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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1章 醉翁恶意不在酒
    无论梦独如何抵御,在有些事理上,他不得不入乡随俗。他自我安慰:后退一步,是为了向前进取。

    虽然他的观念、认知均有了质的提升,但也不尽然就与这个时代的发展合拍,有些甚至远远落后于时代的潮流。闯荡异乡三年多,他并不知道,所谓理想已经为无数人所不齿,钱,早已成了衡量人生价值的主要标准。除非一个人的理想能够变现成巨额财富,否则不过是臭大粪。

    他不折不扣属于无钱者和无产者。他每个月只有区区二十多块钱的津贴费,虽然他省了又省地花,但除去牙膏香皂毛巾等等的日常花销外,确乎所余无几,再说,他还要买哲学书和文学书看。这一番寒假回来,他用积攒下的为数羞涩的几个津贴费,给父亲母亲买了些礼物,余下的钱就只够回学校的路费了,当然了,差旅费总是要报销的,但那却不是眼前的事儿。

    可是,年关去苟怀蕉家,多少还是要买些礼品的,倘若空手而去,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他想过,倘他坚执不去苟怀蕉家,年尾年头,不定得闹出多少乱子,他孤身一人,而别人却是那么抱团对付他,他会输得很惨。

    他找到了三姐梦向叶,向她借了点钱。好在梦向叶知道他现在并没当官,没有月薪,不只把钱借给了他,还到了梦家湾,埋怨父亲母亲不为小弟弟准备去苟怀蕉家的年礼,她说她们姐妹几个送来的酒也是可以当作年礼的。至此,老父老母才知道他在经济上是很窘困的,居然还需要他们的供给。

    “不是说你当官了吗?”母亲问。

    “当什么官?我当兵又不是为了当官。”他答。

    “那你咋穿了四个兜的军装哩?”父亲问。

    “学员的衣服跟干部们的衣服基本上是一样的,但是在校学习期间,并不拿月薪,还是拿的津贴费。”他解释道。

    渐渐地,父亲母亲总算明白了,梦家湾一些原以为梦毒已经当了官的人也明白了,他还不是官,他现在站在一块从兵到官的跳板上,跳得好,就过去了,跳不好,就可能得承受灭顶之灾。

    父亲母亲还明白了,他们还在受着他的拖累,看起来,他一日不与苟家宅子上的那个女子完婚,他对他们的拖累就没有完结。好在,他站在那块跳板上,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有头有脸的人,正因了此,梦家湾人不是都高看他们一眼吗?

    送苟怀蕉家的年礼准备好了,不太丰盛,倒也不太寒酸。他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失策,对他来说,别人心心念念盼望的寒假对他来说,不仅多余而且累赘。可是,如果他在寒假期间不回家,何止不孝,还有违人伦。再说,不回这个令他头痛的家,他能到哪里去?虽然家让他感受到的不是温暖如春,虽然他打心眼儿里讨厌这个家,可是,他还是想念父亲母亲的,不管怎么说,他们给了他一具肉身,还把他带到纷纭复杂、热闹非凡、苦乐相伴、气象万千的人间。当然,他知道,他还会继续离他们而去……

    他多虑了,他没想到和不知道的是,苟怀蕉一家看重的不是他的年礼,而是他本人。

    苟怀蕉和家人已得知他回到梦家湾来了,一家人按兵不动,苟怀蕉更不会主动去梦家湾,他不回来的时候,她可以去他家看公爹公婆,他回来了,她反是故不登门,要按着这里的乡俗维持自己作为一个未过门的媳妇的矜持。

    苟怀蕉和家人经过曾经行伍之人的指点,都知道梦毒现在是站在那块从兵到官的跳板上,前途既不可限量,但同时也十分叵测。但正因了此,苟怀蕉更不主动去梦家湾,他们要看看他是不是会轻慢她和她的家人。

    他来了。

    苟怀蕉一家人以为,显见得,梦毒是信守婚约的,心里是有苟怀蕉这个人的。

    苟怀蕉在家里,苟怀蕉的半瞎老母也在家里,苟怀蕉的二哥二嫂也在家里。

    在婚约尚未解除之时,梦独依然、也只能按着乡俗称苟怀蕉那半瞎母亲为“妈”,还称苟怀蕉的二哥二嫂为“二哥”“二嫂”。

    刚刚重新看到梦独的那一瞬间,苟怀蕉惊了一下,看出了他的变中不变和不变中之变。其实,这并不出她所料,只是不解,为什么岁月会把精华滋润到他的脸上和身上?反观自己,愈加显出了年纪,一张脸不仅更加黑黄,还更加粗糙毫无光泽。可是苟怀蕉心里净清明白,眼前英气勃发如一株白杨树般的男儿是她的男人,她的未婚夫。

    苟怀蕉招应他,一颗心却别别地跳着,说:“俺不知道你回来了,要是知道了,俺早就去看你了哩。”

    “不用。”他说。

    “俺本来想去部队上看你的,你不叫俺去,俺就没去。”

    “部队上那么多人,要是每个人家里都去人,还不乱了套?”

    听到他说“每个人家里都去人”,苟怀蕉觉得他还是把她当成家里人的,就又说道:“俺可是什么都依着你的。”

    苟怀蕉的二哥苟怀砣和二嫂跟苟怀蕉有着差不多的感受。但他们毕竟不是婚约中人,他们一直不看好这桩婚约,而今更感到了二人的不配。可是他们知道,他们的妹妹苟怀蕉喜欢这个男儿。苟怀砣“妹夫”“妹夫”地叫着,给他递上一支烟。

    他谢绝了,说自己不抽烟。

    苟娘虽然看不见眼前的景象,但她的两只耳朵既有着非同寻常的听力,还有着他人不理解的、不可思议的视觉功能,多年来浸润在奇门遁甲里,早已把世事看得比常人更透彻,但她怎么拗得过小闺女苟怀蕉的痴情呢?

    像是约好了似的,半个时辰过后,苟怀蕉的大姐、二姐、三姐、四姐都来到了,连媒婆梦胡香和媒汉苟得古也来了。

    说话声、笑声,听上去欢聚一堂。

    苟怀蕉一家人以这样的方式表示了对他的欢迎和器重,何况,还有媒婆媒汉的见证哩。

    媒人的嘴,无底洞,深不可测,说起话来真真假假,至于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就更不好猜度了。苟得古说:“三叔,听说你当官了,当多大官啊?可别把俺老百姓给忘了啊。”

    他说:“当什么官?我现在还在学习阶段。”

    “哦,还没当啊。那以后要是当了,可不能忘了俺啊。你更不能忘了,俺可是你俩的红媒。”

    梦胡香接言道:“要不说大奶奶的卦算得准哩?看看吧,俺三婶子真的有旺夫命哩。三叔也不能不承认吧,你的兵当得有多顺溜啊,还不是三婶子的命把你托的?”

    苟怀蕉的姐姐们也加添热闹:“看起来,他们两人真的是天生的一对哩。”

    “是地造一双。”

    “千里姻缘一线牵,他们还不得托梦胡香和苟得古的福?”

    众人夹七杂八,听得他有些晕头转向,但他保持着最起码的清醒,所以,极少开口,更不应承什么。

    梦胡香说:“三叔,今天是大年二十八,后天就是大年三十,眼瞅着就又过一年,你们就又添一岁。等年过了,是不是把婚事办了?大年初五、初六都行。你们的年龄也都不小了哩。”

    他感觉到今天似乎掉入了一个局,一个众人设计好并且继续营造着的局,可是他却无法脱开这个局。他并不知道,他还是自视甚高了,在乡人们的俗礼面前,他还真的远远不是对手,他当兵在外感悟到学习到的那套认知,在这地方狗屁不通。他实话实说:“部队上有规定,像我这样的情况,不能结婚?”

    “部队上不能结婚,学校里总允许吧?”

    “学校里更不行。”

    苟得古追问:“部队上不行,学校里也不行,那哪里行呢?”

    “得等到毕业以后才能说这事儿。”

    “才能说?光是说怎么行哩?”苟怀砣说。

    这么多人,那么多双耳朵,那么多张嘴巴,听得了他口中一个稍有不慎的字眼儿,就发出这样那样的听上去柔和实则咄咄逼人的问话,令他难以招架,一招架,就更会错从口出。

    “我跟苟怀蕉之间的事儿,我会跟她好好说的,她一定会理解的。”他推敲着言词,说道。

    “那可不是你跟她两个人的事儿。”众人皆说出与此语大致不差的话。

    他一下子想起来,那天大姐梦向花也是这么说的。

    此番来到苟怀蕉家,他既是完成一个无法抗拒的礼节,同时还想相机行事,他要给苟怀蕉一个明示或暗示,让苟怀蕉知道他不爱她,让苟怀蕉意识到这桩婚约的荒谬和不道德。他以为他是有备而来,只是“备”得很不完善,没有想到的是,苟怀蕉和苟娘、苟怀砣夫妻却早有准备,苟怀蕉的姐姐们,及梦胡香、苟得古更是有备而来,并且他们的有备还互相提醒互相弥补,共同对付他这个与当地的强大世俗越来越疏远了的年轻人。

    他们为什么“有备而来”得那么充分呢?他心里起了疑惑。但旋即心里亮了一下,他想起了那天与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们姐姐们的对话言谈,家中定是有人将他的所思所想和所言及时告知了梦胡香的哥哥,梦胡香和苟得古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他们当然不会把他的心思和盘跟苟怀蕉一家说,而只挑对他们有用的说,若是苟怀蕉知道了他的心思倒是好了。

    他感觉自己依然被罩在一张网里,一个囚笼里,而且,为了不使他逃脱,相比过去,现在将他罩得更严实了。

    氛围是紧张和尴尬的,但听上去却又是谈笑风生的。

    苟怀蕉一家人除了嘴忙,动作上更是忙忙碌碌,他们又是煮肉,又是煎蛋,又是炒菜,苟怀砣还打开了一瓶老烧酒,斟满了好几个杯子。苟娘自是坐在上座,她摸摸索索地拉着他,叫他坐下,缺了牙的老嘴说道:“好儿,乖儿,挨着俺坐,挨着俺坐。”

    苟怀蕉一家人与梦胡香和苟得古联手,为他营造一种虚假的宾至如归的感觉,不,是回家的感觉,不,是要让他感觉上比回到他那个出生长大的家还要其乐融融,让他感觉到他是这个家的贵婿。而他们口口声声也是这么说的:

    “梦家湾是你的家,这里也是你的家。”

    “不要客气啊。”

    “别把自己当外人。”……

    他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他早就学会了喝酒,但从不迷酒。他知道酒会搅乱人的心性,会说出不想说的话,做出不想做的事。所以,无论苟怀砣和苟得古多么做作地殷勤地向他敬酒,他只说“不会喝酒”四个字,从而推辞掉“醉翁之意不在酒”。

    苟怀砣再度端起酒杯,敬道:“妹夫,喝一个吧?”

    他还是摆了摆手。

    苟得古说:“都说当兵的喝酒个个都凶,你咋倒是退步了哩?”

    “是退步了。”他承认。

    苟娘在为他解喝酒之困:“俺儿是个好儿,不抽烟不喝酒,哪像你们,一个个都是醉糊头。”她的眼皮对着梦毒翻了一下,露出明亮的眼白,似乎看透了他的五脏六腑,令他骇了一下。

    苟得古说:“大奶奶你可真是偏心,最疼你的小女婿。倒也是啊,一个女婿半个儿嘛。”

    苟娘亲热地摸了摸他的肩膀,说:“什么半个儿,他是俺的一整个儿。”

    苟得古赶紧轻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笑道:“哦,俺说错话了,自罚一杯。”他为自己找了个贪杯的理由,端起一满杯酒,一饮而尽,还向梦毒亮了亮杯底,表明对他的“诚心”。

    借着酒劲儿,媒汉苟得古故意装醉,似是说出醉语,实则句句直达目的:“梦毒三叔啊梦毒三叔,你在外边不知道,这三年多来,三婶子的心全操到了你身上。你不在家,她还去梦家湾你家里,做这做那,为你尽孝哩。”

    “俺小妹妹从没起过外心。”苟怀蕉的三姐苟怀韭说道。

    “这是她的命,尽孝是应当,更是她的本分。”苟娘的话幽幽出口,一字一句都显出长辈的老到。

    梦胡香和一众人等都称苟娘说的在理,都说苟怀蕉那么做就对了,她是做儿媳妇的,丈夫不在家,理当如此行事。

    偶尔,梦独会将目光投向苟怀蕉。三年多以前,他是坚决杜绝与苟怀蕉单独相处的机会的;而今,他很希望能有这样的机会,他想跟她说点什么,哪怕在今天不贸然对她提出毁约,可总能向她传递一点这方面的讯息。

    今儿个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氛围,显然不适合对她说出心中的本意,可他还是希望能寻觅到这样的机会。

    他们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三年多前,他们总是想法儿让他能跟苟怀蕉单独相处,现在却不了。

    苟怀蕉回看梦独,但渐渐地,躲开了他的眼光。

    苟得古其实心里透亮,却装作醉意蒙眬,他坐在小板凳上,像是不留神歪了身子半倒在了地上。有人要扶,苟得古赶紧摇了摇手,说:“俺没喝醉,俺是心里高兴,高兴俺梦毒三叔要当官了,高兴梦毒三叔没忘了咱们这些人,还回到家里来了。”

    梦胡香说:“俺的梦毒三叔,小时候就有出息,现在更有出息。”

    苟得古半歪着身子站起来,故意咬着舌头,说:“俺,俺,俺上个茅房。”说完眼看向梦独,继续道,“三叔,劳你大驾,你扶俺一下,成不?”

    梦独起了身,扶几分真醉几分装醉的苟得古朝向院子里的厕所走去。

    苟得古却并未排泄污物,而是将喷着酒臭烟臭的满是黑黄牙齿的嘴巴贴在梦独的耳朵上,悄声说道:“三叔,俺知道你想跟三婶子说什么。那些话呀,你不能说,今天呀,更不能说。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你要是把话出来了,你就是把天捅了个大窟窿,苟家宅子和梦家湾就全都乱套了,你会让多少户人家过不好年的。大过年的,要是出了人命就更不好收场啦。”

    他当然预判得出,他与苟怀蕉之间三年多的婚约不是说断就一下子能够断掉的,也没期望能在年关之际把乱麻般的婚约处理妥当,他只是把此事开个头看看会有何种反聩。他说:“我说什么了吗?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苟得古说:“三叔你没说什么。没说什么就对了。”说完后朝他伸了伸大拇指。

    两人重回屋内。

    苟得古刚坐下,又喝了一杯酒,说:“啊哟,今天高兴。”多年来专为别人撮合姻缘赚吃赚喝,人近中年,当然看得出他心里的小九九。

    梦胡香说:“高兴的事还在后头。三叔啊三叔,俺现在就盼着吃你和三婶子的喜糖喝你们的喜酒啦。你得快点儿啊。”不具备完整舌头的梦胡香说媒的水平完全不在苟得古之下。

    苟得古又说:“三叔,三婶子今天不能跟你走。”

    他想:我没要苟怀蕉跟我去梦家湾我家啊?

    苟得古解释道:“咱这里的乡俗,三婶子还没过门,不能到你家过大年初一,她还是得在自己家过大年初一,过了大年初一,她才能去你家过年。”

    他也没想过叫苟怀蕉去他家过年;可是转而又想,他必须争取到跟苟怀蕉单独相处的时间和机会,才能用他的认知和想好的语言去感化她,才能与他和平解除婚约。于是,他没有反驳苟得古,当然,现在也断断不是反驳那些话的时候和场合。

    虽然时辰尚早,但他却越来越感到煎熬,决定撤出这种令他尴尬和窒闷的处境。

    他心里希望苟怀蕉能送把他送到村外,于是再度把目光投向苟怀蕉,却与苟怀蕉的目光相遇在一起,他看到了苟怀蕉在悄悄打量他,可是苟怀蕉的神情却与以往不同,皱着眉头,眉毛拧着,像是在跟谁生气。

    苟怀蕉把目光闪开了。

    梦独没有参透苟怀蕉何以用那样的目光盯视他,他怎能明白,苟怀蕉为他而生出的骄傲心情更多地被不安所取代,他又怎么明白苟怀蕉心里的困惑:岁月也是不公的,给他添上的是意气风发、青春灿烂的神韵,却把年轮的轨迹全刻在了她的身上和脸上。

    他并没有吃几口饭菜,净头昏脑胀地听别的的聒噪了,但具体听了些什么,也早已变成一锅糨糊。

    他站起身来,说要回梦家湾了。

    众人问:怎么才来就走哩?

    他说:“还有事哩。”

    众人又说出一样的话:“知道你事儿多,是大忙人哩,哪像俺庄户人家?”

    他起身朝外走,甚至忘了许多应尽的礼节。

    众人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是不好生怪,也不好强留了。

    他说:“苟怀蕉,你送我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苟怀蕉却推说有事儿,拒绝了,说有什么话儿,有的是时间说。

    他怎能知道,苟怀蕉不只是不给他说出心里话的机会,还不想与他走在一起,尤其不想让苟宅子村的人看到他们走在一起。

    他知道无法勉强,便骑上自行车驶上了回梦家湾的田间小路。

    他心里着实沮丧得很,这一趟苟宅子村之行,一无所获,落败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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