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片哗然，我听着原本冷冰冰站在云层之上的神官，低声讨论，自嘲的笑了笑。
我依旧跪在原地不抬头，一旁的南絮昏迷不醒，我用余光数着他身上的伤，一道又一道。
天帝一直沉默不语，我也丝毫不退让，与他僵持着。
直到良久后，我听他重重的叹了一口，天威仍在：“师徒俩都是一个样。”
彼时我尚且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见天帝抬手，一旁的南絮缓缓飘起，我下意识便抓住了他的手，但他也只是停在了原地。
天帝：“我不收你神籍，但你只得生生世世的守护雾州，不得踏出地界一步，直到他重世醒来，你可愿意？”
我不禁抬头望向天帝，悄然松了一口气，我再次俯身叩谢：“我愿意。”
天帝：“他可以不入轮回深处，但是这一世犯下的孽，仍旧要赎。”
我捏紧了手心，颤抖的应答：“...是。”
身旁的南絮再次升起，这次我不再拉着他，而是目光跟随着他的身体缓慢移动，直到天帝屈指一弹，我看到空中的南絮身躯渐渐消散，最终化为了一颗透明的水珠，被一团灵力紧紧包裹住，送到了我的手里。
天帝：“如此，世上再无九尾之子。你手中的灵珠虔心保护，待到山花烂漫时，故人回首，你便将此珠让他吞下，万年之后，便是一切重新的开始。”
我手中捧着的东西仿佛千斤重，我甚至不理解天帝说的含义，只知道我终于保下了南絮的命魂，他不用再去轮回深处，也不会忘了我。
我低头不知捧着那颗小小的透明珠子看了多久，抬头去看天上，发现乌泱泱的神官与天帝，早已不见踪迹。我下意识的起身，寻找师爷的身影，却发现四周除了我之外空无一人。
悬崖之上，乌云散开，几道刺眼的光打下来，我竟然一时茫然不已。
直到我回到山殿中，才终于明白天帝那声叹气是何意。
师爷的下半身已经化为了树根，他想来已经等我多时了，含笑着招手让我过去。
我几乎是一路疾奔过去，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切。
师爷：“小穆，不要怪我狠心，我已与天帝交换，换絮儿魂灵不坠入轮回。只是天罚难免，你迟迟拦着，结局未免多生事端。”
我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
师爷叹了一口气，招呼我离他近一点：“哎，哭什么，你小时候修行万年，吃了那么多苦，我也从未见你掉过泪，如今我不过是化为古树，又不是不在了。”
我只是摇头：“狐君不在了，南絮不在了，如今您也要离我而去了吗？”
提起狐君，我突然看到师爷眼中一闪而过的悲哀。
师爷从手中变出一个东西：“小穆，云尘在我带他离开时，就已经断气了。他让我交给你一个东西，这个你收好了。”
我用术法收起盒子，没有打开看一眼，师爷见到我手中一直握着的灵珠，温柔的笑了：“我没有救下云尘，但能救下他的爱子，也算值得。”
我看着师爷的模样，很想问问他，是否也在悔恨遗憾，没能见到狐君的最后一面。
于是我也真的问了：“世间再无南云尘，您会不会遗憾当时去晚了一步。”
我眼睛红肿，只听他说：“如何能不遗憾，我们相识十几万年了，却落了个这样的分别。”
我轻轻蹙眉：“为何您没有制止他，关于新娘和厄揽山的事，您应当知晓才对。”
师爷拨了拨手心里长出的叶子：“他就做了这一件错事，却也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我又如何能去伤他的心。”
“可她们终究不是第一世的她，狐君付出惨痛的代价，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你以后会知晓的。”师爷看了一眼我手中的灵珠，“小穆，待狐狸成年后，便试着让他吞下灵珠，若无异常，修行到七尾后，南絮便会在他身体里醒来。”
我不解道：“师爷，什么意思，哪儿来的狐狸？”
他却只是悠悠的看着我，无数叶子从他身上破出，他道：“打开盒子就知道了，我会一直留在此处，陪着你们。”
瞬息之后，师爷不在，只剩遮天蔽日的大树矗立在我的面前，我强行说服自己师爷还在，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我。于是我上前抱住了树干，轻声道：“我会把他养回来的，爷爷，您别担心。”
我红着眼回到山殿，偌大的殿堂我却只觉得孤独，我将手中的灵珠藏到心口，才拿出了狐君留给我的盒子。
我转动机关，盒子弹出了锁扣，我轻轻打开，四四方方的玉盒，温润无比，而里面静静的趴着一只，小的不能再小的白色狐狸。
——
“哈哈哈哈小白，小白！”半大的少年朝着我跑来，他的修行不够，所以身后的两条尾巴露在身后，看起来好不滑稽。
我取下头上的木簪子，施法将他的尾巴隐去：“说几次了，跑动的时候不要笑。”
少年却只是眨着眼睛，一双金瞳转动，肆意张扬道：“听鱼精说，你同意带我去人间玩啦！”
我轻轻勾起嘴角：“消息这么灵通？”
穆楠跳起来抱住我的脖子：“小白你最好了。”
我看着面前的少年，有一瞬仿佛恍如隔世，于是我摸了摸他的头发：“嗯，去把头发束好，我们便下山。”
穆楠兴奋的冲进山殿，我看着他的背影，无奈一笑。
万年前的山下凡间，百姓并不排斥妖，精怪人类和睦共处，所以我也常常带着穆楠去雾州地界下的小城闲逛。
距离天罚一事，已经过去了九千年，我将玉盒之中，狐君留给我的小狐狸，养到了现在，五百年前他化为人形的时候，我隔着万里河山，拜谢了早已融为世间万物的狐君。
往事恍如一梦，我甚至有时候在思考，狐君是否早有预料，于是心甘情愿给予了自己的心脏，否则一介凡人女子，又如何会是九尾狐王的对手。
我还记得穆楠化为人形的那天，我照常打坐，只是怀里的狐狸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孩，扯了扯我的衣袖。
当我睁眼与他那双金瞳对视时，隔着时间的长河，我好像又见到了南絮一面。
我紧紧抱着他，在他身后红了眼眶。我的脖子也被他用力揽着，怀里的人闷声道：“终于可以和你说话了。”
又听他道：“你带我修行这么久，我该叫你什么呢？”
我鼻间酸涩，放开他的后背，与他默默对视。
“小白，叫我小白。”
他轻轻点头：“那我呢，我叫什么名字？”
我才恍然大悟，自带他修行以来，从未唤过他一声，可天帝已经说明，世间再无南絮此人，我不能再唤他的名字。
我只好对着他认真的眼神，道：“叫，穆楠可好？随我姓，木字为絮，南字为名。”
他高兴的在我脸庞蹭了蹭，说好，一时间还没能改过来当狐狸的样子。
从此，雾州多了一个我可以说话的人，看着他，我想着，我的絮儿总有一天，也该回来了。
这次我再次带他下山去，世间又过了千年，我知道人与妖交好，可我还是不让穆楠同他们说话，下山让他买了喜欢的东西，我便即刻带他回了雾州。
千百年来，时光就这样缓慢的过去，天帝说南絮未醒来前，不让我出雾州地界，我也庆幸此地足够大，让我可以安心带穆楠游玩所有地方。
一切本该这般美好下去，可是万年之后，人开始虐杀妖，用它们的毛皮做成衣服，一时间天下大乱，人类被妖杀，妖又被人抓。
百年之后，妖便淡出了人类居住的地方。
万年之后，修仙世家的出现，妖便渐渐隐匿了。
也是那个时候，我发现穆楠常常会偷跑下山去，我知他年纪小贪玩，有时候在雾州呆久了，修行累了，便会偷溜到人类居住的地方去。
我以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离我不远，我都随他去了。
只是那天，他实在是贪玩，居然认识了人类的小孩，在外面呆到了天黑也没有回来，雾州夜晚浓厚的雾会保护那里居住的小妖，但我担心穆楠找不到路回来，只得下山去寻他。
于是便见到了他和三个小孩在河边打着灯笼找萤火虫。
我唤他：“楠楠，回家。”
他听见我的声音立刻抬起头来，我才想起他是偷跑下来的，这下见到我肯定怕我生气。
果不其然，他看见我后，明显心虚了不少，然后转头与身边的小孩道别，不知那小孩说了什么，他奇怪的朝我看了一眼，随后犹豫的点了点头，与他们道别。
我拉着他的手在雾中缓缓行走，也不多问他什么，反而是他默默打量我的目光太过明显，脚下一不注意，便趔趄了一下，我不得不揽住他站好。
“走路要看路，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穆楠：“小白，你不生气吗？我偷偷跑下山，还忘记了时辰回去。”
我将他扶好，又拉着他继续走：“只要你不出雾州，不管在哪里，我都会去接你回来。”
他闻言似乎是很高兴，于是挨着我走近了些：“刚才他们问我，你是不是我哥哥。”
我垂下的手紧了紧：“...嗯，你怎么回答的？”
穆楠摸了摸头上的辫子：“我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哥哥，但是是你将我带大的。”
“小六子就说，带大的是父亲，但是你看起来这么年轻，定是我的哥哥了。”
穆楠摇了摇我的手：“你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哥哥？”
我低头静静的与他对视片刻，五万年前南絮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我回道：“...两个都不是。”
谁知穆楠点点头后，满眼笑意的对着我道：“但是我想让你当我的哥哥，小六子说哥哥是世界上最会保护弟弟的人。”
“小白哥哥。”他金色的眼珠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我脚步一顿，垂眸去看着穆楠，心中好不容易筑好的高墙，一塌再塌，我鼻尖微酸，俯身抱住了他。此时此刻，我心里对南絮的思念如洪水般决堤。
只是我低估了人类的野心，他们不再在原地守株待兔，而是合伙朝着雾州深处前行，四处布下了捉妖的陷阱。
我初次发现，是在打坐时，察觉灵界之中有人闯入，随后，便是妖血的气味。
于是那一夜，我在雾上施下毒气，倘若仍旧有人得寸进尺的再次进山，那生死便不由我负责了，天帝若怪罪，也到不了我头上。
修仙世家如何，我不管，但雾州的精灵精怪皆是出自灵气，我的管辖之中，绝不允许人类玷污。
只是我没想到，会认识那个人。
他叫江枫眠，来自我没听说过的云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