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一番话语之后,就正式宣布放粮。
汤和亲自盯着。
不仅有账房登记造册,还要核对户籍,有街坊邻居作证,防止冒领、多领。
开仓放粮在古代可是个技术活。
因为古代王朝末期天下大乱,没有秩序。一旦县城被攻破,官吏被杀或者逃走,就意味着户籍难以核查。
起义军在开仓放粮,想收买人心的时候,有可能遇到泼皮无赖,或者一些家中余粮多的富户,假装灾民,从而领取多余的粮食。
在以前这是很常见的事情,因而这方面就得有所甄别。
但恰好老朱是专家。
元末时期农民起义,起义军为征召士兵,就多次攻打县城州府,开仓放粮以换取民心支持。
而汤和则作为底层农民出身,眼神毒辣,谁是真穷谁来冒领,一眼可知。
所以能杜绝这种情况。
可惜的是长沙在张献忠进攻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官吏。
当时恰逢长沙知府堵胤锡前往北京觐见皇帝,通判周二南在攸县募兵,其余中下官吏在张献忠来时吩咐逃遁。
唯有长沙推官蔡道宪带领数千人据守城池,最终城破尹先民与何一德投降,蔡道宪被抓,因拒绝投降张献忠,被张献忠处死。
老朱他们毕竟是明初的人,对明末的长沙情况两眼一抹黑。
若有长沙本地的清廉官吏在,他们就不需要处理这些事情,让官吏们去做,便能迅速把长沙的秩序恢复,不至于需要他们亲自处理。
老朱他们则可以直接开始清剿流寇,杀贪官污吏,宰兼并土地的乡绅地主,留下一个朗朗乾坤,交予清廉地方官员治理。
“现在长沙城中无一官吏,皆逃遁而走。城外城内留下来的百姓对我们态度不明,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老朱皱起眉头,好似有些自言自语。
旁边朱云峰听了,坐在搭建的帐篷里,用笔记本调出他下载的明末资料道:“我记得还有个官员没死。”
“谁?”
老朱问。
“我在找。”
“是好官还是?”
“是好官,找到了,叫刘熙祚。”
朱云峰看着资料说道:“刘熙祚,崇祯十五年任湖广巡按,政绩斐然。张献忠攻湖广,他募得数千壮丁据守,但被张献忠击败,退至永州,永州城破,在押解至长沙的路上,刘熙祚誓死不降,于崇祯十六年九月十九日被杀害于宁乡。”
“九月十九日?”
老朱愕然道:“那不是今天?”
“今天晚上。”
朱云峰指着西面道:“长沙到宁乡不远,就三四十公里,现在派人去还来得及!”
张献忠攻湖南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
除了之前湖广巡抚李乾德曾经诈降然后全歼了张献忠的前锋部队以外,其余地方基本上跑的跑,投降的投降,即便偶尔有抵抗也很快被攻破。
眼下湖广巡抚李乾德、总兵孔希贵,还有桂王朱常瀛、吉王朱由栋、惠王朱常润全跑路了,唯独刘熙祚跑得慢了点,被困在永州。
他就几千兵丁,守永州非常艰难,城破之后就成了俘虏。
因此这个时候正是张献忠不断攻破湖南各地,然后派人把俘虏的各地官员送去长沙的时期。
愿意投降归顺就赐予官职,跟随流寇四处作乱,不愿意就杀害。
之前蔡道宪是如此,眼下刘熙祚也是如此。
不过对于老朱他们来说,如果现在去宁乡的话,还有机会把刘熙祚救下来。
“事不宜迟。”
老朱走出帐篷,招来毛骧道:“毛骧,你带三百人,即刻前往宁乡,攻破那里的贼军,救出湖广巡按刘熙祚。”
“是!”
毛骧领命而去。
三百人随即出临湘门。
明朝时期长沙当然没有横跨湘江的桥梁。
什么橘子洲大桥、猴子石大桥、银盆岭大桥都是不存在的。
两边往来全靠船。
再加上长沙以水路而兴,因此光临近湘江的西城门就有四个。
但也正是水路兴盛,船运发达,所以船只众多。
毛骧很快募集到了船只,只是多小船,三轮车没法上去,加之去宁乡的官道崎岖难行,他们便干脆放弃三轮车,改为双脚走过去。
渡河之后,三百人急行军。
他们没带辎重,只带了枪械,一路小跑,速度倒是不慢,没多久便在天黑之前赶到宁乡。
宁乡此时也已经沦陷,有当地泼皮黎光照趁着大西军抵达,城中混乱的时候,纠结一干地痞无赖绑了宁乡县令沈之煌,被张献忠任命为知县。
由于孙可望部被打散,有不少人逃到了宁乡,因而宁乡已经知道长沙被人攻破的消息。
只是刚得知不久,正处于惊疑不定的阶段。
现在宁乡级别最高的是大西军前营总兵白文选,昨夜他趁乱逃走,聚集了八百多人,连夜过河跑到了宁乡,正在城中府衙休息。
可没过多久,黎光照就匆匆进来哭丧着脸跑进来道:“总兵,敌人杀过来了。”
“怎么回事?来了多少人?”
白文选一夜未睡,担惊受怕,才刚睡了不到两三个时辰,迷迷糊糊起来。
黎光照与数十名大西军士兵军官鼓噪道:“不知道多少人,只看见城外来了群人,好似有数百,又好似上千。”
“他们.”
“哒哒哒哒哒!”
话音刚落,城外就响起了枪声。
听到这枪声,白文选大惊失色,从床上爬起来喊道:“快跑!”
昨夜已经成为噩梦。
他们甚至连敌人在哪来,就只能听到枪炮齐鸣,随着这熟悉的“哒哒哒”的声音,周围将士纷纷倒下。
要知道白文选可是孙可望部下猛将,最初只是个火头兵,但因每次作战勇猛,身先士卒,明年就被张献忠任命为前军都督,仅次于孙可望等四大将军之下。
问题在于作战勇猛是一回事,至少他能看见敌人在哪来,有勇气拿起手中的刀与明军杀个你死我活。
可现在连敌人在哪来都不知道,这仗还怎么打?
无辜送死吗?
宁乡城池并不大,就四四方方的小城,方圆不过两三公里,城墙高度不到两丈,也就是四五米的样子,训练有素的士兵甚至能搭人墙上去。
毛骧带着三百士兵,没有什么花里胡哨,就从附近搜罗了几个梯子,然后向着宁乡东城门莽了过去。
城头上有值守士兵,AK一梭子过去全都老实了,丢盔弃甲逃命。
紧接着毛骧第一个杀上城,城头就已经没有了大西军,他扛着AK跳进城里,带了十几个好手下了城墙,把城门打开,宁乡就轻松攻下。
而城内已经是一片乱,这里大概有两三千大西军,纷纷从西门逃走,一时间宁乡城内各种嚎叫声音连连。
毛骧没有追击大西军,他的任务不是这个,便径直前往县衙。
古代县衙承担的功能非常多,除了治理以外,还有司法邢狱,往往呈现前衙后院,左右则有各房和监狱的格局。
像苏三监狱就是后世明代唯一保存下来的一座完整监狱,位于县衙西南一角。
因而监狱一般都在县衙当中。
毛骧冲进县衙的时候还有一些没来得及逃走的西军,随便抓了几个询问,便很快得知刘熙祚的位置。
刘熙祚是前天到的宁乡,现在正关押在牢房当中,本来今天晚上就该处死。
他躺在牢中,已经绝食七八日,形如枯骨。
正在这个时候,一群人冲了进来,有人被抓着,推搡着进去,指着牢房里的刘熙祚道:“大人,他就是刘熙祚。”
“把牢门打开。”
毛骧呵斥道。
“是是是”
那人连忙从旁边笼环上取了钥匙,将牢门打开。
毛骧走进去,蹲在刘熙祚身前。
刘熙祚仿佛已经失去了知觉,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脸色枯瘦惨白,披头散发,浑身脏兮兮的,官服上满是污泥。
“你是刘熙祚?”
毛骧皱眉问道。
刘熙祚没有应答,他绝食太久,甚至都已经感觉不到饥饿,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对外界的感知十分迟钝。
毛骧便取了腰间的水壶,将他的头抬起来,边喂水边说道:“我们是官军,你得救了。”
刘熙祚本能喝了一口水,随即又想起了什么,正想吐了,却听见了毛骧的话,原本无神的眼珠子这才转了转,好似有了一丝生气。
他目光转动,呆呆地看着毛骧,毛骧给他灌水,便大口大口地喝了几口,紧接着被呛到了,剧烈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
毛骧给他拍了拍后背。
片刻后刘熙祚才回过神,愕然道:“你你们是谁的部下?”
“先跟我们走吧。”
毛骧见他算是救活了,又取了一根能量棒递过去道:“把这个东西吃了,路上再说。”
刘熙祚恍惚间接过能量棒,咬了两口咀嚼着吃下,随后被毛骧搀扶着艰难站起来,又被两个士兵左右抬着肩膀出了监狱。
正是晚秋,湖南还热着。虽已是傍晚时分,大概下午六点多的样子,但太阳并未下山。
夕阳洒落下来,明明不是很刺眼,却让刘熙祚眯起了眼睛,在永阳驿壁写的绝命辞仿佛还在昨日,新生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他环顾四周,周围零星有一些大西军士兵的尸体。
城里果然已经没有了敌人,四周都是毛骧他们那样穿着古怪服装,手拿奇特武器的人,刘熙祚从未见过这样的衣服和武器。
毛骧的任务是接走刘熙祚,他没有耽搁,找来大西军丢失的马匹,用板车弄了辆简易马车,载着刘熙祚就走了。
路上刘熙祚吃了两根能量棒,喝了一壶水,稍微恢复了一些,便想询问毛骧他们到底是谁。
但显然毛骧秉持着谨言慎行的命令,只是说他们是大明的官兵,至于上司是谁,无可奉告,等他到了长沙就知道了。
刘熙祚虽然有些不满,然而眼下形势容不得他,便只能乖乖地跟着走。
不过因为担心刘熙祚的身体扛不住,毛骧也没有坚持走夜路,而是等天完全黑下来,在宁乡东三十里的乌山附近休整了三个多时辰。
直到翌日清晨他们才再次出发。
崇祯十六年九月二十日上午巳时三刻,毛骧带着刘熙祚渡过湘江,抵达了长沙。
此时老朱并未挥师南下讨伐张献忠。
因为他现在手头的士兵不多,又得守住长沙吉王府的传送石碑,因而打算以长沙为基地,先送物资,再正式出兵。
被焚烧后的吉王府库房周围一座座帐篷搭建,朱云峰和季赫依旧在忙活着送东西。
他俩现在成了老朱的后勤人员,承担了萧何与胡惟庸的作用。
当毛骧带着刘熙祚来到老朱的帐篷时,老朱正在与徐达说话。
今天早上徐达终于回到了南京,被朱标给领了过来。
才刚跟他说清楚了现在的情况。
徐达一时间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等毛骧进来的时候,他拱手道:“陛下,刘熙祚带到了。”
刘熙祚蓬头垢面的进来,随后十分吃惊地看着朱元璋道:“你是何人?居然敢僭越称帝?”
除了毛骧那句陛下以外,最主要的是朱元璋身上的龙袍。
其实明初的龙袍跟明末的龙袍差别很大。
明初比较简单些,就是普通的“窄袖四团龙常服”龙袍,一身明黄色,只有手臂肩章及胸口纹了金龙。
到了明末,天启与崇祯的龙袍都已经从明黄色变成红色,最初的窄袖龙袍也变成宽袖。
且上面的图案十分繁复,肩膀、手臂、胸口、下摆、后背都有大量纹饰。
但再怎么变化大,龙袍的形势还是能看出来。
毕竟最早朱元璋时期,皇太子、亲王、世子、郡王的常服形制与皇帝相同,但在永乐年后开始,常服形制虽保持不变,颜色却得换成红色。
也就是说,到明末的时候包括皇帝在内,都已经不怎么穿明黄色龙袍。而在明中后期之前,也只有皇帝能穿明黄色龙袍。
所以只要稍微了解一点常识的官员,便都能瞧出来,对方身上的龙袍形制,是大明中后期以前的。
“朕乃朱元璋。”
朱元璋漠然地看着他道:“此次临凡,便是要收拾这旧河山,你就是刘熙祚?”
“逆贼!”
刘熙祚大怒,呵斥道:“胆敢冒充太祖,罪不容诛!”
徐达大惊,随后怒道:“陛下,这狂徒胆子太大了,臣请杀之!”
“杀我,来啊,死又有何惧?”
刘熙祚怡然不惧,傲然抬起头道:“我刘熙祚生是大明的臣,死是大明的鬼!忠义在心,纵使身死,也比尔等这无父无母,无君无臣的禽兽之辈活得快哉!”
朱元璋冷冷看着他,徐达额头冒汗,心里已经在想这人大抵已经是个死人了,待会该埋哪来呢?
“云峰。”
老朱忽然对外面喊了一句。
朱云峰探过头来道:“咋了老祖宗。”
“送这厮去一趟洪武。”
“好嘞。”
朱云峰走进来拉着刘熙祚道:“你这人还挺犟,倒是没在太祖陛下面前丢份,不过晚些时候还是要精神点,等去了一趟洪武朝回来,可别怂,就怼着太祖陛下继续骂,我相信你是好样的。”
刘熙祚以为对方要杀自己,送自己去洪武朝见太祖,也是慷慨赴死道:“要杀就杀,何必多话。”
说罢竟然大摇大摆地跟着朱云峰走了。
朱云峰拉他去了库房。
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的样子,刘熙祚回来了。
他双目呆滞,脸上保持着张大嘴巴吃惊的模样,好似到现在都没有回过神。
等到了朱元璋的帐篷外,朱云峰推了他一把,把他推进帐篷说道:“小刘子,你可是刀枪里滚出来的,得跟洪武爷干一架,去吧!”
直到此时刘熙祚才如梦初醒,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战战兢兢地跪下道:“臣,刘熙祚,参见太祖陛下,太祖万岁,万岁,万万岁.”
任谁忽然瞬间来到了一座恢弘大气的宫殿,见到了监国的太子朱标,见到了满朝文武大臣,见到了满宫殿的卫士,都不会再有怀疑。
在这一刻,刘熙祚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太祖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