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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孤家寡人
“想,當然想。”安王沒有半點猶豫,目光堅定而坦蕩地和聖人對視,“我是您的兒子,而您是天下之主。我自認不必任何一個兄弟差,為什麽不能是我?”
聖人目光如冷刃一般,寸寸刮過安王堅毅的面容,語氣沉沉:“你對着朕說出這等野心勃勃之言,就不怕朕厭棄了你?”
“怕,兒臣很怕。”安王誠實地點了點頭。
“哦?”聖人挑眉,輕輕冷笑了一聲,“既然害怕,又為何還要說出來?”
站在聖人身後的盧生已經開始哆嗦了。
奉駕多年,他太知道這是聖人暴怒的前奏了。
他不由在心裏暗暗祈禱:安王爺呀安王爺,奴才求您可別再說下去了。你們是親生父子,便是遭了厭棄最多也就是趕出宮去,奴才們可還要活命呢。
兩個侍膳太監更是不堪,手裏的筷子和細瓷碟子已經掉在了地上。瓷器的碎裂聲在這靜谧又粘稠的空氣裏格外刺耳。
盧生終于抓住了機會,大步上前,一手一個,分別提住兩個小太監的耳朵,一邊往外走,一邊低聲訓斥,“兩個狗奴才,連自己的差事都辦不明白,不要命了?”
等出了奉天殿,他就大大松了口氣,對那兩個小太監道:“行了,你們倆回去自己跪兩個時辰,最近都不要來禦前當差了。”
小太監們如蒙大赦,争着給盧生磕了頭,就一前一後,連滾帶爬地去了。
——罰跪雖然也苦,可總比丢了命強。
偌大的奉天殿裏,很快就只剩下了父子二人。
做父親的目光沉沉,毫不掩飾地散發着自己的壓迫感,真應了那句“天家無父子”;
做兒子的卻神情誠摯,眼中似隐隐有淚光閃過,直言道:“只因比起被父皇厭棄,兒臣還有更怕的東西。”
“哦?是什麽?”聖人饒有興致地問,緊張而危險的氛圍稍稍松了一些。
安王起身,直直跪到了地上,一個頭重重磕了下去,一字一句道:“怕子欲養而親不待。”
聖人怔住了。
但安王卻沒有,他仍就低伏在地上,身子微微顫抖,語氣逐漸哽咽:“從前兒臣只知道父皇是天子,可自從發現父皇也有了白發,才猛然醒悟,天子也是人,也是會為兒子之間的不和睦而傷心的。
說句不怕不怕父皇吃心的話,世間哪有不死之人?您比兒臣年長了好幾十歲,兒臣實現抱負的日子還長,卻實在怕在您膝下盡孝的日子太短……”
他忽然痛哭失聲,仿佛帶着無盡的悔恨與後怕,“父皇,父皇,兒臣最怕的,卻是自己一直執迷不悟,直到徹底失去才追悔莫及。幸好……幸好上天垂憐……嗚嗚嗚嗚嗚……”
聖人本就沒有真的惱他,此時更是被他哭得心都軟了。
殿內的氛圍徹底輕松了下來,聖人滿臉無奈道:“好了,好了,快起來吧。多大的人了,怎麽哭得跟個孩子似的?”
安王一邊起身擦眼淚,一邊回嘴道:“憑兒臣再長幾歲,在您面前,不都是孩子?”
“行行行。哎呀,朕還說不得你了。”聖人樂了,指了指他的座位說,“趕緊坐下吧。鬧了這麽半天,朕也沒吃好,你也沒吃成。
趕緊的,陪朕再吃些。朕待會兒還要見大臣、批折子,可比不了你這個富貴閑人。”
安王道:“兒臣叫他們進來伺候。”
“不必。”聖人攔住了。
安王有些為難:“兒臣倒也不是不願在父皇面前盡孝,只是從未幹過伺候人的人事,到底比不上他們讓您舒心。”
“行了,行了。”聖人擺了擺手,“少了人伺候,朕就不會吃飯了?你小時候,朕還喂過你呢。”
“真的?”正落座的安王愣了一下,神情有些狐疑,“您從小也是讓人伺候大的。”
聖人卻已經沒空搭理他了,原本只動了一筷子的紅燒肉被聖人整盤端了起來,長長的烏木鑲銀筷子一掃,大半都進了他面前的碗裏。
安王目瞪口呆。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聖人就把餘下的一小半遞給了他,“喏,剩下的都是你的,吃吧。用這個拌米飯,才是最好吃的。”
“啊?哦。”安王愣愣地點了點頭,接着碟子後就手足無措。
——這麽豪放的吃法,他還真是頭一回見呢。
聖人拌好了米飯,連着吃了好幾大口,才發出滿足地喟嘆:“嗯——,這才是吃飯呢!”
安王簡直目瞪口呆,連聲音都顫抖了起來:“您您您……這這這……父皇,禮數,禮數啊!”
“低聲些,別把人都招來了。”聖人瞪了他一眼,吩咐道,“把你面前那個把子肉,給朕端過來。”
“……是。”安王無法,只好給他端了,并順手把小半碟紅燒肉放在了原本放把子肉的地方。
聖人接過來之後,并不像方才那樣又扒拉了大半進碗裏——他的碗還占着呢——只是夾了一塊,就順手放下了,邊吃邊問:“你是不餓?還是沒人伺候就不會吃?”
安王……安王一臉麻木地端起了飯碗,就近夾了兩下菜,胡亂往嘴裏送了些。
不巧得很,紅燒肉是他自己放的,就在最順手的地方,兩塊都是紅燒肉。
真別說,宮裏的禦廚都是好手藝,這紅燒肉不但色澤鮮亮,且入口即化、香而不膩,真是不可多得的佳肴。
但此時此刻,受到巨大沖擊的安王,卻是半點胃口都沒有了。見聖人放下筷子,他也就順勢放下了。
聖人一邊拿汗巾子擦嘴,一邊揚聲喊人進來伺候。
盧生這才帶着宮女太監們進殿,指揮宮女們給這對天家父子洗手、淨面、漱口。
等小太監們收拾桌子的時候,看見安王面前那一碟紅燒肉去了大半,不由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大總管。
盧生自然也注意到了,低聲道:“安王殿下,飲食也需節制呀!”
安王想說什麽,聖人忽然開口:“好了,今日已平白耽誤了許多時候,幾位尚書侍郎想必都已經來了。老五是先回去呢,還是陪朕去見見幾位天官?”
他詫異地擡頭看過去,卻見聖人神色如常,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到了這會兒他若是還不明白,這麽多年真是白活了。
沒想到堂堂天子也會貪圖口腹之欲,貪圖也就罷了,還要把黑鍋扣在自己兒子頭上。
安王又好氣又好笑,卻又突然覺得啊自己和聖人之間更加親近了。
——原來,父皇也會貪吃,也怕底下奴才的勸誡。
“兒臣還是先回去吧,我家裏還有事呢。”安王拱了拱手,忽然想起自己原本的來意,但這時候顯然是沒工夫再切入話題了,他只好作罷。
不過他也并沒有放棄,過了兩天再次入宮,袖子裏夾帶着從街上買來的小吃,行過禮之後就滿臉嚴肅,請聖人屏退左右。
聖人不疑有他,揮揮手叫盧生領着人都下去。下一刻,安王就給了他好大一個驚喜。
父子二人背着一衆宮奴,悄悄躲在一起吃東西,真的有一種別樣的刺激。
安王一邊吃一邊和聖人閑話,順嘴就把薛蟠打死了人,又收買了當地官員,胡亂判了個“被冤魂索命而死”的結果說了出來。
雖然聖人對自己的權柄極為看重,随着年齡的增長,對想要來分他權力的兒子們越發忌憚。但除此之外,他也是真的想做一個明君,想趁着在位期間,替百姓做幾件好事的。
驟然聽聞這樣的荒唐事,聖人勃然大怒:“世上竟有這等放屁的事?你從哪兒聽來的?判這個案子的官兒是誰?”
“是徐二郎跟我說的,他不是娶了榮國府的外孫女嗎?那個姓薛的也是榮國府的親戚,他妹妹嫁給了賈家二房的次子。”
說到這裏,安王嗤笑了一聲,“父皇你是不知道,那薛家可半點不覺得自己做出這等事來有什麽大不了的。
縱容豪奴打死人命,又勾結官員胡亂結案。他們家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半點沒有遮掩的意思。如若不然,徐二郎這個半路出家的親戚從哪裏知曉?”
“徐二郎?就是徐甘的二兒子?”
對于徐甘這位能吏,聖人雖把他給流放了,卻并沒有把人抛到腦後。
當初流放他只是為了打壓安王,等日後有機會,自然還是要把人給召回來的。
畢竟朝中衮衮諸公,學問做得好的一抓一大把,能把事情幹脆利落地辦明白的,卻并不是很多。
見安王點頭,聖人又問:“平安州那邊,你還是照常讓人關照?”
聽聞此言,安王心中一動,模模糊糊琢磨出了聖人的心思。
但他面上不動聲色,只是帶了幾分沉重,“不管怎麽說,他都是受了我的牽連,我不能不管他。”
聖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搖頭嘆道:“你呀,就是太重情義了!”
安王固執地說:“兒臣不想做個孤家寡人。”
對此,聖人只是笑了笑,并沒有多說什麽。
他覺得,有些事情根本不必多言,等安王自己到了那個位置,自然就會做出取舍。
如今說得再多,他也不一定明白。
聖人又想起了曾經的自己:誰又不曾年少過?誰又不曾熱血沸騰?誰又不曾信誓旦旦過?
但再美好的預期,也終究敵不過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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