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云华的话,证实了李莲花三人之前在京城所想。
禹济之此名不过是药王的化名,其真名是祝陵游,曾为南胤的大祭司。
在南胤时,他的巫名更甚医名。
进入中原后,因仁心圣手,医术无出其右,方得了个药王的名号。
又因手上常执一串菩提珠串,是故人称菩提药王。
传言说,只要有药王在,就是被黑白无常勾走了魂,也能把命给拉回来。
当然,人死不能复生,这种说法是夸张了点。
不过药王确实是天降英才,许多神医都攻克不了的疑难杂症,到了他手里,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他还擅长炼丹制药,如举世闻名的观音垂泪、菩提无树,就是他在中原时所炼。
正因为中原的这些事迹,还改过名换过姓的缘故,以至于百年来,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就是大熙人士。
万万没想到,世事玄之又玄,药王竟是眼前这姑娘的老祖宗。
也不知这祝姑娘知不知道,她老祖可能见过太虚门一事……
李莲花如是推想。
恍神之际,听得祝云华道,“我爷爷说,太太叔公曾炼过至高问天痋。”
她低头看机关匣,“也许姓崔的那狗东西说得对,里面还真有问天痋也不一定。”
“这个盒子就是我太太叔公的遗物,放在他的牌位下。”
“就是,”她蹙眉道,“真的很难打开。”
“不知先生认不认识,什么机关术比较厉害的人?”
李莲花自然想起了方多病,“我那两个朋友,有一个刚好精通机关之术。”
“回头,我让他帮姑娘看看。”
祝云华脸色一喜,当即把机关匣呈给李莲花。
记起什么,又把匣子上沾的灰和血,在衣服上蹭掉,方再度递去。
“那就多谢先生了。”
“若里面真是至高问天痋,先生便拿去用吧,不必给我了。”
李莲花对她的言行一滞,实在不必如此。
但就算说出来,这姑娘估计一时半会也改不了。
还是等此事一了,赶紧溜为妙。
他一边琢磨,一边接过匣子。
接罢,从袖里摸出块干净的帕子给她,“姑娘包一下吧。”
是了,这姑娘在山洞里,徒手接过白刃。
祝云华先是愣了一愣,才拿在手里。
温文尔雅,柔和若春风化雨,又能一剑破万军,平天下不平之事……这是她到目前为止,对李莲花的印象。
比那谁强多了。
思及此,她大叫一声,“不好!”
“我差点忘了件大事。”
李莲花被她的一惊一乍又是一吓,缓了两秒才问,“姑娘所言是何事?”
祝云华面泛鄙色,“六年前,万圣道封氏一族封磬曾修书于我,说他们找到了主上。”
“我去过万圣总坛,那人无半点龙章凤姿,更无广容他人与天下之量,自以为是得跟个什么似的。”
“我还用问天痋卜过,那人身份可疑得很。”
她私下找到封磬,提出质疑,让他再去查证一番。
可封磬笃信不疑,“有玉佩和疤痕为证,还能有假?”
“我绝不可能找错的!”
“你就不要疑神疑鬼的了,否则我就要认为,你对主上有不敬之心了。”
他眼底尽是希望燃烧的火焰,“我南胤复国大业有望,你还是赶紧炼你的至高问天痋去。”
“以便随时能为主上效劳。”
祝云华也就不再多言,回了闲云山庄。
毕竟也没实打实的证据,证明那人是假的。
如今看来……她冷嘲一声,“封磬那家伙眼瞎心盲,简直是愚不可及。”
停了片刻,她有些自得道,“我要修书一封,告诉那头蠢猪,老娘才是对的!”
她越说越激愤,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暴了不雅之词。
遂打下嘴,软下来道,“先生意下如何?”
李莲花本不欲多管,可想来,单孤刀执念深重的原因之一,就是南胤皇室血统这层身份。
从而算计十多年之久,搅动江湖和天下风云,闹个不得安生。
若是剥掉这层身份,应该能从根源上斩断一些事情。
何况,等他们回到二十年后,不管是封氏也好,祝氏也罢,掘地三尺也是找他不到的。
遂应允道,“也好,你叫他来一趟吧。”
“来,来一趟?”祝云华难以置信。
前不久主上那些话,摆明了就是不想纠缠过多。
如今愿意见封磬,那不就意味着,他愿意让自己还有封氏追随吗。
她心下怦怦跳,怕是耳朵听错了,就多问了遍。
直到李莲花点头,她才欣喜若狂起来。
回到内院,孩子们都已放出。
一个个待在院子里,有点迷茫,但明显松弛了很多。
死士们也很快被关起来了。
有笛大盟主在,光是站在那里,就能让那些死士,自主走进牢房里去。
之后,祝云华安排屋子,让孩子们都暂且住进去。
并告诉他们不要害怕,也不要乱跑,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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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也很听话,老老实实待在各自的房间里。
弄完这些,方多病和笛飞声下山了。
一是去府衙报官,二是采买食物。
毕竟他们仨,给人厨房炸了个底朝天,米粮都一扫殆尽了。
这么多人在庄上,一时半会儿也运不完,总归要吃喝的。
当然,他们可没那么多银子,买那么多东西。
钱都是从崔如铁那里翻的。
李莲花则跟祝云华要了药和纱布,给李相夷和小笛飞声处理伤口去了。
至于角丽谯和秋黎,都是女孩子,他不方便,自然就交给祝云华了。
一大两小待在房间里。
笛飞声伤得重多了,李莲花就先帮他处理。
揭开衣服,上面的伤口横七竖八,像一道道深浅长短不一的红色沟壑。
饶是见惯了受惯了伤的李莲花,也还是忍不住触目惊心。
老笛那悲风白杨,倒是有加速伤口愈合之效,遗憾的是,没法给他用。
就像李相夷受伤了,不能给他用扬州慢一样。
除非万不得已。
“要是疼,就说出来,知道了吗?”李莲花先行道。
别跟大的一样憋着。
笛飞声应下。
李莲花蘸着药膏,涂在他背上。
没一会,人就隐隐抖了下。
笛飞声咬住牙,安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
李莲花明白了,应下是一回事,那不那样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就多留个心眼,观察对方抓桌缘的松紧程度。
抓紧了,就抹轻点。
感到伤口的痛觉一减,笛飞声眼睫动了动。
李莲花比那个阿飞温柔多了。
上完药,缠好纱布,他轻拍下人,“好了,穿衣服去。”
笛飞声下了凳子,往衣架去。
衣服是祝云华找出来的,说以前庄上也有两个小孩,是伯父伯母的孩子,崔如铁来了后,那两个孩子就成了他开的第一刀。
尸骨抛在悬崖下,只剩下柜子里的衣服。
她把衣服拿过来的时候,在李相夷和笛飞声身上比了比。
“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这两身衣服就穿不下了。”
就该换新的,可是,再也没机会换了。
悔意在心底滋长蔓延,最后在眼眶里,开出晶莹的花来。
李莲花想安慰些什么,人却置下衣服,急步出去了。
他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回到二十年前这段时间,笛家堡和闲云山庄,是来得最值的一趟了。
他从衣架上的两套小衣服收回目光,勾了下手,“过来。”
李相夷就从原本的凳子跳下去,坐到他面前去。
他扒下衣服,把左肩膀左臂露出来。
李莲花目测一番,不由得翘了下眉梢。
他这么大时,倒未曾裂过这样大的口子。
用湿帕子擦掉血,就开始上药。
李相夷却觉得不对,抬眼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那句话?”
李莲花莫名其妙,“哪句?”
“你给小笛上药前的那句啊。”
笛飞声在系衣带子,听到自己名字,不由得瞧他们一眼。
只见李莲花动作一停,似在回忆,而后蘸药的毛刷往下一刷。
李相夷疼得大叫起来,“李莲花!”
李莲花没感觉自己下手重了,就很正常,遂用毛刷的木头,敲敲他脑袋。
“平时受伤上个药也没见你喊,肃静。”
李相夷一缩脖子,脚后跟不满地轻撞了下凳子腿。
笛飞声突然觉得,李莲花也没想象中那么温柔。
还好不是对自己。
因此,整个上药过程,李相夷都苦大仇深地垮着脸。
还真是个小孩子啊,李莲花浅浅一叹。
他掏出两颗糖,一颗落下去,“接着。”
“什么?”李相夷没留意,糖砸在膝盖上,又弹进衣服布料形成的凹坑里。
他捡起来,“铁公鸡拔毛,能不能多拔点?”
李莲花“啧”了声。
怎么净跟方小宝学些不好的话?师父学徒弟,反了反了。
他作势去抢,“你还要不要了?”
李相夷握在右手手心,举得很远很远,“够了还不行吗。”
到底,李莲花还是把另一颗给了他。
然后从袖里拿了两颗新的,放桌子对面。
笛飞声已经穿好衣服,坐过来了。
他没想到李莲花会给糖吃,不对,李莲花为什么会有糖?
他发现李相夷是爱吃的,在莲花楼时,腮帮鼓过两回,还分过他。
李相夷小好理解,李莲花是大人,就不好理解了。
也可能,那糖是单纯买给李相夷的而已。
莲花楼可只有他一个小孩。
就算李莲花给他上药再没轻没重,他们无论如何,都已经是很久很好的朋友了。
自己只是新来的,没人要的小孩而已。
所有人对陌生人,对客人,都会小心翼翼,只有熟人才不会。
客人注定是橘子里夹的蒜瓣。
等山庄事了,李相夷会跟着莲花楼离开,回到他说的山清水秀的云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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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自己,会去流浪吧。
他默默地想,默默地剥开糖,塞进嘴里。
他不嚼也不用力吮吸,慢慢感受着甜味,不由自主地散开。
足够了,笛家堡没有这种味道。
说到笛家堡,他不禁瞄瞄李莲花的袖子。
踌躇半晌,他开口,“李——”
他想叫“李大哥”,却大不出来,也哥不出来。
遂道,“李莲花。”
李莲花没什么意见,“嗯?”
“你们能,”他不大好意思,“带着那只虫子,去趟笛家堡吗?”
他不在乎,李莲花他们为何会有那只虫子。
他只期望,那只虫子能像释放自己一样,予笛家堡无数个自己以自由。
李相夷听闻,也道,“是啊,李莲花,你们去一趟好不好?”
“那个,”李莲花道,“笛家堡已经——”
他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这个事实不能说。
说了的话,就等于承认,他们早知道母痋的功能,笛家堡是特意去的。
为什么特意去呢……问题就会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他换了个说法,“放心好了,他们两个下山,带了那只虫子去,会去笛家堡的。”
他们两个自然是指方多病和老笛飞声。
好在,两个小孩感应不到母痋还在。
之前又提过笛家堡,没有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笛家堡”这类话。
不然,就又得想方设法编了。
过了会,李相夷把糖崩碎,问,“李莲花,你们怎么找上来的?”
笛飞声也很是好奇,直了直身体。
李莲花已经抹好药了,绕着李相夷胳膊卷纱布。
他不疾不徐地胡诌,“我们那天不是进城办事了吗,听城里人说,丢了很多小孩。”
“等回到莲花楼,就发现你不见了,还乱糟糟的一团。”
“我们掐指一想,十有八九是被人牙子拐走了,就去找了。”
他余光觑下笛飞声,“刚好路上碰到个小孩被拐,我们就跟来了。”
“可你们身上穿着那些人牙子的衣裳。”李相夷存疑。
“总要想个法子混进来嘛。”纱布剪太长,李莲花绑了个大大的结。
李相夷扭头垂眸,略有不悦,“你就不能剪短再绑吗?”
绑都绑了,李莲花懒得解,“啰嗦,穿你的衣服去。”
李相夷就带着那个硕大的结,换衣服去了。
他在隔绝的屏风后,换个衣服也不消停。
“李莲花,你刚说你们回过莲花楼,看见狐狸精了吗?”
“有个坏蛋踹了它,它也中迷药晕倒了。”
“放心吧,”李莲花把剩余的药和纱布整理好,“我看过了,没有事。”
这会儿说不定在吃饭,或是在睡大觉呢。
没过多久,李相夷又问,“你打架的时候,那个这样这样又这样的招式,叫做什么?”
他才披上中衣,就钻出屏风,比划了一下,就是左手比右手划得僵。
李莲花刚坐下,给自己倒杯茶,杯缘才碰到嘴边,耳朵又嗡嗡响了。
他有点烦了。
李相夷怎么这么聒噪,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尤其是对比起小笛来,可太明显了。
便没好气道,“叫萝卜开花,好听吗?”
李相夷“唔”了一声,“有点俗。”
“是我我就取‘东风夜放花千树’。”
还“明月以获沉西海”,“小楼昨夜又东风”是吧。
李莲花磕下茶杯,在桌子上发出一道响,“行,你最不俗。”
他顿了下,转向笛飞声,“你也这么觉得?”
笛飞声骤不及防被点名,糖都苦了一瞬。
慌乱之中,他点下头。
李莲花目光一深,他又摇下头。
算了,笛飞声的意见问了等于白问。
除了“悲风白杨”,那些武功几乎没有好听的招式。
因为就跟刀一样,刀就是刀,招式就是招式。
他以前问过老笛,“你都叫招式,如何区分?”
笛大盟主说,“使得出来就行,不重要。”
李莲花嘴角漫出一弧笑,又慢悠悠喝起茶来。
半盏茶后,李相夷穿好衣服过来了。
边走边有个理穗子的动作,却是一空。
他垂头一看,“李莲花,你送我的东西掉了,怎么办?”
听到这话,李莲花忆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平安符,抛给他。
难为这小子还记得。
李相夷接在手里,眉目一松,“你捡到了?”
“嗯。”李莲花端起刚放下的茶杯。
李相夷停下走路,把东西挂回腰封,小手拍了拍,这才又过去。
看李莲花在喝茶,自己也倒了杯,倒完,问笛飞声,“你喝吗?”
笛飞声“嗯”了声,他就再倒上一杯,推过去。
随后,他把剩余的那颗糖剥开,投进茶水里去。
笛飞声不解,“你为什么这样做?”
“这样茶也是甜的了呀。”李相夷瞅着糖块沉底,冒出的细密气泡。
“糖比糖茶要甜,你这样,吃到的味道不就变淡了。”笛飞声咽口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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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现在想喝甜的茶,而不是吃甜的糖啊。”李相夷歪下头。
“行吧。”笛飞声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李莲花听着他们的对话,有些好笑。
果然,小孩子的世界,跟大人是不一样的。
大人计较得失,小孩子只计较想与不想。
李莲花手顺着衣摆,眼睛打量着李相夷杯里的糖,算它什么时候溶化。
也不知道,他那颗热血的心,这一路出门走来,有没有因为江湖险恶,而溶化一点。
“李相夷,”他蓦地认真地叫了声,“还喜欢江湖吗?”
他像在问他,也像在问年少的自己。
李相夷对上那目光,感觉有些重,坠了千万沉疴一样。
他怔了怔,隔了良久才道,“喜欢啊。”
“江湖风波恶,我自一剑斩荆棘。”
“如果都因为害怕险恶而躲起来,不就没有人主持正义了吗?”
李莲花摩挲了指节,失笑道,“你说的对。”
“李莲花,”李相夷奇怪地望着他,“你是不是躲起来的那个人?”
李莲花有好一会的放空,神魂归位后,搡下他脑门。
“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你会发现,躲起来也不是一件坏事。”
“如果哪一天?”
“当然是如果那一天了。”
李相夷撇撇嘴,李莲花又在玩糊弄学了。
他不再理他,去问笛飞声,“小笛,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以后要不要跟我一起行侠仗义?”
笛飞声摇摇头,“我要练武,没空行侠仗义。”
“你不行侠仗义,那你练武为了什么呢?”
“得到至上的武功。”
“……”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围着这个话题绕了半天。
就是绕了半天,这个话题也没有任何进深,还在原地踏步。
茶杯里的糖溶了,化在水里。
早晨的太阳在外面的山巅升起,有缕缕阳光洒进来,在屋子里折出温暖的光影。
李莲花在光影里,在两个小孩的争辩里,浅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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