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来得可真是时候。”
李莲花望着门外,往树上拴马的人。
时值入夜,车队在荒野停下,捣鼓起晚饭来。
李相夷和小笛飞声掐着点就到了。
拴好马,两人往里走。
把刀剑靠在墙边,就熟门熟路地去盆里净手,再去拿碗筷。
李相夷拉开橱柜,从里面摸了两只碗,两双筷,一半给小笛飞声。
“我也觉得正是时候。”
“赶了一天路,正好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笛飞声扒着大白米饭,嘴角一掀。
“的确正是时候,吃完了,你们谁洗碗就行。”
小笛飞声刺他,“你凭什么命令我们?”
两人一对眼,目光里都是隐隐的火花。
李莲花抵着下巴,低咳一声,两人焦灼的视线别开。
顿了片刻,他转向两个小的,“这天底下可没有白吃的米饭。”
“阿飞说得是啊。”
小笛飞声剜大的自己一眼,才对在锅里舀饭的李相夷道,“我们猜拳。”
李相夷把盛好的那碗饭给他,又拿过他手里那只空碗,便和他猜起拳来。
两只手同时一出。
一个剪子,一个拳头。
李相夷输了。
他灵机一现,“再来,三盘两胜。”
小笛飞声不理他,到桌前勾过长条凳坐下。
他还不清楚李相夷,最高纪录是十七盘九胜,他胜。
李相夷在背后,作势踢人一脚。
方多病鼓着腮帮,评价道,“你的运气还真是跟李莲花一样差。”
忽地,他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
“你知不知道我们以前办过一个案子,要推个人穿新娘子的嫁衣,去引凶——”
李莲花拍下筷子,瞪他,“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是吧?”
方多病戛然而止。
那眼神,要杀人。
盛好饭过来的李相夷“哦”了一声,显然来了兴趣,“继续说啊。”
方多病装聋。
不过就算他不说,李相夷根据他上下两句话,也能猜到穿新嫁衣的人是谁。
小笛飞声也猜到了。
两人一致看向李莲花,想象那身素衣,变成大红嫁衣的样子。
随后不约而同一笑。
笑罢,又颇为可惜。
也不知是过去哪一年,破的哪桩案子。
早知道跟去瞧一瞧好了——不过,必然是跟不去的。
李莲花往他们两个碗里堆菜,没好气道,“不饿是吧。”
两人吃起饭来。
再不吃,味蕾也不知要多遭多少罪。
就是碗里那些菜,李相夷也不老实,边吃边往狐狸精碗里放。
狐狸精哀怨地瞅他一眼,踢着自己的碗走了。
过了会,方多病夹着红烧鱼问,“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李相夷玩笑似地反问,“怎么,就许你们去洛阳,我们不能去?”
“你们如何知道我们要去洛阳?”方多病又问。
“还有,你们去洛阳做什么?”
“路上听说了贺家的事。”小笛飞声答前面那句。
李相夷答后面那句,“抓鬼。”
“鬼”字如长针,清晰地刺入耳中。
李莲花神色微变。
“洛阳有鬼?”笛飞声余光扫下李莲花。
石寿村客栈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李莲花怕鬼。
方多病还唬人,搞得李莲花有那么一会,不愿跟他走一块。
天下第一怕鬼,有趣。
怕鬼的未来天下第一说鬼,也有趣。
“难道你们路上没听说过?”李相夷继续道,“洛阳有无面鬼抓人。”
“被抓走的,没一个回来的,都被吃了。”
方多病和笛飞声皆是淡淡,只有李莲花最奇怪。
他暗暗一瘆,却镇静地提出质疑,“没有脸,就没有嘴,吃什么人。”
小笛飞声咽罢嘴里的饭,低喃了一句,“还真是一模一样。”
这世界巧得很。
李相夷听罢,也愣了愣。
他忽有种与李莲花重合的感觉。
奇也怪哉。
他回过神,壮胆又道,“鬼会法术,能散出阴冷的黑雾来。”
好生耳熟的话,小笛飞声翘眉。
得,李相夷学了去,吓起人来了。
而且,说也不是重复说,还进行了润色。
“当你走在阴风怒号的荒野,或者空无一人的长街时,它就从你背后过来。”
“嗒嗒嗒,脚步声在响,一回头,什么也没有。”他强忍着惊惧,话音放得阴恻恻的。
“之后,黑雾弥漫开来,又浮又虚。”
“手能穿过去,却能像蛇一样,把人绞住。”
“欻,你们就没了!”
这时,外面的天色已黑。
一股冷风,从寂静灰暗的荒林中吹来,袭进莲花楼内。
“俗套。”笛飞声没有半点慌张。
“本少爷六岁起就不怕鬼了。”方多病嘚瑟。
而李莲花通身一凉,悚了悚。
他朝李相夷翻了个白眼,“你有完没完?”
李相夷当然完了,他自己也犯怵。
再说下去,万一李莲花把自己丢出楼去,一个人到荒林里过夜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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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不小了,李莲花还真干得出来。
吃过饭,李相夷收拾碗筷。
其他人就去洗漱,准备睡觉。
所以,他成了最后一个洗漱完的。
弄好时,方多病和大小笛飞声都躺下了——在一楼。
莲花楼过去那五年里,他们几个加上南宫弦月,晚上最多能睡六个人。
原来的床是根本挤不下的,可再加又占地方。
后来,方多病就用机关,打了张折叠床,接在一楼最初那张床床边。
睡觉的时候就拉开,不睡的时候就收好。
如此一来,二楼就空了。
一堆人挤下面,排着睡,大通铺似的。
李莲花还没去大通铺跟人挤,他坐在桌前,削着一块筷子嘴大小的竹木。
“你会修?”李相夷走他对面。
师父那个破葫芦,他解下来,放到桌上了。
没想到李莲花注意到那个破洞,还修起来了。
不过,李莲花不是注意到的。
他一直都知道,酒葫芦上有个被他弄坏的破洞。
听到这话,他头也没抬地颔下首。
他修过一次,自然明白手头的这个,该如何修。
他放下刀,拿过葫芦,同洞口比比,还是大了点。
拾起刀,又细细削了点去,再用砂布打磨过,吹掉木屑粉。
再一比对,合适了。
“去,把那个格子,还有那个格子里的东西拿来。”他指着柜子,对李相夷发号施令。
后者二话不说拿来。
搁桌上,他就坐对面看。
李莲花用狼毫沾蘸了点鳔胶,涂在洞侧。
继而把小木块往里一按,就严丝缝合地堵了进去。
他一动手指,“打开。”
李相夷把几个小瓷罐打开。
里面是颜料,李莲花照着葫芦的红棕调色,调完,涂上去。
如此,便看起来殊无二致了。
李相夷感觉很神奇,“就这么好了?”
“等颜料干,再上层防腐防水的桐油。”李莲花放下东西。
放完,翻过个茶杯握在手里,“倒个水。”
李相夷难得没挤兑人一身懒骨,当即拎起茶壶,给他满上。
李莲花不紧不慢地喝起来。
等喝完,颜料也干了。
他便往补好的破洞上,刷层桐油。
刷好,递给李相夷,“好了,看看。”
李相夷接过,手里的葫芦像没坏过。
除了桐油未干,有种别样的湿润色泽外。
“谢了。”他道。
“你知道就好。”李莲花手指虚空点他一点。
“下次别再把你师父的酒壶弄坏了。”
猛然,李相夷狐疑地打量他,“你怎么知道,这葫芦是我弄坏的?”
李莲花一滞。
糟了,口快了。
他心虚地挠挠鼻尖,而后有理有据地解释。
“不是你弄坏的,你带下山来修什么?”
“难不成漆前辈,还自己给它戳个洞不成。”
“我还不知道你,鬼主意多得很。”
“我——”心虚的人,换成了李相夷。
“行了,”李莲花掸下衣服,“等回山的时候,记得把酒葫芦还回去,再给你师父带壶好酒。”
别像他一样,自始至终都没能把酒葫芦赔给师父。
即使修好了,也赔不了了。
更没有给老人家带壶好酒。
也不知敬在坟前的那些酒,老头能不能喝到。
总归,他补好了葫芦,有的破洞,却再也补不上了。
他目光变得消沉而深远,恍若屋外的茫茫夜色。
李相夷看着那急转而下的目光,变得萧索与落寞,一时间有些无措。
心口莫名同频共振般,被钝刀刮了一下。
他伸手晃了晃,“……李莲花,你怎么了?”
李莲花回过神来,仍旧被些许恍惚拉扯着。
“没什么。”他眨下眼睫,才看向李相夷,“记住了吗?”
那语气轻如鸿毛,却万般珍重。
李相夷点点头,“记住了。”
葫芦修好,两人便去大通铺睡觉了。
夜色缓缓浓郁,又渐渐淡去。
荒野起了大雾,蜿蜒的长路断开,似尽头就在眼前。
早饭后,他们就在等雾散,以便开拔。
李莲花领着狐狸精,到雾里散步去了,湿润清新,肺都是活的。
剩下几个,在混打。
李莲花不让他们在楼边打,他们就跑到远处的空地上。
以至于身形半遮半掩,只能听见刀剑错来错去的声音。
一会儿是刀跟剑撞在一起,一会是刀跟刀,一会是剑与剑。
有时候,全部拼在一起,也不知如何斗的。
突然间,有人不打了,循着李莲花的背影眺去。
那背影笼在雾里,朦胧而飘渺。
李相夷不知怎的,朝那背影伸出手去。
他伸着,可不敢过去碰,怕一碰就散。
“……是你。”他喃喃道。
像,实在太像九州剑阵迷阵里的那道影子了。
“李相夷,你发什么愣?”
后边的三个人不打了,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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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相夷好似与他们隔着屏障,没答。
他们便过去拍他,没拍到。
李相夷跑了,往李莲花跑去。
他魔怔似的,把手里的剑递过去,“你拿一下。”
这猝不及防的动作,让李莲花很懵。
“……不是,为,为什么呀?”
“让你拿你就拿,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李相夷的话很急切,有了点吼的意味。
李莲花没拿。
他就固执地搪过去。
冰凉,还带着点少年人手心余温的剑柄,落在李莲花手里。
他不得不握住了。
那一刻,内里就像少师一样,沉甸甸的。
但被压得踏实。
手不自觉地摩挲下剑柄,没什么磨损,很新。
昨天,见到新鲜出炉的少师时,方多病一个劲地摸了又摸。
其实,他也想摸一下的。
最后忖了忖,还是算了。
他近李相夷的少师,情怯。
然现下被硬塞过来,昨天那点起伏的痒意,竟被抚平了。
就是……李相夷在发什么疯?
发现自己是谁了,不应该啊!
他注目着李相夷,发现那双眼睛死死盯着他,惶惑而认定。
“你很像一个人。”
“……什么人?”李莲花被盯得发毛。
“一个没见过的人。”李相夷认认真真。
“没见过你怎么知道像?”
“我就是……”
觉得像。
李莲花用剑柄敲他额头,敲完,把少师丢回他怀里。
“一天天的,莫名其妙。”
他勾手叫狐狸精,回楼里去了。
李相夷站在原地,搂着剑。
额头后知后觉地一痛,迷阵里的幻象方才退去。
他视线一瞥,发现另外三个人在看着他。
小笛飞声不明所以,杂着担忧。
方多病和笛飞声也忧心,就是不大一样,仿佛怕被发现什么。
所以,他们追着李莲花问去了。
只有小笛飞声一个人往李相夷走去,并怀疑他精神错乱了。
“你才精神错乱!”
李相夷提着剑,大踏步回去。
小笛飞声无奈,难道不是吗?
看来,得让李莲花给他治治,他思量。
晨光越来越亮,驱散了雾气。
莲花楼与贺家车队,再度往洛阳驶去。
李相夷和小笛飞声的马,也被套去拉楼了。
这样省力,也能快些。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俩觉出一件怪事。
莲花楼的蔬菜都完得很快。
吃素,也不是这么吃的。
再说,饭桌上有肉,他们也没看见李莲花三人多吃什么素。
明明今天削两根萝卜煮,明天就少了七八根。
一问,李莲花忽悠说,“喂马了。”
实际上,自然是偷偷喂给问天痋了。
“马吃萝卜?”李相夷疑惑。
李莲花“嗯”了声,方多病点头,笛飞声默认。
“那我也要喂。”李相夷说着,就要去筐里拿给马。
小笛飞声也好奇,跟上去试。
三人:“……”
他们不应该觉得浪费吗?!
即刻,两个小的被制止作罢。
喂马,等着吃白饭啊?
赶路的最后一天,他们确实吃了顿白饭。
好在,洛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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