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夷握着剑,独行在曲折幽深的小道上。
周遭,是茂密的紫竹林,苍翠与黛紫交织。
好似一片拔高的,遮天蔽日的甘蔗田。
若真有这样高大的甘蔗田就好了,他想。
也不知榨出的糖,能翻几番。
或许,他又想。
该叫李莲花,在杨柳坡新辟一块地,用来种甘蔗。
那样,哪里还用去买糖呢。
此念头眨眼而过,他再度警惕地感知着林间。
里面似潜伏着,按兵不动的杀机。
他走了很久,目光搜寻着,不见窟颜达的身影。
直到林间隐约传来,冬不拉的调子。
比上回听到的,还要落寞,像是一场大雪,枯黄了牧场的草。
声音愈来愈大,他也愈来愈近。
视野前所未有地透起气来,竟是到了竹林尽头。
尽头处,是一片平旷的野地。
野地走势慢慢变高,在远处,隆起来一座小丘陵来。
窟颜达坐在林边的石头上,怀里抱着独属于草原的琴,低头弹着。
忽地,指尖按住弦,调子戛然停了。
他抬起头,望向对面的白衣身影,神色愀然。
“你还是来了。”
李相夷负剑而立,欲问些什么。
思及林中的探子,终是什么都没问。
只道,“前辈相邀,机会难得,不敢不来。”
窟颜达恍有苦笑,“我真怕……”
我会忍不住杀了你。
他的确救不了屠岸吉娜。
她病了,病得很重,从很多年前,脏腑就开始绞痛,不住地咳血。
天底下鲜有神医可解,邱无涯身边的庐医算一个。
药被捏着,他找不到在哪里。
没有药续命,她会死的。
他只能按邱无涯的要求,送了那封战书,把李相夷引来。
他在信笺里,藏了两个字,“别来。”
藏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很矛盾。
一面希望李相夷他们发现,他不想自己手上,沾染起无辜的鲜血。
若李相夷不来,邱无涯也无可奈何。
汉人说,桥到船头自然直,他总会有办法的。
总会有办法的吧……
另一面,他又希望他们发现不了,如此替邱无涯办成了事,他就能拿到药。
可他再清楚不过,邱无涯要他办的事,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给的药,也绝不会去病之根本。
他无计可施,陷落在听天由命的泥潭里,挣扎不得。
“既然来了,那便开始吧。”
他深吸了口气,从石头上踏下来,把琴靠在边上,抽出背上的马刀。
李相夷一摁剑簧,弹剑出鞘。
“请赐教。”
竹林边朔风起,潇潇竹叶,为你来我往的真气惊乱不已。
砰,一剑平扫山川,紫竹倒伏一片。
喀,一刀荡开风云,紫竹纷纷折腰。
好好的竹林,顿时空旷无比。
几个藏头露尾的探子,被真气波及,血洒竹木之下。
“你……”
李相夷越打越觉得不对劲。
腹中一拳,却不觉多痛。
又一刀削向脖颈,他分明是很难躲开的,但轻而易举地躲开了。
他破守为攻,一剑刺向窟颜达胸口。
照窟颜达迷踪步的速度,闪避分明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他的剑尖,竟直刺下一分。
他瞳孔圆睁,旋即拔剑而出。
窟颜达一刀劈来,他横剑相抵。
上面胶着的气劲,竟是隐隐相平,剑意,甚至有压过刀意的趋势。
李相夷皱起眉来。
刀上的气劲,分明连大战那天,七成的功力不到。
窟颜达在让着他。
他注视着对面的深邃眼眸,只觉得那目光浮着,浮在远处,又浮在虚空。
这场交战,不是比试。
他心头的滋味,一寸寸复杂起来。
可惜,这个中端倪,不止李相夷瞧出来了。
“窟颜达。”
远处丘陵上,倏地扬起一道高音。
李相夷侧目,见一人背手站在峭岩上,正是邱无涯。
他的后边,还跟着一众镜天宗子弟。
不得不说,此法躲得甚妙。
他们不仅难以接触到人,就算有弓箭,也远在射程之外。
若有人赶过去,在高处也可尽收眼底,方便逃窜。
反过来看,邱无涯委实被李莲花伤得不轻。
“你很让我失望。”邱无涯摇头。
“我给吉娜疗伤,去了部分内力,比不过有何奇怪。”窟颜达冲远坡道。
他的确输掉了一些内力,但余下的,不至于败在李相夷手下。
邱无涯听罢,默然两秒。
窟颜达继续说,“你既要捉他杀他,何不下了坡,亲自来擒。”
“他一个人独身前来,无人支援。”
心下却盘着数,跟李相夷而来的,有五个人。
那五个人,悄无声息地夹在探子中间,蹲在竹条上。
窟颜达的余光,散去又收回。
“你有上千人手,足已织成天罗地网,还怕了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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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他想的是,只要邱无涯一来,那五个人,就能合力把他片成刀削面。
邱无涯变了刀削面,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当然,邱无涯下坡的概率,十有八九微乎其微。
但就算是十之一二,他也要搏上一搏。
“你再不来,”他喊,“李相夷就要反制我而去了。”
说着,他肘部下压。
李相夷的剑立马拼着刀,堪堪切在对方脑门上。
“邱无涯,”他音色洪亮,“你作奸犯科,杀生无数,枉为武林盟主。”
“血域天魔助纣为虐,作恶多端,亦人人得而诛之!”
他黑亮的眼睛,霎时露出凶光。
“我今日便杀,抓了他入牢。”
他真气陡然暴涨,窟颜达的人和刀,皆震摔在地。
李相夷当即解了束袖绑带,拎起窟颜达,反捆住他双手,用剑抵着人后背。
走前,对着邱无涯放话。
“我离开之时,便是你的死期将至。”
“此一去,我李相夷对天发誓,必携手江湖人,追杀你至天涯海角。”
“你休想逃出律法之外!”
说完,搡着窟颜达,要送去逐州府衙正法。
路上,还出掌,将几个探子打了下来。
他押着人,走得步若流星。
心却跳着悬着,邱无涯会下坡吗……
暗处的李莲花五人,也在传音讨论。
并得出了一致结论——
难!
邱无涯眺着李相夷和窟颜达远去的背影,一时踌躇了。
他的手缓缓举起,一副预备下令的姿态。
片刻后,他下令了。
但不是下坡追捕的命令。
“把人带上来!”他说。
镜天宗子弟得令,从密林中,架着些人上前。
“走,”邱无涯哼笑道,“那你们便走。”
“你们走一步,我就杀一个!”
李相夷和窟颜达,听见了惊惧的哭喊声。
他们顾首而去,心弦骤紧。
林间匿着的五个人,同样目光紧绷。
只见坡上,站着一排人,被麻绳绑着的,战战兢兢的逐州百姓。
有两个人,李相夷还认得。
一个是去武林大会那天,他们买过馄饨的摊主。
笑着收了九碗的钱,笑着给他们煮了九碗的馄饨。
还有一个,是一身宝蓝官袍的知府大人。
张自衡!
他的乌纱帽不知掉哪里去了,几根发丝从髻上零落下来,随风飘拂。
“李相夷,”邱无涯宽厚地笑着,“你还走吗?”
李相夷顿住脚步,拽着窟颜达踅身。
“你待如何?”
邱无涯却没有立刻道明,而是说,“我这个人一言九鼎。”
“让我数数,你们刚走了多少步。”
“一步。”
他伸出一根手指,然后顿住。
弹指之间,一个镜天宗子弟,将排首的馄饨摊小哥踹跪在地。
而后揪住他头发,刀嵌上脖颈。
“不要杀我,求求你们,不要杀我!”
小哥嘶声哭求。
“我还有妻儿老母要养,没有我,他们——”
话音未落,刀已割穿他的喉咙。
小哥歪倒在地,脖颈鲜红的血色,宛如一根尖利的刺,刺进李相夷他们眼中。
邱无涯间不停歇地,竖第二根手指,“两步——”
李相夷扯着嗓子,打断他的话。
“你待如何?!”
“说你的要求!”
然而,他眼中的血色又叠上一层。
第二个妇人,就在他的话里死去了。
坡上有十个百姓,剩余八个,有七个被集体架上了刀。
他们苦苦哀嚎着,扯得天地的心肺,都为之绞痛。
李相夷紧紧攥着少师,眦目欲裂。
“邱无涯,停下!”
“不管你说什么,我应了!”
邱无涯眼一闭,手轻轻一勾,“九步。”
那七个人在他轻飘飘的话中,发蒙震落般命丧黄泉。
李相夷眼中的血色,登时深厚得无与伦比。
林子里的李莲花他们,悉是怆然。
人命对某些人来说,竟然是微如草芥般不值一提。
“这是对你们不听话的惩罚。”邱无涯游刃有余道。
“窟颜达,我让你写战书,你却提醒李相夷不要来。”
他的探子,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查不出来。
窟颜达双目赤红,狠狠咬着牙,似一头跌入猎坑中的狼。
“难道在你眼里,”邱无涯反问,“屠岸吉娜的命,还比不上一个陌生人吗?”
窟颜达听闻这个名字,神色刹变。
一下子,就爆开了手上的束袖绑带。
他死死盯着李相夷,指甲一寸寸掐进肉里,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抉择。
“还有你,李相夷。”邱无涯目光一偏。
“战书明明让你独身前来,你却不老实。”
“林子里,藏了人吧。”
“让我猜猜,李莲花算一个,笛飞声算一个。”
“你的朋友,怕是都来了吧。”
话到这个份上,李莲花他们也不敢妄自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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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出了林子,相当于坐实了邱无涯的猜想。
鬼知道那衣冠禽兽,见了他们,会做出何等的疯狂举动,又冒出何等疯狂的想法来。
坡上,可还有一个人。
“哎”,他长长叹了口气,“是你们的自作主张,害死了他们。”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但此刻,竹林边的几个人,没一个敢跳出来反驳他。
“还剩最后一个。”
邱无涯亲自走近那个人,用自己的长剑,贴着他脖颈。
那人啐了他一口,“邱无涯。”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残暴至此,必会遭报应的。”
邱无涯长剑一凌,剑下脖颈顷刻淌出血来。
可到底没有深入。
最后一个人死了,他可就没有人质了。
他强压下怒火,抬袖抹了把脸开口。
“张大人不亏是文人风骨,邱某欣赏你,暂且留你一留。”
“留不留得住,就看他们了。”
“李相夷,”他转向远方,“把少师放下,只身过来。”
李相夷摩挲了一下剑,没什么犹豫地撂地上。
他凝视着远坡,步履沉重而飞快地过去。
邱无涯忖了下,却叫道,“等等。”
李相夷驻停脚步。
邱无涯唇角溢笑,“我这个人,要顾及的事情,总是很多。”
“我想了一想,这样捉到你,不就相当于葬送了窟颜达的功劳吗。”
“那屠岸吉娜拿不到药,该怎么办。”
“让一对苦命鸳鸯阴阳相隔,我感到心痛极了。”
“窟颜达,”他出了个主意,“先给他三掌。”
“此事,还算你的功劳,如何?”
李相夷眉心一蹙。
邱无涯这是要使他重伤,难有抗争的余力。
他明知如此,却不得不受着。
遂转过身,面向窟颜达。
而窟颜达,在一次又一次的进退维谷中,盯他的目光,也变得越发痛苦起来。
他琢磨良久,终是缓缓抬起掌。
那一掌撞在李相夷身上,撞得他皮肉一痛,趔趄退了好几步。
他清楚,对方又收着劲了。
邱无涯亦看透,不满道,“窟颜达。”
“你没吃饭吗?”
窟颜达忿然横远处一眼。
“我没事,”李相夷站好道,“你再打便是。”
窟颜达只好重新聚集内力,往更上一层楼去。
这一回,强悍的真气,将李相夷扫出十几米外。
他跌在草丛里,四肢一麻。
着重受力的胸脯,恍被坠野的流星砸中,致使肺腑大震,血味翻涌,呕出大口血来。
他挣扎着爬了两次,才爬起来,半蹲着撑在地上。
窟颜达视线定在他身上,眉头绞得深重。
邱无涯还嫌不够,“窟颜达。”
“打人怎么打,应该不用我教第二次吧。”
窟颜达出离地愤怒了,“你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邱无涯跟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
“你会对你的敌人,适可而止吗?”
“想想屠岸吉娜吧,她可等不了。”
窟颜达欲再说些什么,到底咽了回去。
他颤抖着,将体内所有的内力,凝结于掌心。
就仿佛一个威力巨大,并蠢蠢欲动的雷火弹。
千钧一发之际,林里的李莲花五人躁动了。
他们强忍着,又委实难以按捺得住。
这一掌下去,李相夷怕是要半死不活。
他却咬牙传音道,“别来,我,咳咳,我受得住。”
心音一完,野地里就刮起了刀削般的风。
窟颜达的掌力,若脱缰的千万匹骏马,滚滚奔腾碾去。
李相夷整个人腾空飞起,狠狠砸在迢远处的一块锐石上。
又被石头回弹,跌在地上。
他的皮肉,裂出交错的血痕来,浸染上白衣。
肺腑比上次更震,几乎要碎掉了。
他的骨头,都是说不清的痛楚。
像是混沌的钝痛,又像是尖锐的刺痛,杂糅在一起,分也分不明了。
这次,他爬了很久都没爬起来。
在地上剧烈地咳着血,身体抖动着。
窟颜达合上眼皮,不敢去瞅他。
林子里的五个人,手把竹筒攥碎的攥碎,掐裂的掐裂。
“好,”邱无涯鼓起来掌来,“很好。”
“这下你满意了?”窟颜达眼中充血。
“这才哪到哪。”邱无涯悠然提出要求。
“现在,帮我挑了他的手筋脚筋。”
手筋脚筋断掉,李相夷就算有天大的本事。
进了他的地盘,也掀不出一朵浪花来。
瘫在地上的人,脑中如洪钟振响,蓦地一空。
断掉手筋脚筋,废掉十多年修来的武功么……
他微张着嘴,空前绝后地沉默了,一个甲子又一个甲子。
窟颜达不可置信地消化着这话。
他手心在指甲的抠挖下,渗出成串的血珠来,滴答滴答往下落。
“快点决定,我可没那么好的耐性。”邱无涯催促。
窟颜达了了眼远坡,随后阖眸深深哽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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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时,他目视着李相夷开口。
“抱歉了。”
他捡起自己的马刀,一步一沉地迈向李相夷。
所过之处,划过野草,发出寂静的,悉悉索索的声响。
那微小的声响,扫得人心震荡。
李莲花五人,目光纳着越来越近的距离,心中焦灼万分。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能怎么办……
这是一盘死局。
取一方,就要舍一方。
莽莽青天下,窟颜达举起了马刀,切向李相夷的脚踝。
而李相夷茫然着,茫然得一动不动。
邱无涯俯瞰着这一切,嘴角牵出掌控般的笑。
可是,他怎么也没料到,有一件事,超出了掌控。
身边,忽滋出一道怅然的笑来。
“张某孤身行于世间,亲族皆殁。”
他嗓音沙哑,若钝刀挫骨,“去了也罢。”
“去了也罢……”
一双粗糙的手,猛地抓住长剑,往脖子一抹。
热血抛洒出来,溅于荒野,也溅在他们眼中。
没一个人想到,张自衡会自戕破局。
李莲花五人,僵硬地从竹木上落下,悲怆的藤蔓生根发芽,密不透风地撅满了心头。
窟颜达的刀,在咫尺之外停住。
双目布满不可思议的血丝。
李相夷突地攒出气力,唰地回头。
一袭蓝色官袍,刚好重重倒下。
张自衡仰面朝天,眼睛睁着,恍在对天发出,不可名状的问询。
切口处,不住地涌着血。
一层一层,从圆领处,浸下胸脯去。
浸湿了怀里的,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那张李莲花留给他的银票,终是没有花出去一分钱。
他没有机会花了。
长风拂过旷野,凉得酸胀,凉得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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