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正文 第20章 樊笼
    一碗白米饭端上来,周清融又不说话了,埋头苦干。

    元煊看向周清融,温和道,“你下山出世,如今跟着我,说难听点,那就是逆党。”

    周清融刚低头嚼嚼嚼,刚想要说话,就听得元煊依旧是那闲话一般的和煦音调,“我先前写信唤你来的时候,也曾犹豫过,别叫你们出世之人白白送了性命。”

    “我嘴笨,但不论卦象好坏,我总会来的。”周清融忙含混喊道,“我一日是殿下门下之人,终身都是门下之人,如今眼看着水深火热,乱世将至,殿下不叫我,我也要下山的。”

    “当日殿下提早遣散门人,叫我们不必跟着您蹚刀山火海,师傅就说,不论如何,您有明君之风。”

    周清融匆匆将饭咽下,“从前我以为,殿下对我们师徒二人宽容,是因为礼贤下士,后来才知道,原来您是女子。”

    周清融的师父亦是女子,自幼研读《黄庭经》和《上清大洞真经》,精通药理与针灸之法,一心想要学习祖师魏夫人潜心道法,悬壶济世,谁知却没有祖师那般好运,嫁人后还有一众真人亲临点化真经。[注1]

    唯一一点共同就是她们都被父母强行嫁了出去,婚后师傅繁重家事拖累,修不得清净道法,还因为生不出孩子,在冬日义诊时被婆家当街刁难,最后太子知晓了她在民间的义举,发话许了离婚,并请入宫中为太后诊治。

    周清融就是那时候拜了罗夫人为师的。

    说拜师也不准确,是因为赋税太重,家里人养不起她这张嘴,想要将她卖出去,罗夫人路过,见她眉眼灵透,还会采草药,便收做了徒弟。

    后来,她们连夜出京隐居,隔了许久才听闻太子被废的消息。

    那时候她才明白,年少的太子为什么非得冒着被世人指责的风险,去救一个无足轻重的道士于后宅的水火。

    因为她是女子,女子天然有着共感力与同理心。

    周清融认真看着元煊,“殿下书信中说,您想要让女子的价值不止在操持家事,绵延后嗣上,所以我来了。”

    “便是这条路千难万难,我亦要跟着殿下走。”

    “逆党又如何,从我们女子想要独自立身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这世俗的逆党了,所以我不怕。”

    “更何况,”周清融倏然正襟危坐,在一片烟火气前,眉目清净沉凝,两腮尚带稚气,语气却有了仙人风范,“分明是这世道不对。”

    “只是,清融还有一问,殿下召我前来,只是为了我能炼制火药吗?可我还是个道士,听闻殿下如今虔心礼佛,礼拜不辍,您还能听进去道经吗?”

    此话一出,崔松萝只觉得屋内的气氛陡然僵持起来,油汪汪的饭菜上也因谈话的凝滞而多了油膜。

    世上哪有只靠恩德便毫无理由地投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每个人也都有想要借势达成的目的。

    士为知己者死,周清融平日里与她嘻嘻哈哈,谈起正事来自然也有自己的使命和立场。

    “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太平经中说道,天地之道,乃一阴一阳,各出半力,合为一,乃后共成一。今天下失道,多贱女子……”

    她眉目庄重,语调清悦。

    元煊垂眸,淡然接话,“令使女子少于男,故使阴气绝,不与天地法相应。”

    周清融眼神一亮,“天道法,孤阳无双,致枯,令天不时雨。女者应地,独见贱,天下共贱其真母,贼害杀地气,令使地气绝也不生,地大怒不悦!”[注2]

    “灾害益多,使王治不得平。”

    “……使王治不得平。”

    元煊和周清融的声音同时停止,她微微一笑,“某不敢忘。”

    “那清融愿追随殿下,此生无悔。”

    周清融是个极为敞亮的人,她修道明心,哪怕最初是为了求一口饱饭,如今也是为了让天下人都吃一口饱饭,女婴不被第一个抛弃,士为知己者死,她亦然。

    元煊也将自己腹中的计划和盘托出,“我来,也是要和你讲这件事,我有意在京外立道观,不必香火鼎盛,只为济贫救困,今岁大旱,又有酷寒,王治不平,百姓不安,求医问药艰难。”

    周清融的眼睛果然亮了,她师承罗夫人,自然也学了一身的医术,即刻就想要写信招来师父。

    “你们行医,只收药钱,不收诊金,至于药材,我名下商铺就有一间药铺,可低于市价供给,松萝,你的商号想要走出洛阳,我用京中贵族皇室为你铺路,为的就是这个,你说的入股,所有分红不必交付给府内库中,暂且就办好道观义诊这一件事,可以吗?”

    元煊是想重新从民间提高对道家的信仰,从而普及道家阴阳平等的思想,为世间女子,挣开一片向上之路。

    崔松萝用力点头,她从前从未知道,原来元煊心中,竟然这般装着百姓,一时热血澎湃,不止为这个命令,还为方才周清融与元煊的论道。

    女子是大地,是众生真母,厚德载物,却不是被人踩在脚下的泥土。

    原来,古代百家,也有女男平等的思想,原来,古代女子,也多的是不求居于安宅而求立世天下的心。

    她一时说不出话,连这样的时代都有这样的思想,为什么自己曾经会觉得古人愚昧封建,在这种时代最好的结局就是安心作为人妇,人人艳羡的“夫君专宠,儿孙满堂”的结局呢?

    哪怕粉身碎骨,哪怕重重阻碍,但这世间总有许多人不甘于樊笼。

    “啊!菜快凉了!吃饭!吃饭!”周清融举箸惊呼。

    说定了周清融之后的事,她干劲十足,热情重归五谷道法。

    元煊同样重新举箸,“明日我来接你们去京郊。”

    崔松萝只剩下了一句好好好,回头苦思了起来,她来这一趟,总要做些,更大的改变。

    于是翌日一早,元煊就对上了熬了一晚上夜,无精打采的崔松萝。

    “你晚上……做贼去了?”

    元煊看着瘫软在车厢内的人,忍不住发出了疑问。

    “我昨儿晚上想了一夜,罗夫人此前被限制在家里操持家务,不能出来行医,是因为世人都默认外面的世界没有女子的位置,社会……不对,是民间也没有给大部分女子获取金钱的职位。”

    “唯有女子有家庭以外的价值,并且产生的价值高于养育的价值,弃婴塔下才没有女婴。”

    崔松萝眼睛还是闭着的,眼底下是沉沉的青黑,说话声音也不足,却透着难言的兴奋。

    如今书中世道混乱,贫困和缺乏机会会滋生男女不平等,而后世生产力发展,生产关系变革,经济发展,女性不平等现象也会减少。[注3]

    “如果殿下上位,平息战乱,大周能休养生息,商业和农业手工业重新繁荣起来,百姓安居乐业,我有很多改善农事和衣食住行的方子,等到发展成繁荣的盛世,女子就更有信心能走出家门,有工可做,有书可读,有技艺可学,您,掌权后,愿意接纳我这些小小的奇巧技法并推广吗?”

    这些畅想未来的话显得有些缥缈,她又很快补充道,“不过,如今我能做的,只有给女子创造更多的做工机会。”

    “包括,道观内招收药童,只招收家里养不起想要丢弃的女孩。”周清融接话,“这是我的想法。”

    两人同时睁眼看着元煊,眼下青黑一片,眼中血丝遍布,两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元煊,灼灼得跟狼似的。

    元煊一时没说话,眼见两个人眼皮逐渐耷拉,人要丧气起来,方开口笑道,“崔家令说得很有几分道理,清融想法极好。”

    两人又睁开了眼睛,刚要笑,元煊却收了笑,“只是太平盛世,社稷繁荣,你说的女子在农、工、商有更多的机会,可不够,还有士。”

    “自古以来如你们一般想要有作为的女子不少,是什么阻碍了她们没有出头?往前也有几个盛世,女子却依旧没有向上的路。女人能做的事,能掌的权,都要变多。所以我这个女人要掌权,我还要你有机会做官。”

    “大周前后两任太后曾经权倾天下,可依旧没有女子能做刺史,做职官,为什么?因为她是太后,是皇帝的母亲,一家主母可以掌权,可我是皇帝的女儿,这个身份让我无法继承权力,这是权力的分配和继承问题,女子在权力中的位置和身份,该变了。”

    “你痛恨乱世,我也痛恨。”

    “可正因为乱世,更容易重新洗牌,建立新的秩序。”

    “我承诺你,若我真能成事,太平盛世会有的。你要变法,要变革,我也要。可我又何尝想要一个乱世,如今的百姓已经够苦了。”

    元煊垂眸,心中想的是江山,苦笑了一声,那双臂力惊人的手却觉得无力至极,“如今,洛阳城中尚多荣华,乡野之间却是流民。”

    是太后的错,也是皇帝的错,是成千上万贵族世家坐拥繁荣却不居安思危的错。

    崔松萝猛然发觉,她和元煊,这个封建社会的贵女,最大的不同在于思考方式和眼界。她想的是社会和人民,思考方式也下意识从常人角度,可元煊更注重的,思考的方式,都是权力。

    元煊是一个真正的,掌权者。

    她紧跟着才想起来,自古从来不缺优秀女子,可就连名字都难出现在史书上,或许有向学之女却无机会读书,有发明之女却无机会展示,封建社会,压迫永远存在,而打压女性,轻视女性,是整个社会阶层都在做的事。

    生产力要变,生产结构,女性角色和占比也要变。

    可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她长叹了一口气,有些沮丧。

    “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看到些改变。”

    “总有后来人。”元煊语气淡然,像是随口安慰,却叫崔松萝心中一定。

    是啊,总有后来人。

    是不是至少在这个书中世界,后来的女性能少一点积累千年的偏见。

    元煊捻动着佛珠,“今日我们说了这些倒反天罡异想天开的孩子话,不过我却很高兴你能同我说这些。可我们只有脚踏实地,才能一点点蓄积力量,直到烧尽这一切束缚。松萝,我知道你更擅长经商,如今你还没有跟巨富叫板的实力,但两年之内,我会带着你与巨富刘氏平齐,只要你跟着我。”

    她说得格外轻描淡写,崔松萝听着如同梦里的梵音,晕晕乎乎,等门帘被掀起,冷风吹进来,才反应过来元煊在说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

    “至于道观,商会所到之处,我都会修一个,窦天师之后的门徒,还要请清融再联系,最好是会医术的,钱这方面,你不用担心。”

    元煊垂眸笑了笑,“如今太后尚佛,这件事明面上没有我来撑腰,但,我会联系崔氏。”

    崔松萝猛然瞪大眼睛,“崔……崔氏?”

    这个崔氏肯定不是说的她,她是旁支破落户,早就不和族中联系了。

    元煊垂眸一笑,起身拍了拍崔松萝的肩膀,“嘘,这事儿,除了你们两人,不要再有旁人知晓。”

    崔松萝有心想问一问哪个崔氏,可周清融却拉住了她,“你不知道么?崔氏如今在大周朝有几位重臣,其中尚书令崔耀,是如今崔氏主家的支柱,他由东宫侍讲入仕,后被引为殿下的太子太傅。”

    曾经的崔耀只是当代大儒,太子之师,因着先帝后事的缘故不得重视,后才因太子之机,逐渐被委以重任。

    崔松萝只觉得自己大脑都宕机了,不对啊!

    那,那她原本剧情里,崔耀分明支持的是穆望啊?

    元煊真的没有信错人吗?还是,另有隐情?

    她只觉得云遮雾绕,波谲云诡之间,看不清每个人的真面目了。

    ————

    注:[1]魏夫人名华存,字贤安,是道教上清派之创始者,晋代人,“幼而好道,常欲别居闲处,父母不许,年二十四,强适太保掾南阳刘文……婚后忽有众真下降,清虚真人王褒为其师,并授以经书”,着有《黄庭经》等。

    [2]出自东汉道家经典《太平经》,道家认为男女平等,所节选内容旨在抨击教化时下重男轻女甚至杀女婴的行为。

    [3]“贫困和缺乏机会会滋生男女不平等”,参考自诺贝尔经济学得主的一篇综述。

    duflo,Esther.201“wonEpowerntandEicdevelopnt.“JournalofEicLiterature,50(4):1051-7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