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师弟。”单孤刀上来后道。
李相夷直言不必客气。
单孤刀挽起爪钩绳来,“这悬崖高十来丈,陡峭非常,师弟是如何上来的?”
他看李相夷一身便装,身无负累得很。
“轻功。”李相夷当他随口问,就随口答。
单孤刀暗暗一妒。
李相夷自不知他的小肚鸡肠,问,“师兄也是来闯阵取石的?”
距离上一次见单孤刀,已是两年有余。
他很少回云隐山,不曾想,在这里见到了。
想必早些年,也是读过《剑闻录》的。
单孤刀注意到那个“也”字,卷绳索的动作滞了滞,才继续下去。
“江湖险恶,刀剑无眼,我就想着来试试,好打身宝甲。”
“师弟是?”
李相夷摁了下剑簧,将剑抖出一半,又让它滑回去。
“这剑脆而易折,我来换柄剑。”
“既然这样,”他提议,“我们公平竞争如何?”
“谁闯过了阵,化龙晶石就归谁。”
单孤刀干笑道,“自当如此。”
他心里却不是这样想。
李相夷功夫高过自己,胜算更大,谈何公平?
可他又没办法不同意。
“那我们现在便去吧。”李相夷转身往寒冰洞走。
“好。”单孤刀跟上。
寒冰洞外已垒了厚厚的冰雪,无法容纳一人通过。
“师兄还请退开些。”李相夷抬掌聚气。
“小心。”单孤刀避到侧面,没什么犹豫。
正好了,不用浪费他内力。
李相夷颔首,见人躲好了,就一掌打出去。
砰地大响,冰雪为气劲所炸,迸出不计其数的大小冰块,弹向洞外。
其中一些朝他砸去,他抬肘一挡,近在咫尺的冰块当即被震回去,人未伤及分毫。
冰块全然落定,露出一个大敞的洞口。
“可以了。”他叫单孤刀。
两人便一同往里走去。
穴中黯淡无光,他们各吹了个火折,方可视物。
一路走去,脚下都是幽蓝的冰层,洁净得不像世间之物。
还有一根根矗立的冰柱,倒悬的冰锥,密集如森林。
这些冰折射着橘色的火光,生出了微末的别致颜色,像把琥珀冻了进去。
“前面有光。”不知走了多久,李相夷目光一动。
不远处,原本晦暗的地面亮出一块来。
过去方见,那亮是右边岔道透过来的。
一拐弯,狭窄的视野瞬间开阔起来。
那是一个巨大的凹坑,高处有缺口,漏下自然的天光来。
两人灭了火折。
李相夷站在坑边观察,“这其中岩石排布不同寻常,颇有规律,想是阵法所在了。”
地底的岩石如座座小山,却非拔地而起,它们与地面之间,有缝。
还有一些石头,悬在空中。
若不是细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上面牵连着银丝。
他没有立即下阵,仍旧环顾,“奇怪,坑底居然没有冰层。”
四周岩壁都结着冰,越往下反倒越薄了。
到坑底,已是赤裸裸的岩石,无半分冰雪了。
“是啊。”单孤刀附和。
“不过正好,温度高,没那么冷,方便活动。”
他眉毛上结着严霜,手脚都要冻僵了。
反观李相夷,除了手关节,以及耳廓鼻尖有些红紫外,并无甚大碍。
“也是。”李相夷若有所思了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师兄可以先暖暖,我们再入阵。”
本是一句关心话,到了单孤刀耳朵里,就成了嘲笑他内力过浅,不足以取暖了。
李相夷不知他心思,又歪着上身,摸了摸岩壁上的痕迹。
“上面有剑痕,看来有人来闯过此阵。”
“师父还说,他那《剑闻录》是孤本,我看未必。”
“这分明就有一个人。”
“是吗?”单孤刀脑中一嗡。
“这些剑痕浅得很,”李相夷分析说,“闯阵之人,功夫应该挺弱。”
“也不知是何方人士。”
“何方人士”单孤刀面色一僵,一寸寸攥紧了拳。
他这些年,不间断地来闯过阵。
武功精进一次,就来一次,每次来,都比上一次有经验,闯得更深入。
总有一天,他会拿到化龙晶石的。
可偏偏李相夷来了,还嘲笑他功夫弱。
这让人很难不相信,他是故意的!
好一个指桑骂槐。
实际上,李相夷以为他是第一次来。
他宁愿怀疑师父的书不是孤本,都没有怀疑到单孤刀头上。
毕竟老头的书都摆得很随意,不像是对待孤本的样子。
再说,单孤刀自己就表现得,像第一次来的样子。
若表现得不生疏,李相夷万一问他阵中如何如何,岂非在助力对手?
他才不会那么好心。
李相夷功夫好是好,却没经验,恰好他有。
花落谁家,尚未可知。
一刻多钟后,李相夷看单孤刀脸上的寒霜散了,道,“我们下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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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孤刀应好。
李相夷往阵中投了颗石子。
当啷一响,石子落在一块山石上,又弹向地面触动了什么。
霎时,地坑中轰隆作响,还夹杂着冷铁的铃铃声。
石块迅捷移动起来,如影似幻。
一根接一根的铁链被牵出,在阵中飞舞,仿佛灵蛇游走。
眼花缭乱的景象撞入视野,李相夷却是一喜,“阵未破,化龙晶石还在。”
“这阵法合阴阳八卦而设,”他目光摸索,“入口在火离水坎二处。”
他看眼单孤刀,“我离你坎,怎么样?”
“如此各凭本事,甚好。”单孤刀微笑道。
两人纵身一跃,落入阵中。
一个在离位,一个在坎位,被山石隔开,互不干扰。
迅雷不及掩耳间,石块从四面八方袭向李相夷。
他目光一凝,身形疾闪如电,腾翻跃转避开的同时,提剑劈砍。
石块碎开,砸在地面。
串联的细丝却割向他的四肢百骸,将皮肤切出血来。
险要的一根,竟是直切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他灵活地绕剑一缠,将要害前的丝线别开,而后气劲灌注剑与全身一震,丝线悉数断裂开去。
才出虎口,又入狼窝,铁链一圈,把他绞了个死。
根根链条一寸寸勒紧,他几乎能听到自己骨头的痛呼。
还有两座石山合撞而来,要把他挤成肉饼。
他双腿撑在其间,不出片刻,就被巨大的压力推拢。
他心头一慌,又在顷刻间为镇定所覆盖,“必须尽快找到阵眼才行……”
眸光在错乱的山石铁链中扫过,忽地一凝。
这一切看似毫无章法,实际都围绕着一块不起眼的山石转动。
那块山石转向何方,其他的东西便按照一定轨迹,在它周围运作。
他瞅准那块如鹰鸟般,掠来掠去的山石,而后猛地弯剑弹出去。
铮地一响,似鸣金之声。
长剑精准地契进去,那块山石爆开。
牵一发而动全身,周遭的轰隆声,铃铃声,悉数停了,耳朵登时清静无比。
合撞的山石堪堪擦着他的脸。
他拨开松动的铁链,侧身走出山石形成的狭窄通道。
“这阵破了,化龙晶石呢?”他边捡剑,边巡视四周。
“还有,九州剑阵不是剑阵吗,剑呢……”
思索间,地面轰鸣,裂成锯齿状边缘的四瓣。
速度之快,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还未起跑,就掉了下去。
他即刻转剑朝下,在剑尖点到地面的那一刻,借力一弹,然后稳稳落好。
那是一个演武台。
台子四面,立着九九八十一尊睚眦雕像。
它们金刚怒目,凶煞地盯着台上之人。
不过很快,那些可怖的雕像便隐去了,大雾即起。
李相夷所见,皆是白茫茫一片。
嗖嗖嗖——
什么东西破雾刺来。
他提剑一挡,是金属相错的声音。
“原来那块山石,是打开真正剑阵的机关而已。”
这下面才是剑阵所在,雾与剑都是那些睚眦吐出来的。
时下看不见,他只能通过耳朵去聆听剑的声音。
迫近之时,便执剑隔来扫去。
剑与剑摩挲来,摩挲去,他发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那就是,阵中的剑极短,有的还没有剑尖和剑柄。
是断剑!
又是嗖嗖地响,一柄断剑划过他胳膊,又一柄削过他腹部。
接二连三,防不胜防。
他打来打去,这些剑却从不落地。
它们死而生,生而死,一会儿分散,一会儿聚拢,一会儿是漫天箭雨,一会儿是腾跃的游龙。
时间一长,他有些吃起力来。
一吃力,手中的剑就稍稍一顿,顷刻间,一把断剑插入他肩头。
他一咬牙,右手格着其他剑,左手则握住那柄断剑,奋力一拔,温热的血涌出来。
欲扔掉的时候,那断剑却带着他的血,自动脱手而去,再度凌厉地飞转袭击。
“是磁铁,阵中有快速移动的磁铁,引着它们飞来飞去。”他思忖。
“磁铁如何移动,像外阵石头上串联的丝线?”
“会藏在何处……”
念及此,他提掌聚气,砰地打向演武台地面。
那一掌如泰山压顶,台面刹那之间,就分崩离析。
他脚下一勾,果不其然。
是细丝,还有磁铁撞来。
他立马持剑绞住细丝,内力大震。
细丝断开的那一刻,磁铁停了。
断剑在静止的磁铁的感应下,扑簌簌地落向地面,或扑向石壁。
世界变得寂静无声,只有李相夷的脚步声。
倏地,他视线一恍。
甩甩头,还是止不住朦胧起来。
那些断剑不再断,变成了一把把好剑。
眼前,则出现了一个模糊而萧索的人影。
那人面前竖着一柄剑,双手虚拢着剑身。
他瞳孔一缩,“不要!”
叮咛,来不及了,剑身断成几片,银亮的色泽蒙上地面的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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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那个人背对着剑,远去到崖边,纵身一跃。
他伸手一抓,抓住了一片雾。
空落落地,他看向手中,自己的剑竟断了,余下一个残破的剑柄。
这时,有一个髭须尽白的人,朝他走来。
和和气气地摆手,“你的剑断了啊,可惜可惜。”
“看在你闯过了阵的份上,我这儿有上好的九九八十一柄剑,任你选择。”
李相夷望向他,眉头一锁,“……你是楼千尺楼前辈?”
那人颔首,又道,“断剑可不好用呐。”
“年轻人,弃了那柄剑吧。”
“来,我赠你一把。”
“这把好……”他拿起一柄,递给李相夷。
李相夷恍恍惚惚地过去,抬手要接。
那人微微一笑。
就在指尖要碰到的那一刻,断剑之声迸入耳中。
他一下缩回了手,一点清明入脑,“不……”
“我是来找化龙晶石的。”
那人循循善诱,“你来找化龙晶石,不就是为了锻一把好剑吗。”
“多一柄又何妨。”
“再说,我又不要你钱,拳当赠破阵的有缘人。”
李相夷再次伸手,在要触到时,又猛地缩回。
他退了两步,手往自己那柄剑的剑身探去,实的。
他冲楼千尺道,“我的剑没断,断的是你的剑。”
“是你的,你断了九九八十一柄剑。”
楼千尺呵呵一笑,目中一片苍茫的悲色。
他曾练就了一身绝世功夫,年纪轻轻,就被人们奉为剑仙。
他以此为傲,可始终觉得,手中的剑配不上自己的功夫。
每战一次,他就折一柄剑,寻一柄剑。
然剑总是不称心如意,慢慢地,当世剑仙迎来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从神坛陨落下去。
他把一切过失,都怪罪于手中的剑,因而一生都在寻剑。
直到他在苍梧山,寻到了锻剑的绝佳材料,化龙晶石。
但人已是苍颜白发,垂垂老矣,锻了剑也无法再用剑了。
忽然间,他怀念起以前的那九九八十一柄断剑来。
那才是他的过往,是他一生的旅途。
他追悔莫及,时间却不给他机会了。
“所以,”李相夷猜测,“你用了那九九八十一柄断剑,设了此阵。”
“我是来换剑的,人一生可以换很多剑,但,”他注目着手中千疮百孔的剑,坚定道,“无论是哪一把剑,它只要在我手中一天,就是我的剑。”
“它断了,也是我的剑。”
“你为了一把遥远的好剑,从战斗的那一刻,就开始憎恶你手中的剑。”
“正所谓人剑合一,方战无不胜,人剑不合一,则百战百殆。”
“你输,是因为你不信任你手中的剑。”
“你的心,飘去了一把不握在手中的,虚无缥缈的剑那里。”
“楼前辈,”他目光一凌,“你是此阵的最后一关,对吗?”
楼千尺哈哈大笑起来。
笑罢,面色变得恼怒而狰狞。
他挥动着九九八十一柄剑,朝李相夷狠狠扎去。
李相夷挥剑而出,一招“浮云分却”油然而生。
哗啦啦一片响,那些剑被悉数绞开。
他迅疾如影,向后面的楼千尺刺去。
佝偻的人影倒地,迷雾缓缓散去。
露在眼前的,是手中未折的长剑,还有九九八十一柄断剑。
他立在演武台的狼藉中,拂了个剑花。
咔嚓一响,睚眦们诡异地扭了下头,石壁弹出个匣子来。
他走过去,俯眼一觑。
一块灰蓝的晶石安放其中,似冰层里冻的玄铁,刚硬而梦幻。
他摸了下,触感细腻生凉。
正是化龙晶石!
他心下欣喜,从怀中掏出块布,将晶石一裹,背在背上。
背好,仰头一望,正欲出了深坑,却看见单孤刀在上头。
遂道,“师兄,愿赌服输,这晶石我就拿去锻剑了。”
装化龙晶石的匣子是勾连机关的,谁破阵,匣子就会转到哪里。
显然,单孤刀失败了。
他连隐藏的剑阵都没摸到,就受不住外阵的折磨,在被石头砸出老血后,就赶忙出了阵。
一出阵,就在坑洞边缘,瞧见了李相夷拿晶石。
他可是闯了九次啊,九次!
李相夷却一次就轻而易举地弄到了。
他凝视着下面的人,眼中是泛滥成灾的红。
但他旋即一笑,“当然,愿赌服输。”
“恭喜了相夷,师兄也为你高兴。”
“赶紧上来吧,师兄在外面等你。”
语毕,就转身离开。
李相夷应罢,便要运着轻功上去。
然异变陡生,脚下莫名震荡不已。
地面裂了!
一条条宽大的沟壑横亘在眼前,热浪喷涌而出,下面是滚滚岩浆。
怪不得,怪不得冰层自上而下慢慢减少,原来下面是熔岩。
他脚下一空,即刻跳到一块完好的石块上,那石块却坍塌坠落。
他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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