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娅的单身公寓有一张特殊的沙发,由四百本论文废稿搭成。
梁时雨坐在这张“沙发”上,眼睛平视单人床的床沿,低头就看见床下堆着的好几个大行李箱和各式鞋子包包,感觉不太好,自己像是费娅的宠物狗,坐在狗窝里。
费娅递给她一瓶酸奶。
“不是很欢迎你到来,毕竟我一个单身女人,对美好的夜晚还是抱有一定的期待。”
床单上摆着银质餐盘,伏特加配酸蜜瓜。
“你还不如从医院搬一箱医用酒精回来喝,不用担心纯度,还不用花钱。”
费娅穿着丝质睡衣,偏腿坐在床尾,优雅低喝下一小杯酒,配一口盐沾柠檬,又爽快地打了个冷战。
“葛朗台女士,听说你们那一派医生基本都有副业,是否方便透露一下您的第二职业?”
“对头,白天医院做手术,晚上菜市场杀鸡。手艺绝对有保障。”
梁时雨举酸奶致谢:“本人兼职情感咨询师。”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茬,费娅连酸蜜瓜都吃不出滋味了,自己已经是一肚子酸水了。
“我真的没有想到,他真的结过婚,还是两次。”
“嗯,你再不努力,三婚也轮不到你。”
费娅犹豫了,多少有点委屈。他这样轻易地从围城里进进出出,对婚姻的重视程度能有几多?自己即便是成功了也免不了被拿来对比。
梁时雨倒也认可这个说法:“这么一想,欧阳也没那么值钱了哈。那就算了吧。”
“但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他现在是单身,我还是想试试。”
“你想试试,你就去他家拜个年。中国男人都孝顺,拿下他妈妈,你就成功了一半。”
“去香港?”
费娅端着酒杯,赤脚下床,走来走去,思量可行性。
梁时雨从旁看着,深觉自己不做人。她要真正么办了,自己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想想不忍,她改了口。你谈恋爱也不是跟他妈谈,但你也不是跟我谈,这么美好的夜晚,你不找他诉说深情,你和我聊能聊出什么?
“我建议,把他约出来,好好聊聊。”
费娅有些意动,可是想起梁时雨不喝酒。
“我不是不喝酒,但是没必要。是你俩约会,又不是宴请我,我喝得再开心有意义吗?你不要把我当成人,我就是个录音笔,我听了你们俩的对话,回来说给顾先生啊。”
“那我可以直接带一只录音笔。”
“你不想让我旁听,还是不想让我见欧阳?”梁时雨一摊手:“你跟顾先生无话不谈,主动告密的事,你怕我说漏嘴是吗?”
费娅咬着柠檬角,一口吞掉。
sokeirrors藏在国立美术馆里的酒吧,有着绝佳的靠海观景台。她们找了个靠栏杆的位子,吹着海风。
梁时雨给费娅点了一杯俄罗斯套娃威士忌,给自己点一杯草莓香槟,不含香槟,基本就是一杯草莓味气泡水。
“这城市繁华的像梦一样,我这五年过得也像一场梦。”
“时间能代表什么呢?”梁时雨摇摇头:“沉没成本不算成本。”
“习惯是很可怕的。”
隔着海湾,远望金沙酒店,视角问题,顾璇住的公寓楼被遮挡了一半,也不知道他在家里会不会被折腾得很惨。
梁时雨拿叉子插满薯条,一股脑塞进嘴。
对面费娅给自己整了一身绸缎飘逸长裙,长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别着乌木簪,棕黄的发丝一部分随性散落下来,顺着光洁的背摇曳生姿。
短短十几分钟,已有好几个人过来搭讪。
服务生端来两杯八音盒鸡尾酒,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桌,说是其中一位男士送她们的。
梁时雨开心地挥手致谢。
“我走到哪里都沾光,真好。”
费娅默默想心事,不以为意。
欧阳来的时候,梁时雨刚刚吃完一块牛排,没看见他如何潇洒地走来,而是一抬头,人已经坐在对面了。
他穿着修身款的风衣,衬衫有些发皱,能从他的面容上看出岁月的痕迹,眼神却越发睿智。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梁时雨先欠身,伸出右手。
“欧阳老师,好久不见。”
“还搞北京那一套。”欧阳笑了笑,和她握了个手,没看酒水单,随便点了一份今日特调。看着梁时雨杯子空了,又要了一杯去冰奶茶。
梁时雨有点无语。
“老师,我今年已经三十岁了。”
欧阳点点头:“所以不用吃儿童餐。”
费娅显得有点拘谨,拼命给梁时雨打眼色。
梁时雨装傻:“老师,听说你跟费娅谈恋爱呢。”
费娅登时僵死原地。
欧阳的酒刚上桌,他正准备端起来,手指半空停了停。
“你听谁说的?”
“我就是……听说的嘛。”梁时雨趁热打铁:“什么时候结婚啊?我好准备红包。”
费娅满眼期待看着欧阳,欧阳转头看她,她立刻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住一切情绪。
欧阳的身体稍稍倾向费娅的方向,眼神其实很温柔,张了张嘴就要回答。
“啊并没有这件事!”费娅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捧起自己的那杯酒喝了一大口,嘴唇上薄薄一层奶沫。
“没有的,是别人胡说的!”
梁时雨直接死机。
欧阳坐直回去,笑了笑,拿起自己的酒杯,也抿了一口酒。
三人同时望向海湾对面的金沙酒店,餐桌上方的小团空气似乎冰冻凝结。
“我这里有一个会诊。”欧阳指尖敲敲桌面。
梁时雨立刻能呼吸了,赶紧配合着换话题。
“老师您请讲。”
那是一个十三个月大的婴儿,出生就检查出肾部长有肿瘤,当时采取了保守治疗,计划是孩子满三岁之后在做手术,但最近肿瘤有异常的增长,不能再等了。
梁时雨想起陈佐锋家的小宝,那孩子又胖又壮,但也就只有二十多斤的体重,腹腔总共也没多少空间,比烧鹅大点有限。
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
“你的论文里有两岁幼儿微创术的案例,我想你可能会感兴趣。”
“我是有空,但还是要问一下顾先生,他可能会有安排。您定下时间,我再给您回复吧。”
欧阳沉吟片刻,眼神忽然严厉了一瞬:“你在和顾先生谈恋爱?覃教授知道吗?”
“她又不是我妈。”梁时雨错开目光。
欧阳眉弓压得更低了:“那么,令堂知道吗?”
梁时雨看海喝奶茶:“你又不是我爸。”
欧阳一阵沉默,越发严肃。
“顾璇的身份复杂,你如果是真心的,我建议你慎重考虑。如果你有其他目的而来……”
梁时雨缓缓转回头,目光直视欧阳:“比如呢,您认为我有什么目的?我看上了您的研究课题,想要分一杯羹?”
欧阳目光收了收凌厉,仍然审视。
“你的技术和成绩确实能够给项目加成,但我对你的立场表示怀疑。”
“所以您询问我论文的细节,我没有告知您。您要找好的手术医生,其实有很多,不缺我一个。其实我目的很简单,我就是希望能在新加坡停留一段时间,不用和顾璇两地分开。”梁时雨微微叹了一口气:“您别笑话我。追求事业是求实务正,追求爱情似乎多少有那么点不务正业。”
“你会喜欢留在新加坡这样一个常年夏日、乏味枯燥的城市?”
“我还没逛过,目前还是很感兴趣。”梁时雨捧着奶茶挡住脸:“既然聊到这个,同样是小渔村发展成大都市,香港和新加坡有何不同?”
“是这样的。”欧阳摆开场子教学:“从全球贸易的角度看,都具有地理位置优势,所以国际大投行在亚洲的总部会设在这两个城市其中一个,或者都有。在欧洲的类似国家,是荷兰。刚刚经历金融危机,两个城市的竞争更加激烈。不同的是,香港的制造业不如新加坡发达,新加坡的自由度没有香港好,也没有香港有大陆的支撑。单就医疗环境而言,还是新加坡发达一点,jci认证的亚洲医疗机构,新加坡占三分之一……”
费娅要了一杯纯威士忌,喝到欧阳告辞而去,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梁时雨看她这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样子就来气,出去追上欧阳,挤进电梯。
电梯下行,两人气氛剑拔弩张。
“你的目的你自己清楚,现在是在国外,你要考虑自身安危。”欧阳轻声说:“我自然是不会如何,但有些人已经留意到了你的动向,我是善意提醒。”
“没得事。”梁时雨眉毛扬扬:“心里没鬼就不用怕。”
电梯门开,梁时雨按了关门。
“我没别的意思,帮费娅问一句。她追着您来新加坡也有五年了,总有资格得到一句话吧?”
欧阳闭了闭眼。
“再等等吧。”
梁时雨气得握紧拳头。
“凭什么让人家等你啊?”
欧阳按了开门键,即将迈出门的那一瞬间,回头看着梁时雨,眼神深深。
“身不由己,你应该明白。”
一场不算约会的约会,得来了最终答案,的确是最坏的那种结果。
梁时雨回去把情况和费娅一说,费娅直接哭了。
“哎你别……你别这样啊……”
梁时雨一时有些无措,急忙抽纸巾给她,忽然手机响起来,是赵惠宜。
“亲爱的梁医生,生日快乐。”
“你来新加坡了?”
“嗯哼。”
梁时雨单手叉腰,脑筋飞转:“那正好,今晚我安排。”
顶层公寓的客厅里,三个男人面对着面。
顾璇抱着小宝在沙发上窝着,小宝哭着找妈妈,陈佐锋要抱他,他还不愿意。顾璇要抱着他出去,他还不想走。
小宝哭,顾璇也哭。
陈佐锋拍着肚皮走来走去。
“我是真没想到这事牵扯到你。”
顾璇扯着小宝的围嘴擦眼泪,抽抽噎噎的:“放屁!你俩结婚多少年了?只是现在牵扯到我吗?从前肯定也没少背地里因为我吵架吧?我招谁惹谁了?”
他越说越生气,指头指着人。
“陈佐锋,是不是我非得找几个人揍你一顿,这事才能过去?我都躲来新加坡了,你俩的日子怎么就不能过?”
“你没结过婚你不懂。”陈佐锋开冰箱找了一瓶啤酒,一看才只有两度,聊胜于无,咬开瓶盖灌下一大口。
“这女人吧……”
他承认,最开始看见顾璇和李佳佳在一起的时候,是有点意外的。他没想过顾璇是异性恋。
那时候顾璇开始留长发,没几个月扎了小辫子,更娘了。
说实话,这俩人谈恋爱,牵着手逛街轧马路,一人一个甜筒,与其说是情侣,更像是姐妹。
陈佐锋当时就觉得这俩人早晚得分,但是真的分了,顾璇难受得要死要活的,他又害怕他一个想不开又寻死,自告奋勇去劝。
那天选的地方也不对,是后海的一个酒吧。
三瓶喜力下肚,陈佐锋机关枪似的数落李佳佳,单方面判断是她不够坚定不够爱。李佳佳也不是一个包子性格,当即不干了,细数顾璇是如何黏人爱哭,每天没完没了的抱怨。
“我真的一点不夸张,上个礼拜去医院检查,轻度胃溃疡。人家大夫说胃病就是情绪病,你说我一大好女青年,我犯得着当人家情绪垃圾桶吗?”
陈佐锋愣了一下,一时竟然无法反驳。
与一个抑郁症患者交往,分享的快乐少,分担的痛苦多。朋友如此,更何况是女朋友?
个中心酸,陈佐锋那个时候也开始品尝到了。
俩人从针锋相对变成互相安慰,安慰着安慰着就喝高了。
之后的事情……
陈佐锋当时第一反应是隐瞒住,就当这事没发生,你俩自然分手,咱们谁也别提。
可是,李佳佳深觉有愧,当场打电话给顾璇,一五一十全说了。
陈佐锋再回单位,在门口站了半个多小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顾璇。
顾璇当时的反应一如今日,哭了一场,但是没有责怪谁,只说:你要是对佳佳好,我成全你们。
实在没想到,就这一晚上,李佳佳怀孕了。
她谁也没告诉,自己悄悄处理掉,本来那时候她刚工作,住在家里怕家里人知道,自己出来租了个房子,衣食不周的,病了一场。
某个孤单寂寞的夜晚,陈佐锋接到了她的求助电话。
俩人开始谈恋爱,之后火速结婚,双方家长都很满意,顾璇也很满意。
满意着满意着,直到如今,才知道,其实一场婚姻,只有当事人满意才算是真的好。
陈佐锋在顾璇面前能心软装孙子,回了家总还希望自己的老婆温柔体贴。而李佳佳跟他是如出一辙的性格,她还希望老公温柔小意倍加呵护呢。
俩人的婚姻磕磕绊绊,有时候闹得厉害了,谁也不愿意回家。
“现在回头也还来得及,她还年轻。”
“当然来得及了。”顾璇白他一眼:“房子、孩子都归佳佳,你净身出户!”
陈佐锋拧着眉头。
“啥意思?你想当我岳父啊?”
“房子是我买的,孩子是佳佳生的!”顾璇越说声音越大:“你干什么了?”
“我?”陈佐锋怒极反笑:“我全部时间都用来伺候你了!”
顾璇一愣,忽然泪奔,抱着小宝又哭起来。
他收紧手臂,小宝刚有点要睡又惊醒,也哭起来。
陈佐锋知道自己话说重了,努力想找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烦得踢了拖鞋,光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
“叮。”
门锁一声电子音响起,有人开门进来。
顾璇急忙抬起头,还以为是梁时雨回来了,却猛然发现是满身水珠的邘剑。
“天天下雨,新加坡真是个长蘑菇的好地方。”
邘剑的脱了皮衣在玄关抖搂抖搂,找地方挂上,熟门熟路换了拖鞋进来,看见客厅对峙的场景。
“哟,老陈来了啊。”
陈佐锋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邘剑走到沙发边,随手刮了刮顾璇的脸,擦掉一滴眼泪,又垂手呼噜呼噜小宝的脑袋。
“我猜你应该有这个功能。”
顾璇挡开他的手。
邘剑不以为意笑笑,解开衬衫袖扣和领扣,大喇喇坐在顾璇脚边。
“啥情况啊老陈!你怎么跑来新加坡惹他哭啊?”
陈佐锋反应过来了,一叠声骂娘,人家顾璇现在有正牌女友,这个家几时轮到你说话?你这一副男主人姿态,有没有搞错啊?
顾璇吓得眼泪都干了,急忙解释。
“什么关系都没有,他就是个臭流氓,你别多想!”
陈佐锋眉头拧紧,格外可怖。
“他欺负你了?”
邘剑悠闲地摸出一支烟,“啪”地把烟盒丢在桌上,怡然自得转头看着顾璇。
顾璇和他对视一眼,弱弱地一笑。
“那倒……也没有。”
“哼!”邘剑擦亮打火机,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我算看出来了,顾璇来新加坡,都是你在捣鬼。你就想把我支走,没安好心的东西!”
“至少我单身啊。”邘剑喷出一口烟。
顾璇踹他一脚。
“好好好,听你的。”
邘剑去厨房打开抽油烟机,烟灰弹在水槽里,向陈佐锋招了招手。
“这一屋里都是男人,谁不知道谁的心思?顾璇没问题,嫂子也没问题。那么请问,有问题的是谁呢?”
陈佐锋怒上心头。
“邘剑,你找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