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梦秋身着祯霞半臂、碧绿长裙,在一片枯色的冬日里格外亮眼,更不必说她还挺着个孕肚。
胡善祥立刻松开女儿,快步走到孙梦秋身边,微微责备道:“这样冷的天气,你出来做什么?安心养胎才是要紧,爹娘和太孙都看重你这胎呢。”
孙梦秋笑眯眯地说道:“我听前院有人说小爷回来了,便想着出来迎他,没想到先遇上了殿下和焕焕。”
这宫中,人人都喊朱瞻基“太孙”,唯独孙梦秋喊朱瞻基“小爷”,只因孙梦秋入宫时,朱瞻基还未被册立为皇太孙,宫中上下称呼朱瞻基为“小爷”。世事变迁,唯有孙梦秋对朱瞻基一如往昔。
朱予焕向她见礼,这才答道:“爹爹刚刚回来,奶奶思念爹爹已久,因此留人陪她说话,太孙嫔恐怕要待到午膳之后才能见到爹爹呢。”
孙梦秋了然地点点头,神情中多了几丝期许,手掌轻轻地抚着隆起的小腹,道:“我原本还担心太孙赶不回来,好在这孩子有耐心,等着他的爹爹回来了。”
胡善祥只是颔首,便对身后的宫女们催促道:“还不快些将太孙嫔扶回屋内?这么冷的天,太孙嫔和腹中胎儿若是有了一二,你们如何担待得起?”
孙梦秋的贴身宫女瑞兰急忙答道:“实在是太孙嫔太久未见太孙,思念至极,听闻太孙回来了,这才在屋外候着,忘了太孙长子的安危……”
朱予焕眉头一跳,却不露声色。
这些宫人倒是会说话,个个眼睛都像是有了x光一样,默认孙梦秋肚子里是个男孩了……
孙梦秋训斥道:“瑞兰,不许胡说!”她的眼神看向胡善祥,满是不安,仿佛下一刻胡善祥就要变脸一般。
见她这样慌乱,朱予焕有些莫名其妙,见状道:“先进去说话吧,外面太冷了,别伤着太孙嫔腹中的孩子。”
胡善祥不以为意,只是着宫女们急忙扶着孙梦秋进屋,又让人递了手炉给她,这才安然坐在桌边,道:“太孙一回来便问了你,可见心中是惦记着你的,你只消照顾好自己,便是安太孙的心了。外面风大,今日午膳也在你自己屋中用便是了,免得受凉。待到晚上,太孙自会来探望你。”
孙梦秋应了一声,让瑞兰将绣篮子拿来,从里面拿出一个象牙白的套子,递到朱予焕手边,道:“焕焕拿着这个,是我这些日子打发时间做的书套子,我听说太孙妃殿下在为你开蒙,你平日里若是温书不便,就将书卷起来放入这套子里,随身带着,想温习的时候拿出来就是了。”
孙梦秋的绣工精巧赫赫有名,也正是因为她的刺绣之才出众,才被太子妃的母亲举荐入宫。虽然只是个简单的书套子,但也被孙梦秋做得格外雅致,墨线绣竹、金线勾边,清丽如水墨画却又不失贵重。
朱予焕接过书套子,笑着道:“多谢太孙嫔费心,有这个便可以时常温书,就不必担心爹爹和娘考校的时候露怯了。”
孙梦秋掩唇笑道:“小爷以前为了读书,冬日里也手不释卷,我怕他起冻疮,也是这样做了个书套子给他用呢。”
朱予焕手一僵,原本握在手里的套子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眼神不自觉地瞟了一眼自家亲娘,腹诽孙梦秋何必多说这么一句,搞得她和胡善祥都是浑身不自在。
朱瞻基与孙梦秋青梅竹马,自然有许多温柔甜蜜的岁月,而胡善祥又非后来者居上的类型,纵使胡善祥和朱瞻基没有什么感情,可这话实在是令人如鲠在喉。
胡善祥却面不改色,对朱予焕道:“听到太孙嫔说的了吗?你爹爹幼时便这样发奋读书,你是他的女儿,更不能给你爹爹丢人。”
朱予焕乖乖地应了一声,这才将那个书套子递给身边的宫人收好。
她当然是下定决心不再将这个东西拿出来,她天然站在她亲娘这边,朱瞻基宠爱孙梦秋她自然阻拦不得,但若是牵扯到她,朱予焕也难免有些呕心。
这样想着,朱予焕乖巧道:“焕焕先去温书了,爹爹还说要考我呢。”
看到女儿主动读书,胡善祥面露欣慰之色,温声道:“去吧。”
朱予焕转身退了出去,耳边还依稀听到了孙梦秋感慨朱予焕的聪明伶俐、她腹中孩儿若是也能如此便好了,瑞兰还在一旁打趣未来的小主子一定和朱瞻基一样,是一位翩翩君子。
朱予焕不由再次开始为几年后的事情发愁,但想到刚才胡善祥在听到孙梦秋的话时安之若素的样子,又隐约觉得或许胡善祥并不在意这些。
朱予焕对明史不算精通,但历史八卦还是多少知道一些的,这三年多也让她摸索出了一些情况。
一,明朝对公主处于打压之态,活着嫁人守寡、死了蒙屈受辱。二,母亲胡善祥与父亲朱瞻基感情一般,不久之后便会“自请废后”。三,她只有一个幼妹而无兄弟。四,孙氏与朱瞻基青梅竹马、颇为受宠。五,她同父异母的弟弟是土木堡事变的直接负责人,更是冤杀忠臣于谦的昏君,常年居于昏君排行榜前三,堪称一大热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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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女子兼公主,如今的明朝虽然不是靖康之耻这样的地狱开局,但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其一,她生成了公主已经是中了彩票,比平民女子幸福太多,纵使可以推辞婚嫁,但总还是逃不过的。
其二,谁让朱瞻基喜欢的类型就不是胡善祥这样的,而胡善祥早就看透了这一点,无意争取,朱、胡二人感情不好,天生做不了夫妻,就是再来十个朱予焕也修复不好。
其三,感情不好哪来的小孩?总不能给朱瞻基迷晕了放她亲娘床上吧?
其四,人家朱、孙青梅竹马、天生一对,若不是当初朱棣非要选胡善祥,朱予焕都不会出生,朱瞻基收拾不了朱棣,还收拾不了胡善祥吗?
其五,孙氏就是生块叉烧出来,但凡是个男叉烧,便能接班朱瞻基,谁叫她这个好大爹只有两个儿子,一个猪头、一个倒霉,连个三长一短选最短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朱瞻基短命,没机会培养“好圣孙”。
这五点,没一点能让朱予焕做主的。
倒也不尽然,至少朱予焕还能选择速死——
朱棣去世、朱祁镇出生、胡皇后被废、孙皇后上位,这老朱家还有她呆的地方吗?要是赶着死在朱瞻基前面,兴许还不至于太倒霉。
她正这么想着,远远地看见了朱友桐的乳母正在书房门口候着,她加快脚步走去,扬声道:“怎么抱着友桐跑到我这边?见风受寒怎么办?”
乳母急忙答道:“小主子想见您了,哭闹不止,奴婢以为您还在看书,所以才……不曾想书房上锁了,小主子又不肯回去,便只好在屋外候着。”
朱予焕身边的宫人早就将门上的铜锁取下,朱予焕率先进了屋,临出门前残存的热气混着墨香扑面而来,内侍急忙用铜柱将炭盆挑开,又将窗框挑起一条小缝,免得屋内太闷。
朱予焕脱了披风交给宫人收好,回身见朱友桐小脸依旧红润,这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抚了抚她的小脸,笑说:“你啊,我们姐妹每日都见面,一会不见有什么急的?”
朱友桐春日出生,如今已会牙牙学语,见到熟悉的面孔,立刻冲着朱予焕伸出了手,抓住她手腕上的镯子,含含糊糊地说着只有她自己能够明白的语言。
朱予焕看着她懵懂的样子,笑着摘下手腕上的玉镯子,道:“拿着玩吧。”
这镯子是朱棣赏给朱予焕的,说是从蒙古那边找着的上等玉石打磨,朱棣觉得不够华贵,又镶金边、嵌宝石,让人一眼就能瞧见那指头粗的镯子,这才交到了朱予焕手里。
乳母吓了一跳,道:“这是皇爷御赐之物,哪能拿来给小主子玩呢……”
“曾爷爷时常教导我,兄弟姊妹之间要友爱,这镯子在我妆奁里还有好几个呢,拿一个给桐桐玩又如何?”朱予焕看着朱友桐喜笑颜开的样子,笑道:“桐桐喜欢,以后还有更好的呢。”
为了胡善祥、为了友桐,更重要的是为了她自己,绝对不能坐以待毙。事在人为,孙氏可以母凭子贵,她为什么不能让她娘“母凭女贵”?
这样一想,朱予焕看向身旁的宫人,开口问道:“爹跟着曾爷爷出征前,我让人养的蟋蟀养好了吗?”
宫人赶忙道:“小主子放心,有胡姑姑在,小主子口中的布置全都安排好了……说来也是神了,这些蟋蟀个儿都大着呢!”
朱予焕笑而不语,只是拿着那只镯子逗弄不明所以的朱友桐,见她玩得开心、顾不上自己了,这才坐回书桌边上,重新拿起了书,一字一句慢慢地读了下去。
一时之间,书房内除了朱予焕的诵书声,便是朱友桐的嘟囔声,仿佛在和朱予焕应和着,在冬日里也是一份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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