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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二章、笼中兽
    安定医院七层院长办公室,杨舟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眼镜戴了起来,面前摆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内分泌检测报告。但他没心思看,而是打开上锁的抽屉,拿出了一份老照片。

    泛黄的照片有着那个年代独特的椭圆花边,十几个小孩子站成三排,统一的制服,同样绷紧的小脸,却个个有着犀利而踌躇满志的眼神。

    画面上方一行手写体:1989火箭班合影留念。

    前排右侧有个小女孩,脸上两坨高原红,粗辫子搭在肩膀上,拍照时被摄影师提醒了,短暂将发辫放在肩后,又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甩动辫稍,一只辫子在身前,另一只打在身旁那人的侧脸上。

    杨舟摸了摸腮边,粗硬辫稍的攻击力道似乎仍然能感受到。

    久远的记忆呼啸而来。

    北京的冬天干冷无风,没有热力的日光笼罩平原,望出去尽是收割后灰败的庄稼地。

    南来的杨舟皮肤干燥,全身发痒,每天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他们这十几个小孩子从六七岁到十一二岁不等,被分在两个大宿舍里。到点上课,到点吃饭,到点熄灯睡觉,有保育员陪同值夜,拿个录音机,把他们的梦话记录下来分析。

    这些都是天才,全国挑选出来的重点研究对象,当然也都是小孩,个个心智不成熟,除了几个满脑子学习的奇行种,余下那些不免在夜晚偷偷掉眼泪,心里琢磨怎么能逃出去。

    但也仅限于琢磨琢磨。

    宿舍就在教室后身,中间隔着热水房和浴室,周围是光秃秃的操场,所有空间加起来没有杨舟家的祖屋大,此外就是高墙,人像被困在笼中的鸽子。

    卫兵昼夜巡逻,几步一岗哨,高墙上拉着铁丝电网,出去就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大平原。像杨舟这样没有独立生存能力的小少爷,逃离的想象力仅限于家人心软来接。

    但他记得自己被火箭班的领导选中的时候,父母狂喜的眼神。那一瞬间,挚爱双亲仿佛换了个人,眼神是那样陌生,看亲生儿子像看一件奇货可居的珠宝。

    他们把自己丢到这陌生的地方,学习陌生的知识,给陌生人研究脑子,却从来没问过自己愿意不愿意。

    又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过去,杨舟没精打采地去水房洗漱,半路就被保健医生拉走询问失眠原因。

    “祖国和人民花大力气培养你们,是希望你们成材,报效国家。个人问题克服一下。”

    杨舟再也绷不住情绪,掩面而泣。

    很多穿着白大褂的人围过来,有人录像,有人录音,有人拿直板夹一页一页地手写记录。

    但就是没人哄他,甚至连一个拥抱都没有,有的是冰凉的框架眼镜后头探究的眼神。

    他选择以自己的方式抵抗—绝食。

    因此,他换来了一天的休假,但仅限于在宿舍里,有保育员看管着。

    杨舟翻身侧躺,面朝床里侧的白灰墙,几次用被子蒙住脸,几次被拉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是个女孩。

    “报告,老师让我陪杨舟同学吃饭!”

    保育员笑了:“一听说有饭吃,你最积极了。”

    因为吃饭香甜,梁时雨得到了和杨舟独处的机会,当然毫不客气地吃掉了他的病号餐。

    “你不吃饱了没力气,怎么能跑得动啊?”

    杨舟吓得去捂她的嘴,警惕看向门口。虽然门关着,但他知道保育员就在门外,在监听他们的对话。

    梁时雨一脸天真自然,好像说的是跑操,而不是逃跑。

    杨舟有点疑惑,放下了手,在她手心里画了个问号。

    “报告!”梁时雨站起来!

    杨舟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眼睁睁看着梁时雨跑去门口找保育员,还以为自己要被举报了。

    “能不能再要一份饭?我吃了,他还没吃呢。”

    听到这句话,杨舟的心落回原地,霎时一身冷汗。

    保育员去打饭,在此间隙,梁时雨按着他的耳朵轻声而飞快地说:“我知道你想回家,我也想回家。你帮我,我有办法。”

    杨舟手心被塞了张纸条。

    保育员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梁时雨迅速和他分开,在床前小板凳上做好,悄悄挤了挤眼睛:“所以你要多吃一点啊。”

    曾有个北欧诗人写过一首三句话心碎情诗给杨舟,虽然不合时宜,却很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那时你我亲如一体。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在一个满月的夜晚,梁时雨出逃,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相见,二十年后。

    这二十年里,杨舟心里始终揣着一句沉甸甸的质问:你为什么抛下我?

    然而,真的再见,他的积怨却凭空消失了,替代而来的是深深的好奇:你到底是怎么成功出逃的?

    这个问题,相信有很多人问过她,她一定没有说。但保密期总有过去的那一天,不是吗?

    忽然秘书敲门进来,身后跟着顾璇。

    杨舟拉开抽屉,把照片扫进去,拿起报告。

    “催产素异常升高,提示你恋爱了。”

    “这倒不用太在意。”杨舟合上报告。

    顾璇余光瞟了一眼抽屉的方向,缓缓坐下。

    肾上腺素让人心跳加快,苯基乙胺让人有触电感觉,多巴胺带来刺激挑战,共同组成恋爱的粉红泡沫。

    但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是催产素和内啡肽,它们让人发自内心感觉到愉悦,产生爱恋和繁殖冲动。

    这就是人类动物性的一面。

    顾璇整个人比较温和,较少的攻击性,较多的包容妥协,易与他人达成一致,较容易接受亲密接触,渴望建立亲密关系。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天生的好脾气。

    但现在破案了,这是激素改变的结果,并且很可能是人为控制。

    “我是什么?”

    面对顾璇的质问,杨舟明知道结果却不说,静静地看着他。

    时光轰然折叠,岁月的苦涩扑面而来。什么都没有变,自己以为活出了个人样,以为终于熬出了头,却被打回原形。

    顾璇笑得可怜又可悲。

    “我就是个漂亮的玩具,被驯养调教的贱畜!”

    来之前,顾璇找出了过去五年的体检报告,他每年体检两次,每次都会由杨舟来分析。

    催产素虽然让人感到幸福,但可惜保质期只有三十个月。

    长达五年的温和甜蜜,不是爱恋的作用,而是一场荒唐的激素混乱。

    “是因为我有自杀倾向,你企图用这种怀柔的方式让我对人世间产生依恋,让我舍不得死?”

    杨舟扶了扶眼镜,声线平稳。

    “你服用的所有药物都是符合病情需要的,并没有特殊调节。”

    “或许是我的生活环境中有什么东西诱发了激素异常,但是你也默许这种情况发生,对么?”

    顾璇虽已尽力让自己眼神冰冷,可惜因为惯性弱势,看上去更像是温柔祈求。

    杨舟和他对视,眼神僵持。

    不过两三秒钟,顾璇别开目光。

    “如果你能解释左手割腕伤痕的成因,我可以重新评定你的自杀意愿,否则我也是支持的。”

    北京城的秋雨一场比一场寒凉,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最后坚挺的叶片被无情打落,黏在地上,抠都抠不起来。

    光熙救护车开进富民公寓,昏暗的天色下,高耸的塔楼黑暗一片,停电了。

    呼救的病患自报门牌号是1栋3011,这意味着梁时雨和同事需要抬着担架和药品爬楼。

    跟车同事是个本科在读的学生,但已经结婚了,一边爬楼梯一边抱怨老公甩手掌柜,听得人格外头大。

    梁时雨又累又饿又冷,格外光火。

    “我单身,虽然寂寞,但至少不用受男人的气。你心理不平衡,也别拉着我一起受气呀。”

    同事叫做赵宝路,东北妹子,来北京上学是受光熙的资助,顺理成章在光熙医院实习。她老公也是同行,内科的一个主任医师。

    两口子都是医生,实在是不明智的搭配,生活和家庭很难平衡,要付出很多智慧努力。可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这时候,谁事业发展较差,谁就成了承担家务琐事的主力。偏偏赵宝路是做急诊的,每周只有一天假期,又要收拾家务又要打理婆媳关系,还要帮老公周全琐事,比上班还忙,简直苦不堪言。

    赵宝路扶了梁时雨一把,不好意思地笑笑。

    “梁姐,我不是故意说这些烦心事让你生气,至少给你提个醒吧。咱们上学的时候,内分泌课不是学过嘛。恋爱六个月,催产素分泌高峰,女人比男人的催产素分泌得更多,更容易产生安全型依恋,敏感多疑,更需要感情回馈,然而男人呢,刚好变得松弛、神经大条。这就是天性的不平衡。”

    司机是个男同志,非常不认同这一点。

    “你们女人就是多事,好好过日子不行,非得要挑三拣四。”

    他就每天被老婆念叨乱丢袜子、不换内裤什么的,也是不胜其烦。

    梁时雨振作精神爬了三四层,又忍不住发问。

    “那你就不能勤快一点吗?整天被念叨,你也不开心呐。”

    “你不懂。”司机笑起来:“被念叨只是耳根子不清净,但她还是会给我收拾的。男人娶媳妇,不就是找个人照顾自己嘛。新娘新娘,就是新的娘啊。”

    闻听此言,两位女士义愤填膺,把担架丢给他,互相拉着手爬楼去。

    “哎,我说的是真话。你们得知道知道男人的心理啊,别抱有太多幻想。”

    “滚蛋!”赵宝路大怒:“我在家受老公的气,在单位还得听你教训吗?”

    梁时雨也指指他:“咱们讨论的根本不是一码事,你少说几句。”

    “哎凭什么让她说不让我说?”司机累得小腿肚子转筋,停下来点支烟,在烟雾中摇头晃脑道:“别觉得男人是什么好东西,都差不多。就拿咱们光熙来举例,有我这样的邋遢老爷们儿,就有顾主任那样的天仙公子哥儿。可是糙老爷们能到手,天仙只能眼巴巴看着,谁敢娶回家,谁养的起?”

    “顾主任是豪门公子,就是小说里的霸道总裁咯,还需要靠谁养活吗?”赵宝路眼睛瞪圆:“你说梦话呢?”

    “豪门是真,公子是假。”司机喷出一口烟:“长得好看不当钱花。”

    一支烟抽完,司机招招手,向两位女同事爆猛料。

    “顾璇是个私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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