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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那令人厭憎玩意,在甘棠的命令下,簡直就像是被訓練得非常好的小狗一般,看上去相當聽話乖巧。
蟲怪蜷縮起自己令人作嘔的身子,微微伏下了“頭部”,那畸形的口唇中溢出用一連串輕柔而甜蜜的嘶鳴。
【“糖,糖糖。”】
手上模糊的人臉似乎正在悄悄打量着搖搖欲墜的少年。
【“別哭,我,我聽話。我聽你的話。”】
它甚至還能賣乖讨好。
被蟲寄生得徹徹底底的手臂,一旦開始出聲,于槐自然也立刻意識到了它的存在。
不知道是幸亦或者是不幸,怪物的出現,終于讓于槐從那種徹徹底底的崩潰中掙紮着恢複了些許神志。
“怪物——”
于槐的咬肌瞬間繃緊嗎,額頭和脖子上繃出了蚯蚓一般的青筋,看向怪物的眼珠子,被血絲染得通紅。
他的喉嚨裏發出了一聲嘶啞的咕哝,随即便下意識地躬下了身體,然後撿起了地上的石頭。
于槐抓那顆石頭抓得非常用力,甚至指關節都開始隐隐發白。盡管此時此刻在場的所有人都很清楚,石頭對于他們要面對的怪物來說,根本就沒有任何作用。
但于槐已經想不了那麽多了。
“tmd你這該死的怪物,你要幹什麽——你還要幹什麽——”
男生的表情異常猙獰,臉上的眼淚跟頭上的血混合在了一起,看上去就像是滿臉血淚。
在嘶啞的吼叫中,于槐擡起了手臂,猛地将石塊砸向了山道上微微晃動的那只“手臂”。
石頭準确地砸在了“手”的掌心。
但怪物卻只是微微晃動了一下蜿蜒曲折的軀體,被石頭砸到的地方,有幾根細長的線蟲掉了下去,但很快它們又重新爬回了手臂的皮囊之下。
蟲怪的身體裏傳來了一陣細微的簌動。
那顆模拟成“岑梓白”眼珠的東西顫抖了一下,冰冷的瞳孔直接對準了氣喘籲籲的于槐。
一股令人膽戰心驚的寒意從怪物的身上蔓延開來。
只不過就在蟲怪即将順應本能對于槐進行反擊的時候,甘棠的聲音再一次傳到了它的耳邊。
“停下。”
甘棠的聲音冷冰冰的。
像是毫無情感的機械發出來的命令。
蟲怪的身體立刻僵住,随即它稍稍蜷縮了身體,定在了原處。
甘棠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然後他擡起胳膊,用袖子用力擦了一把臉。
于槐下意識地看向了他,然後有些驚悚地發現,在發生了這麽多事情……甚至在他身側還有一只蠢蠢欲動的蟲怪的前提下,如今的甘棠,看上去竟然顯得異常平靜。
那種平靜甚至讓原本對他充滿了遷怒的于槐,都感到了一絲不祥。
然後,于槐就聽見甘棠一字一句,像是剛剛學會舌頭的使用方法一般,生硬地對蟲怪開了口。
“放他走。”
甘棠盯着蟲怪,說道。
“我跟你回去,你要對我做什麽就做什麽吧,我不會再跑了,我也不會再掙紮……我認了。”
少年的聲音帶着細微的輕顫。
“但是,你讓于槐走吧。你已經帶走了那麽多人到地底成為你的儲備糧,不缺他這麽一個了。”
“甘棠?等等,你在說什麽——”
不祥的預感變得愈發真切。
于槐震驚地轉過頭,看着甘棠。
明明滑過耳畔的聲音是那麽清晰,甚至還透着幾分深思熟路後的冷靜,但此時此刻于槐發現,自己好像不太能理解甘棠那些話的真正意思。
他說他要走?就那樣放棄掙紮,跟着蟲怪回到井裏,最後變成封井村裏那種……那種被蟲子寄生占據的怪物?”
甘棠跟他對視了一眼,少年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只是眼眶很紅。
天已經漸漸亮了起來,晨曦中一道微光落入了甘棠的眼睛。
有那麽一瞬,于槐看到甘棠的眼睛閃了一下,像是有淚光。
但定睛再看,甘棠的眼眶下,除了血和泥土之外,什麽都沒有。
甚至就連他的表情看上去都是木木的。
緊接着,像是對甘棠那個懇求的回應,在山道一側的茂盛樹林裏,傳來了一連串窸窸窣窣的響聲。
一聽到那個聲音,于槐打了個冷戰。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了那聲音傳來……時至今日,于槐已經不會認錯那種聲音了。
他清楚那種聲音意味着什麽。
甘棠也一樣。
那是蟲子蠕蠕而動時的響聲。
而那麽細小的聲音能夠讓甘棠和于槐都如此清楚地聽到,只能說明一件事。
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在灌木枝葉的掩映下,是漫山遍野的蠕蟲。
啊,是啊,這裏畢竟是山裏。
就算是再貧瘠的山,依然可以孕育出數量不菲的野生動物。
比起笨拙的人類,野生動物在被寄生後可以移動得更快……“它”早就已經跟上了甘棠他們了。
所以他們在逃了這麽久之後,身後始終沒有追兵。
追兵一直都在。
只是他們看不到,也察覺不到。
……
一切仿佛都已經成為定局。
沒有人可以逃脫。
就跟當初的仙井村村民一樣,他們在那口井附近安居樂業了那麽多年,但一點蟲子的繁殖季到來,他們唯一的命運就是被蟲子吞沒,然後進入漆黑地底,成為毫無知覺可言的養分。
當然啦,當時大概也有那麽一個人,被蟲怪選中,承擔起了另外一種可怕的使命。
巢房。
産卵。
一刻不停地産卵。
……
而現在,甘棠直直望向了于槐,他嘴唇翕動,為自己在村裏交到的第一個朋友,選出了另外一條路。
一條生路。
“于槐,你一個人走吧。”
甘棠睜着無淚的眼睛,對于槐說。
“走,快點走。”
他說。
于槐的心猛然咯噔了一下,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不是吧……你……你……”
他的胸口劇烈起伏不定。
“那是蟲子。”
于槐神經質地重複着。
“那是怪物啊。是蟲怪。你不走了?你要跟這種東西……回去?”
“我本來就走不了。”
甘棠發出了一聲嗚咽。
他的身體微微搖晃,然後直接在于槐面前,拉起了自己的t恤。
少年的腰身依然透着青春的氣息,看上去異常單薄平坦。
然而,此時此刻在微曦的晨光中,于槐看到,在甘棠薄薄的皮膚下面,有些東西正在翕動。
甘棠的肚子裏,确實有東西。
于槐的聲音,呼吸,乃至于身形,在這一刻都像是徹底凍結了。
“……那天,在‘岑梓白’回來的那天早上。”
于槐耳畔再次響起了甘棠的低語,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在夢呓,聽上去空洞而恍惚。
“我做過一個夢,不,應該說,只是我以為……我以為那是夢。”
“我夢到,岑梓白變成了一大團蟲子,撲到了我身上……無數線蟲就那樣擠進了我的身體裏……”
說着說着,終于,甘棠的眼角劃出了一滴淚光。
“可現在我才知道,原來那不是夢啊。”
在甘棠不遠處,蟲怪的身體再次簌簌蠕動。
吸收了名為“岑梓白”的寄生體的一切記憶和執念後,蟲怪已經有了自己特殊的思維方式,它已經能夠聽出來,甘棠正在描繪他與它初次繁殖的場景,這讓蟲怪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湧動起來。
伴随着主體的興奮,在于槐和甘棠視線無法觸及的叢林深處,也同時響起了濡濕的摩擦聲,腐爛的屍塊噗嗤噗嗤落地時的聲響,以及,蟲怪利用寄生體的喉管,發出來的甜蜜嘶鳴……一切一切的聲音都混合在了一起,宛若嗚咽一般掠過了于槐的耳畔。
甘棠放下了衣襟,他摸索着,撿起自己之前随身攜帶的簡陋行李,然後丢給了于槐。
那裏還有他之前為了應對山村移動支付不方便而特意準備的現金。
背包滾了兩滾,滑滾到了于槐腳尖前。
“你該走了,于槐。”
甘棠繼續催促道。
明明不久之前,于槐還差點在暴怒中将甘棠掐死,可這一刻,他看着山道上的少年,眼淚卻越流越兇。
蟲怪已經試探性地上前,先是腳踝,然後是小腿,最後是大半截身體……細長的,濕潤的線蟲蠕動着,一點點包裹住了甘棠。
不……那不是包裹。
那是吞沒。
于槐踉跄着往後退了兩步,拼了命地擦着眼淚,可怎麽擦都擦不幹淨。
“會有辦法的,等我們出去,等我們出去了會有辦法的……”
他語無倫次地說個不停,直到甘棠用死寂的聲音打斷了他,給出了最後通牒。
“我已經回不去了。”
“快逃吧,于槐。”
“趁着……趁着我現在還有人類的思想。”
“就這樣走得遠遠地。然後永遠,永遠,永遠都不要回來。”
*
看着皮膚黝黑的男生,終于在一聲嚎哭後,一把抓過行李,然後跌跌撞撞消失在山路的盡頭。
甘棠所有的力氣也在瞬間消失。
他身體一軟,倏然朝後倒去。
一些柔軟濡濕的東西立刻借住了他。
蟲子,細長的蟲子,無數蟲子貪婪地卷上了他的身體。
蟲子們勉強彙集成一團模糊的,類人的形體,将甘棠緊緊包裹在自己的懷裏。
【“糖糖。”】
它溫柔地磨蹭着甘棠。
【“回,回去了,我們一起。”】
【“永遠,永遠在一起。”】
奇異的是,即便是以這麽令人作嘔的方式出現在甘棠面前,現在的他竟然依稀能從“岑梓白”的臉上,察覺出類似于欣喜若狂的情緒。
有那麽一個瞬間,蟲怪看上去真的很像人類。
之前那些屠戮毫不知情的村民,将一座又一座村落化作荒村的怪物,也有這麽類人的情緒嗎?
甘棠在心中半是嘲諷yan馭vip半是淡漠地想着。
啊,自己其實已經瘋了吧?
甘棠随即猛地反應了過來。
……正常人又怎麽會将這些怪物跟人類劃等號呢?
無論這玩意表現出怎樣的情緒,做出如何乖巧聽話,甚至珍視的反應,實際上都只是靠吸取受害者的腦漿而做出的拟态而已。
【“糖,糖糖。”】
“岑梓白”仿佛也察覺到了甘棠的心不在焉,他又往少年的面前湊了湊,像是一只争寵的小狗。
一些線蟲絲絲縷縷從它的體表跌落下來,迫不及待地想要碰觸甘棠的臉頰和嘴唇。
這一幕,若是能用攝像鏡頭拍下來,放在任何一部電影裏,都能被評選為經典驚吓場面。
而哪怕是在一天之前,甘棠要是如同此刻這般,跟怪物面對面緊貼而行……他恐怕已經因為恐懼而喊啞了嗓子。
可現在,甘棠只是沉默地放松了身體。
他莫不作聲,毫無抗拒,任由自己身體一點點陷入由線蟲粘液共同構建而成的濡濕泥沼。
他看着“岑梓白”,然後說道。
“嗯,我們……回去吧。”
*
怪物的蠕動速度相當驚人。
甘棠甚至覺得自己好像只是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視野裏已經出現了熟悉的山村景象。
離開時恐怖怪異的村莊,如今因為甘棠的歸來,變回了原先熱鬧的景象。
啊,是啊,“熱鬧”。
所有“人”都走出了家門,用一模一樣的,貪婪而渴望的眼神,一眨不眨的盯着甘棠。
那些人都已經死了。
人類的軀體在被轉化為蟲怪的食物時,一定有什麽糟糕的變化。
普通的屍體,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這麽快就開始散發出腐臭的氣息。
有一些早在甘棠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被蟲子寄生的人,現在看上去就像是喪屍電影裏腸穿肚爛的僵屍。還有一些人倒是勉強維持着新鮮的表皮……
“岑梓白”對自己的繁殖對象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殷勤。
從理論上來說,這些儲備糧,應該第一時間送進冰冷的井底,進行儲藏和保鮮。
可現在它卻違背本能,肆無忌憚地浪費起了得來不易的“食物”,它指揮着那些屍體搖搖晃晃走出村口,對着甘棠不斷微笑和點頭。
它能感受到甘棠此刻的心情低落。
它希望這種歡迎儀式能夠讓自己小小的人類伴侶開心一點。
而蟲怪也完全想不通,為什麽看到昔日的親戚友人團團圍上來的時候,懷中的少年反而變得蒼白。
苦澀的,代表着恐懼和絕望的氣息,源源不斷地從甘棠尚且溫熱的皮肉深處滲透出來,幾乎要讓“岑梓白”那并不存在的心髒顫抖攣縮。
【“別傷心。”】
它只能笨拙地撫摸着甘棠單薄的背脊。
【“糖糖,別哭。”】
蟲怪手足無措地摟着甘棠。
【“村子,不孤單。在井底,大家都在,我讓他們醒過來,一直醒着,陪着糖糖。”】
它結結巴巴地說着,給出了從未有過的許諾。
它可以做到的,就像是對外婆做的那樣。
雖然寄生,但是被寄生者依然可以擁有自己的神智……他們甚至會意識不到自己的改變,依然如同往日那般起居生活,完全未曾察覺自己的身體,看到的風景,所吃的食物,早已發生了改變。
這會耗費“它”很大的精力,浪費很多的能量。
但如果能夠讓甘棠開心起來的話,它會願意的。
只要能夠取悅那個少年,它什麽都可以做的。
*
可是,甘棠在聽到它的提議後,發出的只有細若游絲,近乎哭泣一般的拒絕。
“不,不——”
他的呼吸急促,仿佛下一刻就會死去。
“不要,不要!就讓他們成為食物吧,去把它們的腦子全部吃光,毀掉它們的身體,随便怎麽樣都好,不要留下任何的意識,求你……求你了……”
甘棠不自覺地摳緊了自己的衣角,絕望地祈求着身側的怪物。
他甚至不敢去看周圍那些“人”。
哪怕知道那些人不過是一具一具的行屍,可恍惚間甘棠依然可以感覺到那些人的鬼魂正飄在封井村的上方,怨毒地凝視着他。
一切都是他的錯。
甘棠心裏的低語逐漸化作尖銳的叫嚣。
*
蟲怪迷迷瞪瞪地晃了晃自己的腦袋。
它顯然不能理解甘棠的懇求,但它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屍體們也在同一時刻倏然倒地。
蠕蟲們簌簌而動,在屍體的包裹下,快速爬向了後山……爬向了封井村的方向。
蟲怪也抱緊了甘棠。
它歡欣鼓舞,胸中滿是湧動不休的快樂。
它即将帶着自己的繁殖對象,穿過已經死寂的村落,一同回到那安靜,潮濕,冰冷的家園。
偏偏就在這一刻,甘棠突然開口了。
“你是右手。”
甘棠輕柔地說着。
“我知道,你實際上只是岑梓白的右手。說起來,之前我還看見了他的左手,以及他的一部分屍塊。對了,一直陪着我的那個,是他的頭,對吧?而我床底下應該也是他的腳,當時他是故意竄到我的手邊的……”
少年一邊說着,一邊在心底,一點一點回憶着自己當初到底把岑梓白分屍成了多少塊。
然後他擡眼,對上了怪物那實際只是拟态,看上去一片渾濁的眼珠。
“讓我最後看一看你吧,岑梓白,我想看看完整的你。”
*
抱着甘棠的蟲怪身體表面像是沸騰的水一般,翻湧不休。
來自于男生屍體的手,緊緊地貼上了甘棠地後頸,指尖幾乎就要那樣刺進甘棠的皮肉裏。
【“我……我就是……他。”】
怪物不甘心地咕哝着。
【“只有我……我不行嗎?”】
它嗚咽着,聽上去幾乎有點兒哀怨了。
“不行。”
甘棠相當冷酷地說道。
“完整的。”少年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要求,“我要看到完整的你,最完整的你。”
蟲怪心不甘情不願發出了一連串的低低嘶鳴——即便有一個統一的“蟲怪意識”,但是随着寄生部位的不同,相對分散的不同分身,彼此之間似乎依然存在類似于争風吃醋的古怪情感。
但最終,那只怪物還是同意了甘棠的懇求。
就如同“岑梓白”還活着的時候那般。
看似男生永遠都在追逐着甘棠,圍獵着甘棠。
但追根究底,掌控着一切的,是甘棠。
甘棠對他毫無眷戀,而他,他卻像是垂死之人抓着救命稻草那般,瘋狂而無望地渴望着甘棠。
除了讓甘棠離開自己……
岑梓白會毫不猶豫同意甘棠的任何懇求。
而現在,繼承了岑梓白所有記憶與思維方式後,蟲怪也墜入了同樣的牢籠之中。
*
甘棠異常虛弱。
他面無表情,靠在村子盡頭的一棵大樹上。
在蟲怪答應他,以“完整”的模樣來見他之後沒過多久,甘棠終于看見了自己要求的那個人。
那确實是重新變得完整的“岑梓白”。
而同時,那也是一具,任何語言都無法形容其恐怖程度的……怪物。
一具強行粘合在一起的屍怪,就那樣,搖搖晃晃地從道路的另一頭,朝着甘棠的方向走了過來。
*
腐敗的惡臭,順着風不斷飄到了甘棠的鼻端。
甘棠一眨不眨地盯着對方。
“岑梓白”已經非常努力了。
它非常艱難地,将自己散落在村中各處的身體碎片,強行拼湊了起來。
每一團碎片的腐敗異化程度都各不相同。有些甚至已經爛如軟泥,有些只是青灰僵硬,皮膚上多了些屍斑,但幾乎所有的屍塊表面都長出了曾經“岑梓白”的五官,它們都渴求着能夠以“岑梓白”的身份繼續跟甘棠繼續在一起。這讓它們在湊在一起時,不受控制地開始不斷吞噬撕咬對方。然而一團如同植物根須般細密交錯的,活生生的,蠕動不休的蟲網,卻強行籠罩住了所有的屍塊,強迫它們團在一起,勉勉強強拼出了模糊而猙獰的人形。
而它的頭部,或者說,在它曾經是頭部的地方,鑲嵌着一顆焦黑的頭骨。
細長,微粉,黏膩的線蟲,滿滿當當填滿了那早已被燒空的顱骨。
它們在頭骨的表面蠕蠕而動,身體上的色素不斷變化,模拟出人皮似的質感。
它走得非常艱難,每一步都會有些許屍塊跌落在地,但是細長的線蟲會立刻探出,将屍塊再次裹回身體之中。
最終,它來到了甘棠面前,站定後,它臉上的蠕蟲一同扭動,拉扯開下颚骨——它對着甘棠,露出了一抹甜蜜而令人發狂的微笑。
【“我來了。”】
它說。
【“我,我是完整的。完整的。看我,看看我!”】
它不斷重複着。
甘棠深吸了一口氣,鼻腔裏瞬間湧入了“岑梓白”身上那難以掩去的腐臭。
是屍體的味道。
甘棠按照蟲怪的要求,就那樣一動不動地依着樹幹,看了蟲怪好一會兒。
一直看到怪物身上的線蟲們,開始因為主腦的過度活躍,而不受控制地翕動不休。
有一些線蟲開始不自覺地探出身體,宛若無數根細小的觸手,朝着甘棠的方向探去。
許久,甘棠這才點了點頭。
“嗯,我看到你了。”
他對着蟲怪說道。
那一瞬間……那一瞬間甘棠的表情溫和到不可思議。
蟲怪所有的動作都在那一瞬間倏然僵住。
它不知道怎麽了。
但是一聽到那句話……蟲怪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種類似于心髒怦怦直跳的怪異感受。
“馬上就要到地底下去了……在這之前,我想在再在這裏走走。”
甘棠一改之前的恍惚絕望,聲音莫名變得輕柔而和藹。
就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令人厭憎的怪物,而是他的某個朋友。
“說起來,我來這裏這麽久了,卻一直呆在房間裏頭玩手機,根本沒有好好的在村子裏好好看看。真是讓人遺憾,不是嗎?”
怪物無法理解甘棠語氣中的微妙情愫。
它只是貪婪地聆聽着少年柔軟的音調,那聲音讓它感到心滿意足,歡欣雀躍。
那是一種……一種它之前從未體驗過的,極致滿足。
而沉浸在這種特殊的溫柔中,當甘棠帶着它,一步一步朝着與借肉井相反的方向走過去時,蟲怪也沒有絲毫抵觸。
它只想時間停留在此刻。
永遠。
永遠。
就這樣一直與心愛的少年并肩走下去。
*
一步。
兩步。
三步。
……
甘棠在心底數着步子,盡可能讓自己的心緒變得平靜。
他不希望自己的情緒波動被身邊的怪物所察覺。
他必須确保一切都萬無一失。
幸好,自始至終,那只怪物都顯得暈暈乎乎的,乖巧如同小狗,無論他往哪邊走,它也只是老老實實綴在他身後,緊緊地跟着。
就這樣走了沒一會兒,甘棠的眼前,浮現出了一片寧靜幽深的水面。
那正是龍王潭。
*
一直到現在,甘棠依然記得,當初自己在龍王潭裏看到的奇景。
就像是于槐說的那般……只要掉進龍王潭裏的東西,就必然會被龍王所帶走。
甘棠一遍遍想着當初于槐對自己的警告。
已經因為絕望而一直陷入死寂的心,在這一刻仿佛終于獲得了些許生命力。
甘草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心髒。
怦怦——
怦怦——
怦怦——
那肉塊跳得幾乎讓他感到了恐慌。
尤其是,在劇烈的心跳下,腹部的絞痛感,也再一次襲來。
甘棠不自覺地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腹部,生怕自己肚子裏的東西,會将自己的想法傳遞給身後的怪物。
好在,随着他的撫摸,寄生在他體內的蟲卵立刻就變得安靜下來。
*
甘棠在水邊站定,他垂着眼簾,看着微微蕩漾的水波。
似乎是因為好奇,又或者,只是純粹想要繼續跟甘棠貼貼。
“岑梓白”随後也緊緊地貼到了甘棠身側。
深邃的龍王潭上,便多了兩道搖曳的影子。
那緊貼在一起的模樣,仿佛是一對再親密不過的情侶……“岑梓白”着迷地看着水中因為蕩漾不休而模糊的影子。
那種陌生的感覺再一次襲擊了它。
作為蟲怪,它本應只會從食物和繁衍中得到些許微薄的,生理性的滿足感。
然而此刻,當它看着那道影子時,強烈的快樂卻像是閃電一般襲擊了它。
對比起來,之前那種生理性的滿足變得是那麽微不足道。
【喜歡。】
從人類那裏攝取到的思緒,在這一刻卻烙印到了怪物的腦海中。
【喜歡糖糖。】
它心滿意足地想着,靠甘棠靠得越來越近。
甘棠沒有撥開它多汁蠕動的手臂。
少年只是盯着水面,半晌後,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岑梓白……其實我一直在想,當時我把你送進借肉井時,可能并沒有想過,你真的會回到這個世界。”
“我只是找了個借口……”
“所以,把你分屍時,我一點也沒有覺得恐懼。”
“現在事情變成這樣,或許,正是老天爺給我的懲罰。所以我認了……我不得不認。”
甘棠的聲音柔軟如昔,但是那種會讓蟲怪感到內心糾痛的苦澀氣息,卻再一次從少年的身上蔓延開來。
這讓它感到不知所措,甚至全身上下都陷入了一種陌生的躁動之中。
蟲子們在體內不斷的蠕動,翻湧,原本各自為政的軀體,再一次浮現出許分崩離析的跡象——每一團屍快都在瘋狂地渴求着面前少年。
【“沒關系。”】
怪物廢了很大的力氣鎮壓已經有些分崩離析跡象的身體。
它艱難地組織着語言,只希望甘棠不要再散發出那麽苦澀的氣息。
不要有那麽悲傷的情感波動。
【“只要是糖糖,無論對我做什麽,都可以,我很高興,我很高興,我很高興,我真高興你把那個人類丢進了井裏,我真高興,我占據了他的頭顱,我真高興我真高興,出來以後我見到了你,我喜歡你,喜歡你,我喜歡你……”】
無數細碎的思緒占據了蟲怪的腦海,讓它所有的安撫聽上去都透着一股颠三倒四的癫狂。
而也正是因為這樣,蟲怪并沒有注意到,甘棠此時的臉上,只有一片冰封的死寂與決然。
甘棠轉過身,然後他主動擡起了雙臂,抱住了面前最為恐怖猙獰的怪物。
少年擡起了頭,滿是血絲的眼睛裏,倒映出怪物猙獰腐臭的面容。
“那就好,這是你說的。”
甘棠湊在了蟲怪的耳側,古怪地,吃吃笑了一聲。
“無論做什麽你都願意——”
随即,甘棠猛然用力,細瘦的雙臂死死纏着蟲怪,然後拉着那具汁水淋漓的屍塊聚合體,“噗通”一下,直接跳進龍王潭。
*
入水的那一瞬間,蟲怪并沒有四散開來。
恰恰相反,那怪物竟然條件反射性的,瞬間将甘棠纏得更緊了一些。
有一些線蟲甚至本能地咬破了他的皮膚,企圖鑽入他的體內。
因為只有這樣,才會将纖弱的少年身體,跟自身死死糾纏在一起,就算有水流沖擊,也無法分開兩者。
甘棠感受着周身傳來的痛苦,冰冷的潭水咕嚕咕嚕一直在往他的鼻孔和喉嚨裏灌。
窒息感襲來的同時,甘棠也在心中發了狂一般的祈禱着——
快來。
快來吧。
那可以吞掉一切的……龍。
*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變得很慢。
慢到讓甘棠感到了一絲絕望。
他甚至有些懷疑,也許自己真的搞錯了。
也許,龍王潭裏壓根就沒有什麽不可名狀的怪物,也許他之前看到的,那瞬間吞噬血衣的黑影,不過是他受到于槐言語暗示後産生的錯覺……
幸好,就在甘棠驚恐不安的時候,他感到了一陣洶湧的水波流動。
而那股水流的擾動,不是來自那只想把他重新帶回岸邊的蟲怪,而是來自于水潭的更深處……更深處……
有東西從水底朝着他們襲來。
甘棠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麽,他找不出語言,也從未見過那樣的東西。
在水潭的最深處,似乎有一道狹長的裂口。
漆黑的,蠕動的肉團,畸形的觸手……
以及無數雙細密的,閃着冰冷視線的眼睛。
那些隆起的眼睛鑲嵌在潭底的每一處縫隙,每一團砂石的凹陷之中。
像是鬼火一般幽幽閃爍。在察覺到了“獵物”之後開始洶湧起伏波動,如同攝食的毒蛇一般貪婪地撲向了水中的甘棠,以及,那包裹着甘棠的蟲怪。
畸形的觸手殘忍兇蠻,只要稍稍碰到便會綻開長滿細密牙齒的裂口,将柔軟的血肉吞噬殆盡。
蟲怪顯然也意識到了“龍”的兇狠,幾乎是在它們探向甘棠的瞬間,它的身體便自行潰散了。
無數線蟲死死攀住了甘棠的皮膚,将少年密封進自己的體內。
它們極柔軟又堅韌,拼命探伸着自己的身體對抗水底“龍王”探伸而出的攝食觸手——但是,沒有用。
漆黑的觸手瞬間咬碎了那些線蟲。
像是切斷的線頭一般,蠕蠕而動的,線蟲的碎屑在水裏水波蕩漾,像是肮髒的碎屑。
很快,附着在甘棠身上的蟲怪破損了。
屍塊連帶着體內的線蟲,都被“龍”輕而易舉的吞噬舔食。甘棠的右臂和大腿也被咬下了一大塊肉,露出了森森白骨。
……甘棠看到了自己的皮膚下,隐約也有線蟲探出頭來,企圖在他體表再次結成一層保護。
血湧了出來。
潭水也因此變得愈發渾濁污穢。
*
哈。
哈哈哈哈。
甘棠沒有掙紮。
哪怕是半截身體都被“龍”所啃食也沒有。
他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看着,看着,他咧開的嘴裏,發出了含糊不清的咕哝。
那是他的笑。
*
【“糖糖。”】
【“糖糖別哭。”】
耳側再一次響起了蟲怪的嗚咽。
聲音已經非常細弱了。
蟲子們如今只剩下了寥寥無幾的幾團。
脫離了人類軀體的包裹,它們看上去又惡心,又柔弱。
令人費解的是,其實只要逸散開來,如此細小的線蟲們其實多少還是可以逃離“龍”的吞噬。
但到了這一刻,它們卻依然固執地聚集在一起,并且湊在了甘棠的殘軀一側……
它們竟然到了這時候,還在嘗試,将甘棠送到岸邊。
很快,“龍”的觸手再次襲來。
蟲團們終于被擊潰了。
到了最後,甘棠的頸側,只剩下一顆骷髅,那顆來自于岑梓白的頭骨,飄飄蕩蕩,漂浮在了深水之中。
它空洞的眼窩正對着甘棠。
仿佛無聲的凝望。
甘棠看着它。
恍惚間,眼前又一次浮現出岑梓白的臉。
蟲怪的臉。
*
甘棠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
只有腦海中充斥着的尖嘯。
*
去死。
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
跟我一起去死吧——
說什麽愛我,那就跟我一起去死。
不,即便跟我一起死在這,我也依然不會愛你。
我恨你,無論是岑梓白。
還是蟲子怪物。
都應該去死。
……腦海中的呓語漸漸化作了咆哮。
但漸漸的,漸漸的,随着蟲子們的死去,冰涼的觸手終于徹底卷上了甘棠的身體。
跟蟲怪比起來,甘棠的皮肉是如此細嫩,鮮血是如此溫熱。
“龍”輕而易舉地舔掉了他的皮膚和肌肉,還有他體內的內髒。
以及,那些蟲卵。
一簇一簇葡萄般綴在他體腔內的蟲卵,随着彌散開來的內髒從破損的腹部飄處,而後瞬間被漆黑的觸手一卷納入口中。
血将潭水染得更紅了。
甘棠看着眼前那一幕,驀地笑了一下。
偏偏,最後一刻,甘棠的腦海中,出現的卻是外婆在最後那一刻對他說的那句話。
【糖糖,你要好好的。】
那究竟是外婆想說的話,還是蟲怪呢?
這個奇怪的疑問只在甘棠腦海中一閃而過,随後,他的意識便漸漸消散褪去。
只不過,在意識徹底消失的最後那一瞬間,甘棠仿佛看到了……
一些細細的蟲子。
看上去已經被撕碎的,碎屑般的蟲子。
輕柔地附着在“龍王”黑色觸手的肌肉縫隙。
然後,一點點蠕動着,朝着觸手的皮肉深處探去。
探去。
*
【糖糖。】
【我愛你。】
【我愛你。】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永遠,永遠……】
甘棠的耳畔再一次響起岑梓白曾經的低喃。
如同魔咒一般,伴随着死亡,同他一起陷入徹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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