爷子以为组织上要重启当年的那件案子,只有卢千阳知道,组织上并未有如此打算。
卢千阳这么问,这么说,是有原因的。
组织高层已经得到秘密情报,日本人最近一两年来在暗中活动猖獗,特别是针对内地的间谍活动日益加剧。
组织上要搞清楚的是,为何日本人会把重心放在西南,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样的阴谋。
一无所知,我们一无所知。
这就是老局长方正心接到的任务,要搞清楚日本人的意图。
卢千阳的任务是卧底,卧谁的底,怎么卧底,他和老局长都不清楚,不明了。
事情,总得有人去做;敌人,总要有人去消灭!
哪怕自己粉身碎骨。
唯一的,唯一的线索是高层得到可靠的情报,日本人的阴谋和几十年前的一个人有关系。
陈景瑜。
那个死在方城面前的陈景瑜。
可是,陈景瑜的死,几十年前早已定了性,现在绝对不能重启。
至少不能大张旗鼓地调查,当年他们可以顶住李部长的压力,硬是把这个案子办成了铁案,现在要是重新翻出来,一定会打草惊蛇。
可是,上海,一定是要去的。
卢千阳认为,日本人的阴谋,根源一定还是在上海。
只要那个毒瘤没有彻底地铲除,即使我们在蓉城,在西南将他们的阴谋粉碎,那帮倭寇一定会卷土重来。
他们死了一代人,我们老了一代人。
可是,这场战斗一直都会持续下去,直到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
只要倭寇侵我华夏之心不死,这场战斗就绝对不会停下来。
“二爷,听说现在的言家庄要被征地,言家庄人也走的走,散的散?”
卢千阳突然问了一句,言家庄的情况,他居然还是在一份报纸上看到了一眼。
报纸上说上海地产突飞猛进,已经将郊区纳入了市区,其中就包括千年村庄言家庄。
方城那光亮的眼神顿时有些黯淡,默默地点点头。
“无双给我来过信,也打过几次电话,国家要发展,上海要建设,言家庄人顾全大局,必须做出牺牲。”
卢千阳一脸凝重,一口将杯中酒喝完,又慢慢地给自己倒上一杯。
过了许久,卢千阳突然悠悠地说了一句。
“二爷,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哦?”
方城一愣,错愕地盯着卢千阳。
卢千阳抬起头,看着方城,表情严肃。
“二爷,言家庄的故事,您老给我讲过很多。我看到言家庄要被征地的消息后,开始也是这么认为,城市要发展,言家庄人舍小家为大家。可是,当我找到上海地图看了看,觉得这里面大有玄机。”
“玄机?什么玄机?”
方城顿时来了精神,干瘦的身躯又向着卢千阳倾了倾。
“言家庄所在的那个区域,周边既没有规划,也没有建设,更没有征地。这次为何突然将言家庄全部征了,而且言家庄背靠海边悬崖,地势并不适合地产开放,政府没有选择离市区更近,地势更平坦的宋家村,和林镇……”
“你是说?!”
方城一惊,顿时惊讶地打断了卢千阳。
卢千阳重重地点点头。
“我怀疑,这是他们的一步棋,先打掉言家庄……”
方城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后生可畏,后生可佩!
“二爷,您先睡吧,我收拾收拾,就在偏房里睡了,明儿一早还得赶飞机呢。”
卢千阳站起身,动手将桌上的菜盘,酒杯拾掇着。
方城没有阻拦,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忙活的卢千阳,仿佛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
卢千阳端着碗盘碟杯去了厨房收拾,方城费劲地站起身,慢慢地走到窗边的书桌后面,缓缓地从兜里掏出一把精巧的钥匙,打开抽屉,在里面摸索了半天。
卢千阳再进来的时候,方城盯着他,慢慢地把展开手心,手心里是一颗翠绿的珠子。
这颗珠子和老局长给他的珠子一模一样。
“千阳,拿着它,去言家庄找一个人,他一定会帮你。”
卢千阳低头看了看那颗珠子,又抬起眼睛,表情凝重地盯着方城的眼眸。
“去找言无双,他是言家庄的庄主,又曾经当过公安局的局长,他是我们的人!”
这句话一出口,方城仿佛自己真的回到了过去的那段岁月,那段和敌人斗智斗勇的年月里。
时光荏苒,现在自己老了,走不动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现在的使命,是该让卢千阳这帮后人去完成了。
卢千阳没有说话,伸出手,慢慢地从方城的手心拿起那颗珠子来,谨慎地揣进衣服内兜里,转过身,拎起地上的旅行包,出了门,进了偏房。
秋风骤起,秋夜无眠,院里的枯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唯有那桂花的香气在秋风中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