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启十二年,西域伊犁。
周立寒斜倚在床上望着窗外。就像十三年前项霆在寝殿里斜靠榻上望着窗外木兰。
只不过伊犁种不了木兰花,她的窗外只有芍药。
哦,木兰花也不是没有,就是已经做成了标本,当香囊带来的。
“爹!”
屋外老远就听到少年策马奔来的喊声,还有随之齐来的猎鹰呼啸。
周煦翻身下马,把肩上的猎鹰放飞,解下挡了一身沙尘的外衣冲了进来。
“喊那么大声干嘛,我又不是聋了。”周立寒极为缓慢地微微转头,瞥向他,“我不是让你去交河么?怎么才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别告诉我你会飞。”
周煦如今年已十八,随了周立寒的眉眼和轮廓、项霆的皮肤和身形,跟西域人站在一块丝毫不显个儿小,又不显得过于壮实。
“哎呀,那个晚两天送会怎样,倒是你。”周煦扶着她的床边蹲下,“爹,听说你突然晕倒了,怎么回事?”并从周围站着的人里找大夫的身影。
周立寒浅笑:“没怎么回事,无非年轻的时候造太过了,透支太多,现在...应该差不多到日子了吧。”她想起来北冥老御医不下一次说过,她可能活不过四十。而今年她刚好四十。
陈姨还指望她远离京城可以松开心结活得更好些,但.....有些心结,怕是只要她还活着,就不可能解开吧?哪怕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周煦本来还没听明白她说的“到日子了”是什么意思,但发现周围站着的老爹朋友同僚们都表情不对。
“娘,爹到底怎么回事?”他希冀地看向坐在床头的秦箬。
秦箬低低叹道:“就是你爹说的那样。年轻时的各种透支和伤势积累在身,来了西域十多年一直没有生病,如今一病,竟就是起不来了。”
“写信给朝廷没?”周立寒看起来也是一副才醒不久的样子,但其实不是,她只是好像突然有点反应不过来了,耳朵听见了但未必听进脑子里,脑子里想的可能是早先就该想好和解决的东西。
明明根本还没有老,却已经有老人的迟钝了。
一下属忙道:“回将军,您前日刚说的时候就写了,已经让快鹰飞去传信了,后日应该可以到凉州。那里有锦衣卫,递信会更快些。”
“凉..州?”周立寒慢慢地念出两个字,思考了好一会儿想起,“哦,登之兄,在那儿。他看到了,会带嫂子和岩儿,过来看我么?”
周煦忙道:“必定来的,思岩兄一定会来看你,所以爹你要好好保重啊。”
“我是说,还是别来。”周立寒轻轻摇头,慢慢地说,“我这副废掉的模样,还是别看的好。”
秦箬瞋她:“那可不行,就要让他们小辈看着你,好好警示一番,别学你把自己造死!我还给北冥院首和瑰意去了信,你等着,他们会赶过来看你的。”
“不要啦。”周立寒再次摇头,说了句在场没有人听明白的话,“只要把我的遗体存好、藏好,不要被盗墓。千百年后,他们会看到我的。”
她韩黎活了四十载,三十载皆以周立寒这男儿身行走于世。
她这辈子都被绑在了男儿郎的身份上,外人不得已知晓。即便当时京师几乎大半个朝廷和皇亲都知道她是女儿身,却不会有人愿意承认她是女子。
这个秘密将随着她的入土而被封尘。知情者也会带着秘密一个个死去。
只有后世——陈瑰意所说的数百年之后,会有一群被称作“考古学家”的人来发掘探索她的秘密,并公之于众。
那是她所期待的一天。
“迟晦,趁着才刚四十,赶紧讨个美丽姑娘作媳妇儿吧。”她对床尾照看她的冯时微笑说,“喜欢的不是姑娘也没事,只要对方与你心意相通就好。”
冯时哑声晦涩:“不,我答应韩馗将军要照顾好你。”
“照顾够啦。”周立寒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又对秦箬道,“你,该改嫁改嫁,不想改嫁也随意。反正怎么顺心怎么来,不用被煦儿绑着。”
“爹,那我呢?”周煦不禁热泪盈眶,不管怎么说,他知道爹在留遗言了就要且听且珍惜,“你有什么未完之事,尽管嘱托于儿子!”
周立寒撇了撇苍白发紫的唇道:“你......别作奸犯科,别祸国殃民,就行。”
周煦:“......。”
“爹!你怎么这样。”周煦七尺男儿,脸埋着床当众大哭,“我难道不是你的继承者么?”
周立寒用看傻子的眼神睨他:“我那点儿遗产,你不知道?别的还有什么,你想继承我的前仇前怨么?”
“爹,谁和你有仇你说,我去削他人头给你供上!”周煦唰地擦掉眼泪腾然站起。
“....算了,和你说不清。”周立寒艰难地抬手扶额,“给你起这个名,就是叫你活着快乐就好,其他别管。当然,咱还是得有点儿要求,所以你别作奸犯科、祸国殃民。其他随便,败家也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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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煦:“..........。”
咱爹,你管这叫有点儿要求??
他!堂堂名震中西的冠西军侯独子,老爹竟然说他败家也没事?!
“哦,那再补充一点儿吧。”周立寒浅浅地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耷拉,一耷拉就不想睁开。
她想起十三年前他靠在她身上,在她耳边说的那句——兄长,我好困。
确实是很困啊。
而且还是浑身疼的困,又疼又辣。像被泡在锅里似的。
“每年三月...给我后院头供着的人烧烧香。”其实就是项霆,但这会儿还有其他同僚在,不方便说,“至于成亲,随你开心。但记住,不许辜负对方,无论男女。”
她又微颤地朝胸口摸去,是那两支小骨笛,被她串在了一起,十多年来悬于胸前。
“陪葬物,随便。但这个,别动。”周立寒已经几乎说不动话,一个短句说完,就阖上眼,不再挣扎于抬眼帘了。
她的意识开始愈发缈然远去,但总觉得还漏了点儿什么。
“啊。”她的眼睛骤然睁开了一下,伸手喃喃着,“玉....”
“什么玉?”周煦秦箬冯时忙凑上去听,却再也没听到相关后续。
冯时恍然想起:“卧冰好像身上有一块自己刻的和田玉佩,但前几年给了一个小丫头——”
“什么小丫头?在哪里?我去找回来!”周煦猛然问道。
周立寒的眼睛已经重新阖上,这是最后一次了。
“不是...让你去找,回来。是...让你....和...”
现实的意识已经彻底飘离于当下,最后一丝神魂带她远去了遥遥昔日。
周庭霄。
来。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不许变,却事事变。
她连出征前承诺的,回京陪他起码六十年,都没有做到啊。
“暖阳...融.....碧落,”周立寒的眼角划下最后一滴热泪,仅剩的力气念出临终的作诗,回荡飘散:
“...寒水,绻、丹.....霄。”
......
项霖昨晚做了梦,梦到了周立寒。
其实这十几年来他根本几乎没有梦到过她。
他想。可她偏偏从不入他梦来。
以至于昨夜的突然入梦令他先是一喜,而后却开始逐渐萌生些担忧乃至恐慌。
直到是日早朝前,他正戴衣冠准备出门,却接到了锦衣卫的急信。
周立寒病逝了。
“噗!”
“王爷!”毫无征兆地一口鲜血喷出,给他正衣的下人们被陡然吓到,“快传太医!王爷这是突然怎么了?顺便向滕老太爷和皇上告假一声,今儿个早朝就先不去了——”
“不。扶本王起来。”项霖却摸着桌案支撑起身,拍了拍沾上他呕血的信,再三反复地看,却发现上面真的写着周立寒病逝了。
钻心的疼痛和再次跌坐在地的触感让他知道这不是梦,是真的。
“本王还能上朝。”他贯来君子从容优雅,如今却脚步慌忙、伸手草率地用袖子擦去嘴角血迹。面上血泪斑斑。
他要去请旨,让煦儿回京袭爵。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项霖靠在马车壁上,泪如雨下。
卧冰,你终于来了我的梦中,却又真正永远离开了我。
......
陈瑰意是在江南绍城接到陈医娘的信,才得知周立寒死讯的。
多年前她随周猎虎和程万里凯旋后,立刻马不停蹄地去了西域找周立寒。
她正在西域采风,接到一封来自她生父的信。说是他快去世了,留了一小笔遗产给她。
陈瑰意本来不想去的,但陈医娘让她还是去一下。
结果没去还好,一去吓一跳,所谓的一小笔遗产她根本花不完,而且生父的新妻儿根本不敢和她抢,甚至还想多送她一点儿,只为了捐个官职。
陈瑰意本来也对京城的现状很失望。既然手里有钱,那给人打工不如自己创业,加上程万里的大力支持,遂双双辞了京中职位,定居绍城,开启了她的音乐创业生涯,时不时地跟如今的京城巨富程萸,和远在西域的周立寒写写信。
八年前生下一对龙凤胎,姐姐随她姓陈,起名陈见鱼;弟弟随程万里姓,叫程见渊。
她本来还算着,这两年事业稳定些,俩孩子再大些,就一家四口先去京师探望亲娘和周猎虎秦老匠,然后往西走,再次去西域看周立寒,并采风采完。
结果竟然先接到了周立寒的死讯。
陈瑰意当场爆哭呼天抢地,边哭边收拾包袱要跑西域去见她遗容,给她上香。
程万里也很难过,虽然遗容肯定是见不到了,但过去上香是必要的。而且两个人还带上了些通货,期望卖些钱到西域后,给周立寒筹建一座雕像。
没想到程萸跟他俩想到一块儿去了,她已经载着价值万金的货物赶往西域,在周立寒驻扎过的两处将军府,和当年平叛的地方都塑了像。
于是陈瑰意冷静下来,决定发挥个人特长,以周立寒的生平事迹为脚本,写了一出折子戏,还有非常多首民乐曲和戏曲。
全民哀悼。
“鸷鸟立寒木,丈夫佩吴钩;
“何当报君恩,却系单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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