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一晓亲手编织的手链戴在了一个小姑娘手腕上,这位小姑娘就是今天学校安全演练,何一晓从学校大合影里指出来,被张冲当目标人物捉了两次的……林暖的女儿,林可心。
小孩姐本来挺喜欢张冲的,两次被抓都好开心,这可比上学有意思多了。
然而,明天全校放假,就她一个学生要去,她就不开心了。
林暖牵着女儿的手去后厨吃饭,从她的小书包翻出考卷,一看满眼红叉。人家校长说的时候,他故意躲一边抽烟去,老父亲脸都丢尽了。
林暖妈妈下班回来,也过来吃饭,说起今天安全演习的事,因为女儿是亲历者,明天全校领导班子开会研究,她要去分享经历。这时候你让她学习,她更学不进去了。
“什么人呢?怎么偏挑可心呢?”当妈的不乐意了。
林暖就说不挑可心挑谁啊?挑别人家孩子,人家家长难免有意见,挑股东的孩子,也算是给学校做贡献了。校长那边也可以说是早就认识所以才那么容易被带走,也好说嘴。
妈妈虽不情愿,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又想毕竟是个女孩,是得脑子里装根弦。
“咱家这民宿客人杂,她满处乱跑,随便哪个人就领走了,将来长大了没防备心那还成?”
两口子说起孩子成绩的事,是饭也没心思吃了,客人也没心思招呼了,都挺上火的。当妈的埋怨爸爸天天闲着没事干不管孩子功课,当爸爸的不爱听,我怎么没事干呢?我经营生意忙死了,你早九晚五的,也不帮我,也不管孩子,到底是小姑娘心态。
俩人说着说着呛起来,林暖妈妈把包一拎,碗筷一推。
“我回我爸妈家住,你明天别忘了送孩子上学校。”
“这么多朋友都在,你是不是帮把手?”林暖追了一步。
林暖妈妈已经走到厨房门口,远远地看见何一晓他们几个,挥手打了个招呼,笑眯眯的。
“女儿成绩不好你赖不着我,又不是我生的。”
林可心虽然听不见,也看得出大人吵架,憋着一包眼泪,想哭又不敢哭。
林暖摸摸她的头,叫她好好吃饭。
厨房门前铺了碎石子,妈妈拎着小包走出去,鞋跟一拐一陷的。
林暖郁闷了一会儿,拿着车钥匙追出去,把人送回家。
再回来,林可心在厨房饭桌上写作业,张冲在旁边看着。
这一秒种,林暖心中有一丝违和的滑稽感,他觉得张冲也不过就是个小孩子,若说谁能陪一个小孩子写作业,显然何一晓更合适。
虽然何一晓根本不会做这种事。
他放下车钥匙过来招呼张冲。
“辛苦了,小孩哥。你怎么会手语的?”
张冲嘻嘻一笑:“艺多不压身嘛。”
林暖更好奇了。
“可是听说顾璇家里就他自己,他又不是聋哑人,你学手语做什么?”
“暖暖哥,当保镖的都签了保密协议,在外是不能泄露任何老板的喜好和隐私的。”张冲说着拿起橡皮擦,把林可心作业本上一道算术题的答案给擦了,让她重新算。
林可心抬头看一眼林暖,撅着个嘴。
林暖比划着让她专心写作业。
张冲给小姑娘打手语:“大人比小孩还幼稚,吵嘴很正常,你不用管。”
林暖撇撇嘴,重新埋头写作业,掰着指头算算术,但能看出来情绪好多了。
“到底是专业的,哄人真有一套。”林暖坐下来,抠开一听啤酒,让让张冲。
张冲摇头不喝,但他刚才看见林暖妈妈出去的走路姿势,觉得是不是她的腿有点不舒服。
“现在的姐姐们穿凉鞋都不会穿丝袜了,嫂子还穿着,是不是平常站着工作比较多,有点静脉曲张啊?”
林暖奇怪:“你怎么知道?”
“医院的护士姐姐们差不多都这样。”
“可能是吧,没听她说过,我俩也不怎么聊。”
林暖叹了一声,他老婆比他小十岁,又不是可心的亲妈,也不能强求太多。
“可心妈妈也是医生,生她之后得知孩子先天性耳聋,就开始调查病因。我实在瞒不住了,我家有这个基因,我是侥幸心理,没跟她提前说。她妈妈一气之下跟我离婚出国。我想着女孩子不能没有妈妈,经人介绍,找个差不多的就结了。人家更是个小姑娘,哪里会带孩子呀?还跟她自己爸妈撒娇呢。她工作日回家住,只有周末才过来。”
张冲刚才粗略一看,林暖妈妈穿着一身职业套裙,胸前还有口腔医院的logo。
“那家口腔医院到这里坐公交车得一个多小时,她肯定是下班就过来,饭也没吃,工装也没换。今天又不是休息日,肯定是为着一周年庆祝来帮忙的呗。”
人家来帮忙的,还吵架,把人气走了,这算什么?
林暖也知道自己这脾气不好,但也希望老婆撒娇卖乖低个头,结果老婆脾气比自己还大。
“你会哄人,你说咋办?”
“我哪知道?”张冲谦虚:“我不会哄人。”
去年开业之前何一晓来过,整个人又瘦又干枯,眼睛里都没有光了,说好听的是禁欲系,说难听点是生无可恋。现在才一年时间,他整个人又美丽又活泼,都有心思开玩笑了。
这不是恋爱的力量是什么?
张冲笑起来。
“那是何主任自己想通了,跟我关系不大。”
不过,哄老婆这事,他经验虽然不多,但是哄老板,他可是经验十分丰富。
“我觉得吧,嫂子就是累了,又累又饿的,谁能有好脾气?跟她是不是可心亲妈没关系,可能就是气头上口不择言了。这要是会耍心眼的,你说可心学习不好,她不跟你硬顶,偷摸给小孩一颗糖,说你别学了,出去玩去吧,保证小孩姐对她死心塌地。何必这么费力不讨好,操心不累人吗?你要肯定人家的付出啊。”
林暖皱眉。
“动不动就要我道歉,累得慌。”
张冲一摊手。
“没说让您道歉啊,您可以发个信息或者打个电话,就说老婆辛苦了,我知道你今天赶来帮忙的,你真是好女人。”
有些话语比较生硬,但总比不说强,多说几遍不就越说越漂亮了?越不说就越不会说。谁也不会读心术,你不说人家怎么知道?
“试试看嘛。”
林暖别别扭扭拿起手机,编辑一条信息,真是一个字不改,发出去。
对面秒回。
“臭猪,讨厌。少喝点,喝醉了没人管你。”
林暖按住屏幕,笑起来。
这是不生气了。
他也真是服了,拿着一听啤酒出去找何一晓,把刚才的事巴拉巴拉一说,夸他眼光好,会挑人。
“你俩咋认识的?”
何一晓手搭在平台栏杆上,眺望远方的麦子地,呼吸山间的风,心情畅快。
“英雄救美。”
“哟呦呦,你真把自己当大姑娘了。”
林暖抬手楼一把何一晓的小腰,这手感确实挺好,就是这个人太薄了,搂着他像抱着一把吉他。
“你这身手还用人家救?一把年纪了套路小伙子,羞不羞?”
何一晓喝一口酒,笑起来。
“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事啊?”林暖点开手机,给他看群聊里的信息,就在前两天,任家安和未婚妻订婚,订婚宴上他公开出柜,并历数父亲对母亲的家暴行为,劝女方趁早打消主意。
“女方家长挺生气的,这桩婚事本质就是欺骗,哪个家长也忍不了。”
何一晓推开他的手。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我不关心。”
“看得出来,任家安的婚事就是家里的硬性要求,他表面答应,憋出个大招,从此就安生了。安生之后呢?他十有九成会回来找你,那小孩哥能应付得来吗?”
“为什么要让他应付啊?是我自己的事。”
“真的吗?”
迎着林暖的目光,何一晓感受到朋友的关切,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心里非常柔软,并不觉得生气。
他说起了在机场被任家安堵在化妆间的事。
当时自己忍无可忍,抬手打了他一巴掌。
“我知道自己手重,于是从来不出手。但真的出手了,才明白,其实我早该如此。”
林暖无话可说,心里还是觉得惋惜,毕竟十多年的感情,说丢下就丢下了,而且对方显然一直没放弃的。
咱们是朋友,有些话也就不怕得罪你,看你恋爱上头,给你提个醒。
“小孩哥再好,毕竟是个小年轻,十年之后,你都快五十的人了,人家可还正是好时候呢。到那时,他不嫌弃你,你自己也会嫌弃自己。”
何一晓斜眼看他。
“你自己娶个比你年轻十岁的小媳妇,你还说我?不用等十年后,我看人家现在就嫌弃你了。”
别看何一晓平常不爱说话,吵架可是从来没输过的。
林暖一如既往甘拜下风,心里隐隐有些羡慕。
“他到底多大了?我看他也就是个大学生的样子,做保镖的,身手那么好,是不是转业的特种兵?还是专门培训过的……”
何一晓两根手指头捏着啤酒罐,给林暖看罐身滴下来的冷凝水。
“酒这么凉,是不是放冷冻了?”
林暖立即一拍大腿,哎呀,搞忘了,赶紧转头就跑,去抢救岌岌可危的啤酒。
晚上山里冷,林暖捧了一叠针织披肩走上大树平台,果然看见几个人可怜巴巴地在沙发床上扎堆取暖。
张冲偷喝了两口樱桃酒,晕乎乎地倒在何一晓怀里。
何一晓抱着他像抱个孩子似的,接过披肩搭在他身上,特意往肚脐上遮了遮。
“他这么大的人了,你有必要吗?”
林暖挤挤曹老板,坐下来,跟大家碰个杯。
两张床榻中间一张方桌,何一晓和张冲占据了一面,林暖和曹老板在对面,上官教授搬了一把沙滩椅,独享一边。
桌上有牌,但谁也不愿意跟何一晓玩,那三个人玩了一会儿斗地主,就看见何一晓一会儿摸摸张冲的额头,一会儿掐掐人家的手心,两个人低头说小话。
林暖气得一把摔了牌。
“玩不下去了,眼气谁呢?”
曹老板也有点好奇,故意引着话头。
“小孩哥哪里人啊?”
张冲只是看那杯樱桃酒实在好看,又听说何一晓当饮料喝的,以为度数不高,喝起来也确实是甜甜的,一杯下去,整个人就天旋地转了,只能紧紧抱住何一晓。
“他是云南人。”何一晓替他作答。
“听口音不像啊。”
何一晓心中悸动了下。
“你觉得呢?”
曹老板看看林暖,俩人同时摇头,听不出来。
“有点南方腔调,但用词更偏北方,尤其是儿化音,活脱脱北京人儿,可能跟顾老板时间长了吧。”
“他是……”何一晓摸摸张冲的留海,笑了笑:“四海为家吧。”
上官教授忽然想起更重要的事情。
“你的外甥找得怎么样了?”
何一晓手一顿,落在张冲肩膀上,下意识拍了拍。
“还在找。”
林暖有了帮手,胆子大了起来,指指张冲。
“他几岁?”
何一晓这才明白,他刚才是为了问这个。
“二十二岁。”
那年龄对不上,确实不是。
林暖松了一口气,真怕误打误撞找到亲戚。
他喝一口酒,坏笑着喊一声“小张”。
“等何老板找到了他外甥,人家还得喊你一声舅妈呢。”
张冲翻了个身,何一晓给他垫了个抱枕,让他枕在自己腿上同时能和大家平视。
“你们怎么老说我们家何主任?何主任可好了。”
“好好好,当然好。”上官教授伸手过来,塞给他嘴里一颗盐津葡萄:“你也好。”
“你是不知道,当年多少老教授老主任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何老板,他说自己不是异性恋,没人相信。”
你说这个,我可不困了啊。
张冲撑着何一晓的膝盖起身,醉眼迷离地看着人。
“何主任,是吗?”
何一晓按着他靠在自己肩膀上,拍拍。
“这些不是好人,你不用理他们。”
林暖哈哈大笑,何一晓啊何一晓,你也有今天?老房子着火,你这是一发不可收拾啊!
上官教授看着倒是很高兴,这自然而然的身体接触表露真实内心,就是恋爱的舒展状态,从前他也见过任家安,虽然很威武的一个年轻人,但整个人硬邦邦的,有型有款是外人看的,相处起来,骨子里太锋利了,总要人迁就。
他不喜欢。
林暖喜欢任家安是因为人家帅,是飞行员,朋友处事又仗义,和何一晓又是从小相识,而且最重要的是,不知道他俩到底是为什么不和,何一晓不说,任家安更是死要面子,做朋友的,有心调解,只能干着急。
现在也不用着急了,何一晓主动往前走一步,享受快乐人生了。
真的是张冲那句话说得对,还得他自己想通。
眼看着张冲靠在何一晓肩膀上又闭上眼睛,林暖悄声发问。
“他这么年轻,说话办事都很有条理,你真的了解他的底细吗?分明一个小年轻,不喝酒不抽烟不打游戏,所谓人无癖不可与交,人设太完美显得虚假。也许他故意讨好你,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啊。”
“他打篮球,平常看球赛。”
曹老板放下酒杯:“人家玩的咱们接触不到,那是哒哒哒、突突突突,biubiubiu。”
他看见张冲眼珠子在眼皮底下滚了滚,知道他虽然酒醉,但支棱着耳朵听着呢。
“小孩哥,是不是啊?”
何一晓摸了摸张冲的额头,有点发热,把上次张冲复查的脑ct片子给上官教授看看。
“不要紧的,他这么年轻,只要不再次受伤,没问题的。”上官教授紧了紧眉头,保镖保镖,到底还是有硬伤的,要真是为老板出生入死,性格再好也让人不放心。
张冲哼唧了一下,挣扎着坐起来。
“怎么老说我呀,别说我啦。”
“说你是喜欢你呀。”上官教授冲他招招手:“我考考你,侬不要瞎七搭八,用云南话怎么说?”
张冲舌头根发硬,脑子也混沌,想了半天,仍旧字正腔圆地说:“你别胡说八道。”
曹老板笑起来。这怎么是云南话?这是普通话。
“那用南京话怎么说?”
“这个我知道!”张冲举手:“你不要脏讲。”
他说完,想了想:“我觉得,这个‘脏’是不是‘这样’两个字的组合?吴语区的发音习惯有声母变化,zh变成z,又有连读音,‘这样’变成‘脏’,就好比台湾腔,‘这样子’变成‘酱紫’……”
上官教授和曹老板互相看看,这是一个二十出头没读过大学的人的文学素养吗?那么是为了了解一个人?要到如此深度,有点恐怖了吧?
何一晓端起一杯水,喂张冲喝一口。
“还难受吗?”
“只是有点晕,不要紧的。不过我怀疑基酒绝对不是高粱,暖暖哥骗我。”
林暖尴尬了瞬间。
“做酒的时候,可心往里倒了一瓶黑方。”
“真舍得本钱啊。”何一晓拍拍张冲的胳膊:“我们回去。”
张冲点头,但是缓了缓精神,还是好好地坐正了身子,双手搁在桌面上。
“各位老板担心我个小混混。”
“就是有点好奇心,你是新人,不聊你聊谁?”曹老板笑着道。
张冲也笑,点点头。
“是,何主任觉得全天下都是好人,作为朋友,担心也是应该的。”
何一晓拍了他一下。
张冲笑着靠过去,撒了个娇,又坐正身子,捏着水杯敛眸。
“其实我说话是有一点北方口音的。我从小被人拐卖,三岁之前这家住几天,那家住几天的,买我的人嫌我太瘦小,怕养不活,几天就转手卖了,直到有一个从云南过来的大货车司机把我买回去,卖给一家养猪的山里人,我才算是有个了安定的地方。”
所有人都不说话,都看着何一晓。
但是,就连何一晓也是第一次听说。
他心中发疼,搂着张冲腰,却不阻拦,让他诉说。
张冲心安理得靠在何一晓怀里,笑着说。
“那家有个老奶奶,不会说普通话,她听不懂我,我也听不懂她。我俩人就互相比划着交流,老奶奶给我做了好多民族风的蓝布褂子,可好看了。几年后,老奶奶去世,我也就,彻底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