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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第 105 章
一個月後, 香港新世界戲院門前。
傍晚時分,夕陽的餘晖逐漸籠罩大地,戲院也正式迎來了一天當中最繁忙的時刻。
這邊霓虹燈剛剛點亮, 那邊經理便指揮夥計們将一張巨幅海報挂到櫥窗上面去,海報上印有聞亭麗和玉佩玲的照片,二人各站一邊,中間用大字寫着碩大的《抗争》二字。
字跡顏色鮮紅如血,活像是用一把利刃将她們從中劈開, 耐人尋味的是, 兩位女明星的表情各有不同, 故事性與觀賞性皆強, 剛挂上去就吸引了無數人圍觀。
“快看,左邊這個是演《窈窕偵探》的傅真真!”
“什麽傅真真, 那是聞亭麗,傅真真只是她那個角色的名字。”
“對對對,聞亭麗,我好喜歡她的那部《南國佳人》。”
“哼, 我就不喜歡她, 表演痕跡太重, 我看她不如玉佩玲多矣。”
“你胡說!聞小姐可是天生的演技派,玉佩玲那種木頭花瓶豈能跟她比。”
“你才胡說!玉佩玲早就轉型成功了,你沒看她最新的那部《天堂花園》嗎,當時電影院多少人都看哭了。”
戲院經理聽得喜笑顏開:“諸位,先不要吵, 兩位女明星這不是一起演戲了嗎, 誰的演技更強,到時候你們親自來電影院品鑒品鑒不就知道了?”
聞亭麗坐在戲院對面的酒店大堂, 靜靜注視着這一幕。
她邊上坐着小菲利普。
短短二十多分鐘,海報下面已然擠得水洩不通,小菲利普看在眼裏,不禁眉開眼笑:“聞小姐這海報設計得可真妙,電影還沒上映就引起這樣大的關注度和讨論度,看來将來不必發愁票房問題了,我這顆懸着的心,也總算可以放回肚子裏了。”
聞亭麗将墨鏡重新架到鼻梁上,笑笑說:“菲利普先生的中文說得越來越好了。”
“比不上聞小姐學習粵語速度之快,我最佩服聞小姐的一點,就是你比一般人都要懂得适應環境,聰明人之所以聰明,其優點恰在于這一點,我們人類總歸是社會性動物。”
聞亭麗沒接茬,只心不在焉看着窗外,
“聞小姐莫不是在等人?”小菲利普看看腕表,“你坐,要不我就先回廠裏了。”
小菲利普一走,聞亭麗的臉色淡下來,看看時間已是六點整,等不及找侍應生要了當天的晚報,全神貫注地翻閱起來。
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連廣告都要細細看上兩遍才罷休。
今天報紙上倒是有熟人的消息,在一個很起眼的位置上寫着【上海老牌織業世家子弟喬杏初先生正式宣布與妻子白莉芸女士離婚。】
對此,聞亭麗早有所聞,對于二人離婚原因,外界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該報卻直接得出結論:“最大導火線莫過于喬家已是日暮西山,白家人不願再與這艘‘破船’共沉淪,所以才要早點拆夥。”
聞亭麗漠然翻過報紙,她不關心這個,她只關心上海的情況。
別人不知道,她卻知道陸世澄一定會安然無恙來找她的,這些日子,她以匿名的身份在香港發行量最大的幾家報紙上日複一日刊登一則相同的廣告。
【每天傍晚我都在香港格羅士大飯店酒店等你,從六點等你到十點鐘,風雨不誤——小橘子。】
這是獨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秘密,連邝志林都被蒙在鼓裏。今天,她再次準時來到此地守候,看着落日一點一點西沉,眸子裏的光線也一點點黯淡下去。
看來今晚又要失望了。
她消沉地用勺子攪着咖啡,桌子前方突然投下來一道陰影,有個人站到了她的對面。
聞亭麗緩緩擡眼,這人的手表和衣褲相當考究,分明是個家境富裕的年輕男子。
這使得她的心猛地一跳,忙不疊擡頭看,可是馬上失望了,不是陸世澄。
這個人她也認識,喬杏初。
她想起剛才那條報上新聞,據說一離完婚,白莉芸就潇潇灑灑獨自去重慶辦廠去了。
這個結局,令她對白莉芸刮目相看。
喬杏初指指她對面的椅子:“我可以坐在這兒嗎?”
聞亭麗很随意做了個“請”的手勢。
幾年過去,喬杏初這個名字對她不再有任何意義,如今她看他的眼神,平淡得就像在馬路上偶然撞見某個街坊鄰居。
喬杏初眼中的情愫卻要複雜得多,坐下來給自己點了一杯咖啡,卻不喝,只是凝望着對面電影院的海報,确切地說,他在打量海報上的她。
今非昔比,她再也不是當初那個狼狽不堪從喬公館跑出去的小姑娘,她的成功如此耀眼,哪怕是再不希望她過得好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當今這世道,想要做到這一步是極不容易的,作為一個占盡優勢的富家子弟,他對此心知肚明。
他想由衷對她說一句“恭喜”,卻有些開不了口。
他慚愧。
一想到他們喬家曾把她逼到走投無路的境地,就覺得刺心,他是幫兇之一,但凡她的個性稍微軟弱一點,說不定早就葬身在社會的無情鐵掌之下了,此次重逢,絕非他所願,他原想繼續保持緘默,卻鬼使神差開了口。“我離婚了。”
聞亭麗沒什麽反應,他讀懂了她眼中的事不關己,嘴邊不禁浮現一絲苦笑。
才兩年,就已經物是人非。他的初戀、他們喬家的風光時代、他的婚姻,統統都回不去了。
空氣中流動着一股惆悵的氣息,連聞亭麗也感覺到了,兩個人各想各的心事,都在那兒悵望着夜燈下的人潮。
南國就是這點好,再晚,街上也不會冷清,可是這種熱鬧對于寂寞的人來說,并非是一種心靈慰藉,反而是一種精神上的刺激。越走到熱鬧的人群中去,這種寂寞感就越濃重。
像現在,四周笑語喧天,唯獨他們這張桌子一片岑寂,仿佛有一堵看不見的牆,把他們兩個跟周遭熱鬧的氛圍隔絕開來,他們沒辦法融入進去。
沉默了仿佛有一個世紀那麽久,喬杏初終于把視線轉回她臉上:“保重。”
他走了。
聞亭麗舉起咖啡杯,對着他的背影自顧自喝一口,不是不感慨的,好歹也是在她生命中短暫停留過的男子,只是那段時光在她心裏已經模糊得不成樣子了,自然也就激不起什麽感慨。
喝下這口咖啡,就當作是紀念那個曾經青澀的自己吧。
剛放下杯子,桌面上落下一片陰影,又有人來了。
聞亭麗倏地擡頭。
孟麒光。
嗬,今天是什麽日子。
孟麒光直截了當拉開椅子在她對桌坐下。
這就是他跟喬杏初的不同之處,他霸道得多。
“這麽巧。”
孟麒光招手叫侍應生過來點了杯茶。
“在等人?”
聞亭麗“嗯”了一聲。
孟麒光沒有追問她在等誰,而是在對桌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聞亭麗沒辦法忽視這種略帶侵略性的目光。
“孟先生是路過香港,還是打算在這裏落腳?”
“我是來找人的。”
找人?
“上海淪陷了,我又不想躲到法租界裏做寓公,所以準備去美國。”
對上聞亭麗微訝的目光,他的口吻越發随意:“我這人,一向是沒什麽原則的,生來是冒險家,哪裏有好機會我就往哪裏走。”
是,這很符合他一貫的作風,他是徹徹底底的投機主義者,不論身處什麽世道,他都不會讓自己過得不好。
“不過——”他意味深長望着她,“若是我在香港找到了要找的人,我也可以不走。”
聞亭麗并沒有接茬,而是另起話題:“寶心最近怎麽樣?我最近剛換了住址,還沒來得及跟她寫信跟她聯絡。”
“很不錯。”孟麒光漫不經心看向窗外,“在學校适應得很好,這學期還成功申請到了獎學金,但由于跟家裏斷了聯絡,手頭一直不算寬裕,往往一天只舍得吃兩頓,早上是面包配牛奶,晚上是牛奶配面包。”
聞亭麗忍俊不禁。
“她不肯接受我和她母親的幫助,說是要自力更生,但她對國內的戰況一直很關注,打定主意一畢業就回國效力,對了,你該知道她現在不叫喬寶心了。”
“嗯,她的新名字叫江明。”
寶心還告訴她,将來回國之後,不會再踏入喬家大門一步,離家出走的這一步路,寶心走得相當徹底。
說起來,這兩年人人都有變化,有的人改頭換面,有的人開疆辟土,有的人風光不再,而寶心,算是其中變化比較大的一個,從名字到性格,都與過去的自己做了道別。作為好朋友,她由衷為現在的江明感到驕傲。
只是,一說到寶心,不禁讓她想起上海的那些人和事。
“我才知道沁芳姐去了重慶,出來的時候太急,也沒與她好好道個別,我很關心她的近況,一直在等她聯絡我呢。”
“對,董小姐帶着她們欣欣百貨的全體員工一起去了重慶,預備到那裏之後再新建一家欣欣百貨。”
“帶上了全體員工?”
“确切地說,連同員工的家屬在內,一大幫人,浩浩蕩蕩從上海逃出來。董小姐宣稱自己只要有一口飯吃,就絕不會虧待手底下的老員工。”
聞亭麗笑嘆:“沁芳姐真有魄力。”
“人人都有結局。”孟麒光再次将目光轉向她,“你呢?”
聞亭麗不響。
孟麒光瞥一眼她手邊堆起來的報紙:“陸世澄還是沒有消息?”
杯子裏的咖啡已經空了,聞亭麗招手再點一杯,孟麒光看着她慢慢飲啄着那淡褐色的液體,牽牽嘴角:“這些日子,你天天晚上在這裏等嗎?”
聞亭麗依舊不作聲。
“有沒有想過,陸世澄如果還活着,一早就來找你了。你這樣一個聰明人,為什麽就不肯接受現實。””
聞亭麗露出微愠的神色:“現實,什麽叫現實?!”
孟麒光不再發言,而是垂眸盯着自己面前的茶,一改平日玩世不恭的态度,面上透出一種罕見的嚴肅,過片刻,他自嘲地搖搖頭:“其實我又何必勸你,我自己不是也一直在等人?”
他默然良久,從自己的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個盒子放在桌面上,“找了快兩年,至今一無所獲。要是哪天見到這個人,她一句話就能決定我是留在香港還是去美國。”
盒蓋打開,裏面是一枚碩大無比的鑽石戒指。
“可惜我這位朋友一開始就對我抱有偏見,也總是懷疑我對她不是真心,她卻不曉得,人是會變的,當初不較真,不代表後來不較真,假如某天有機會,我一定要親口告訴她:我喜歡她,這份喜歡現在并沒有摻雜別的,只為她這個人。假如她肯接受我,我會讓她成為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說完這話,他極緩地擡眸看向聞亭麗,目光深澈得像能看進聞亭麗的心裏。
“聞小姐,你說我能找到這個人嗎?”他一語雙關問她。
聞亭麗無動于衷望着那枚戒指,那晶亮的光芒真是動人心魄。
對于孟麒光來說,這無疑是最真誠的一次表白。
但她的心毫無波瀾。
“不,我想,孟先生應該還沒有找對人。”她對孟麒光搖搖頭,用同樣誠摯的口吻說,“或許你和你這位朋友并沒有你想象中合适,甚至你們的觀點裏存在永遠磨合的地方,這導致她從來沒有考慮過接受你的心意,與其無望等待,不如及早去找另一個真正跟你心靈相契合的人。”
聰明人從來不需要把話說得太明。孟麒光啞然片刻,把視線挪向窗外,戲院海報裏的聞亭麗仿佛也在對這邊微笑,一個是對面活生生的她,一個是畫報裏的她,一個在玻璃窗內,一個在玻璃窗外,亦真亦假,如真似幻。
他在心裏苦笑,塵世間的一切,不過是一場绮麗的夢罷了,身為夢中客,又何必太較真,他輕笑:“你勸我別太執着,你自己呢,你打算在這裏等多久?三個月?一年?兩年?假如到最後你也沒能等到陸世澄,你會不會後悔自己當初跟他在一起過,他只陪了你這麽短的一段時間。”
“不,假如真有那麽一天,我只會慶幸自己跟他有過這麽美好的一段,我會帶着這份寶貴的記憶,好好地、用心地生活下去。”
孟麒光忽然有點醒悟了,她的性格底色跟他是如此不同,生活于她,就像是一場不計較得失的旅行,不管沿路發生什麽事,在她眼裏都自成一道風景,她會從一樁樁好事和壞事中汲取養分,然後繼續前行。
人人都說他孟麒光活得潇灑,這樣一看,他何嘗真正潇灑過?大約她說的真沒有錯,他們兩個從頭到尾都不是一路人。
他不無嘲諷地看着倒映在玻璃上自己的臉龐,是時候該動身去美國了,他孑然一身,沒什麽好留戀的。他從褲袋裏拿出錢結了賬,臨起身時,卻又站定了腳:“我會在香港逗留一段時間,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随時可以找我。”
聞亭麗默默注視着他灑脫離去的背影,他永遠不會直白地對她說一句:“聞亭麗,我喜歡你。”
哪怕在表白心跡的時候,這個人也是處處有保留、處處懂得為自己留後路的,這樣即使被她當面拒絕,他也能保留自己的尊嚴。她微喟,他還是太過精明和懂得自我保護,女人跟他在一起,永遠不會發自內心感到放松。
也許是她太挑剔了,她自省地想,畢竟被陸世澄那樣的男子愛過之後,稍微次一等的愛情已經不能滿足她的心。
這時候,大堂門口有人推門進來,帶進來一陣夜風,很清爽,莫名讓人想起上海的春夜,突然之間,她刻骨銘心地想念起陸世澄來。
在上海,曾經有無數個這樣的夜晚,她和陸世澄在一起吃飯、說笑.、談心,他們無話不談,也接吻,也擁抱……
那令人懷念的日日夜夜。
寂寞再次襲上她的心頭,又有人過來了,可不等聞亭麗充滿期待再次擡頭,就聽到侍應生禮貌地說:“小姐,我們茶座準備打烊了。”
原來她不知不覺坐到了十點鐘。
聞亭麗走到街上,霓虹燈閃閃爍爍,街上的行人不見少,都是來戲院看電影的。
她戴着墨鏡和帽子,倒也不必擔心自己被人認出來,她踽踽獨行,思緒不知不覺飄去了很遠的地方,身邊有人在叫賣什麽,她也沒在意,不曾想有人追上來,一束花從斜刺裏伸到她面前。
這似曾相識的一幕,叫聞亭麗大腦瞬間一片空白,急忙回頭,卻是一個花童。
“小姐,買花嗎?”
聞亭麗悵然若失,當然不會是他,茫茫人海,難不成她還能指望陸世澄能在街上認出她。
她失落地接過那束花,給花童一點錢,掉頭繼續向前走,那花童卻再次追上來,聞亭麗無奈地笑了笑:“小兄弟,前頭我已經買過你的花了。”
花童卻不容分說将一大捧花塞到她懷裏,喘着氣說:“姐姐,你是叫小橘子嗎,後頭那位先生叫我把這花送給你,他說他的肩膀受了一點傷,暫時跑不快,生怕你跑了,叫我趕快追上你。”
聞亭麗呆呆回頭,一眼就瞅見了那道颀長的身影,在霓虹燈下,那人漂亮得就像是一個幻影,不,不是幻影,因為那影子正艱難地朝她這個方向挪動。
聞亭麗頓時淚盈于睫。
手裏的花束“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她拔腿就朝他跑去,唯恐跑不快。
她的速度比他快多了,可是他也不肯停在原地不動,而是盡可能一點一點向她靠近,仿佛哪怕是這樣短的距離,他也擔心兩個人也被人群走散。
她的視線被淚水搞得模糊不清,卻不敢眨眼,終于,越來越近了,他停下來對她大大地張開雙臂,她風一般沖上去與他緊緊擁抱在一起。
***
房間裏,聞亭麗緊緊抱着陸世澄,不肯松手也不肯眨眼。
這是陸家多年前在山上置辦的一所大宅,多年來只留有幾位陸家的老下人守房子,陸世澄這一回來,管事們猶如劫後餘生,整幢樓都沸騰起來。
他們很快發現陸世澄肩部有槍傷,大管事帶人弄來一張小床把陸世澄擡上二樓卧房,上樓的時候多有不便,陸世澄卻不肯放開聞亭麗的手,聞亭麗心有戚戚焉,全程緊依着他上了樓。
等到所有人退出去,她驚心膽戰察看路上早已察看過的那處傷,陸世澄想要撐起上半身,她立刻俯身環住他的肩膀:“你別動,快告訴我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麽。”
說話間,她的熱淚灑在他的額頭上,他也不比她好到哪裏去,一再用手觸碰她的面頰,來确認自己已經回到了她的身邊。
再說這故事。
路上已經講過兩遍了,但聞亭麗仿佛聽不夠,劫後餘生,雙方心裏都像被飛機轟炸過一樣震蕩不安,唯有不斷聆聽彼此的聲音才有真實感。
關于整盤計劃,兩個人其實早已達成共識:留下邱淩雲一命、布局引陸克儉入套、徹底銷毀藥廠——但她真沒想到那一晚陸世澄會把邱淩雲引去了大生藥廠,日本人恐怕至今以為那晚跟那幫日本人同歸于盡的是“陸世澄”。
他低頭親吻她的指尖,耐着性子再講一遍:“你知道的,八月份的時候,我就查到了陸克儉跟日本人勾結在一起——”
陸克儉已經瘋了,對那幾個日本陸軍軍官許下承諾,只要他們幫他鏟除陸世澄,就将陸家在上海的全部實業交給這幾個日本人,以便他們向上級領功。
在陸克儉看來,這是一筆異常劃算的買賣,因為上海的産業對陸家來說只是一小部分,把它們交給日本人,自己照樣可以回南洋呼風喚雨。
陸世澄既不可能讓自己這位三叔染指大生藥廠,也不可能把母親的心血留給日本人,提前銷毀更是不現實,在戰時,這間藥廠一夜的産量就可以幫到不少前線受傷的戰士。
唯有等到前線實在支撐不住了才能實施自己的計劃。
他更沒有想過讓手下人留下來幫忙完成這一步,萬一事敗,這幫手下勢必會死在日本人手裏,這是他自己的執念,關乎到他跟陸克儉之間的私人恩怨,沒理由讓不相幹的人陪葬。
所以他一早決定自己動手。
購買炸藥、部署密道、添置舊車和新身份……
他有條不紊地執行着自己的計劃。
他故意放消息給陸克儉,讓他們以為他打算潛夜離開上海,走前會銷毀廠子裏的上千臺機器。
幾名日本軍官垂涎大生藥廠已久,果然當晚就有行動。
至于邱淩雲,當日留下此人就是為了對付陸克儉。
邱淩雲醒來時發現身邊只有幾個白龍幫的兄弟,誤以為全靠自己命大才僥幸活下來,在身邊幾位白龍幫“長輩”的照拂和慫恿下,邱淩雲除了繼續恨着他和聞亭麗之外,同時也對陸克儉産生了強烈的恨意——那日要不是陸克儉見死不救,父親未必會死得那麽凄慘。
等到安排好一切,陸世澄讓人把邱淩雲引到大生藥廠附近。邱淩雲以為當晚他們叔侄當晚會有一場談判,特地帶着手槍而來,一方面預備瞅準時機将他們兩人一起殺害,另一方面準備以此為籌碼重回白龍幫做堂主。豈知還在半路就被陸世澄打暈,随後,陸世澄給邱淩雲換上了自己的衣服和手表,把他綁好了扔進後備箱。
至于那枚指環,自己一是不舍得摘下來套在邱淩雲手上,二來他也想以這種方式告訴聞亭麗:一切都在計劃之中,他很快會來找她。
他知道大生藥廠附近布滿了眼線,當晚,他故意一個人把車開進了廠子裏,以引誘陸克儉盡快行動。
他打賭陸克儉一定會來,他這位三叔不僅要奪回家産,更要他死,難得他落單一次,即使明知這其中有陷阱也要冒險嘗試一把。
他料得沒錯,陸克儉來得很快。
而他一進廠子,便将車停在樹叢後的暗道裏,按照事先設計好的路線将邱淩雲從暗道運到三樓的辦公室,把邱淩雲扶坐在窗前的辦公桌後,給邱淩雲喂了一粒氰-化鉀,再擰亮辦公室的燈,接着點上一爐火,将一些無關緊要的廢紙扔進去燃燒。
這是最重要的一環。
廠子裏一共埋了三處炸-藥:電梯裏有一處、生産車間有一處,而最重要的一處,就埋在他辦公室外的走廊上。為了引陸克儉上樓,他必須僞造出自己仍在辦公室銷毀陸家重要文件的假象。
緊接着,他從辦公室出來,用最快速度走暗道下樓,将自己常開的那一輛羅爾斯·羅伊斯留在廠區裏繼續迷惑他們,自己從後院翻牆出去,就這樣徒步走出去一裏多地,在路邊找到了他提前準備好的一輛舊車。
上車後,陸世澄并不急着離開,而是坐在車裏靜靜等待。
他已經忘了那時候自己都在想什麽,他只知道,他渾身上下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喉頭發緊,雙眼銳利如刀,像只狩獵的豹子,等待獵殺時刻的到來。
大約過了十多分鐘,身後的方向傳來轟隆一聲巨響。
他如釋重負,脫力般伏在方向盤上,直到這一秒冷汗才從額上涔涔淌下來。
來不及平複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他用最快速度開離開了閘北,接下來便按照原定計劃連夜離開上海,但麻煩的是他已是“死人”身份,不能再以陸世澄的名義調兵遣将。
更麻煩的是,他連邝志林都得瞞住,因為這一局不只順利除去了陸克儉,還如願炸死了四個日本軍官。
日方雖然心存疑慮,但畢竟陸世澄的“屍首”也在火災現場被發現,如今所有人都認為是叔侄倆為了搶奪大權才釀此悲劇,陸家驟然失去當家人,陸家人的表現理應表現得“合乎常理”。
一旦邝叔表現得不夠傷心,或是被日方發現邝叔跟他暗中有聯系,他們便會迅速弄明白整盤棋是怎麽回事,到時候不管是他還是邝叔,都會被日本人纏上。
他更沒有讓周威等人跟随自己南下,在如此複雜的局勢下,陸家直如一塊被各方人馬觊觎的“肥肉”,在巨大的利益和威脅面前,每個人都有可能出賣自己的良心。
事以密成,他不得不謹慎一點,小心一點。
好在接下來的事還算順利,他稍作喬裝打扮,很快搭上了一艘去往武漢的輪船。
抵達武漢之後,他因為擔心聞亭麗做出什麽冒險的舉動,不得已到郵局給她拍了一封電報,當時的武漢城風聲鶴唳,那封電報一下被人攔截下來,很快就有人來酒店對他實施暗殺。
盡管已經聽過兩遍,但一聽到此處,聞亭麗的心還是再次緊縮成一團:“是日方的人?還是重慶方面派來的?”
陸世澄背靠着床頭,苦笑着說:“什麽來路的人都有可能。我那封電報寫得語焉不詳,用的又是假名,這行徑本就十分可疑,沒準他們懷疑我是日方的探子,又或者,把我看成了他們內部的叛徒……”
總之他沒有身份,百口莫辯,若是持槍回擊,更坐實了他的可疑,總之歷經波折才順利脫身,人是安全了,肩上卻中了一槍,之後傷口一直在流血,帶傷上路的話未免太引人注目,他只好在武漢滞留了一段時日。
“若非這番變故,我早到來香港同你彙合了,何必讓你懸心這麽久。”
他雖是輕描淡寫的口吻,聞亭麗卻聽得揪心至極,這一路,不管是炸毀藥廠之後連夜從上海出來,還是想辦法在武漢那隊暗殺他的人馬手底下脫身,每一步都需要他殚精竭慮,稍有不慎就會死無全屍。
她再次哭起來。
這亂世,活下來是多麽不易。
陸世澄故作輕松去親吻她的淚水:“這就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可是那淚水越吻越多,他冷不丁“嘶”了一聲。
她果然不哭了,擔憂而焦灼地察看他的傷口:“又疼了嗎?”
這會兒她也顧不上什麽,忙解開他的衣扣親自察看,哪像他得說的那麽簡單,傷口明明還未痊愈。“大夫怎麽還沒來?我再去催一催。”
他拽住她的手:“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的,你還沒告訴我,這些日子在香港如何?小桃子和周嫂呢?”
“她們在九龍塘那邊。我和黃姐在那邊租了一個廠房,前面做攝影棚和辦公樓,後頭做員工宿舍,現在一家人都暫時住在那裏,我們剛把《抗争》剩餘的部分補拍完畢,不日就要上映了——你怎麽知道今晚我也在格羅士大飯店,看到報紙了?”
“嗯。”他含笑看着她。
再也不會弄錯的。
那是只有他們兩個知道的,獨一無二的暗號。
她也終于也露出輕松的笑容,現在她是真的相信他回來了,喜悅充滿了她的心,她把腦袋輕輕貼在他的胸口:“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我的陸先生從來不食言。”
陸世澄下巴抵在她的發頂上,忽道:“聞亭麗,我們結婚吧。”
這天一早,邝志林被人接來了此地。從武漢出來那日,陸世澄就想辦法給邝志林傳了一份秘密口信,邝志林暗中安排好一切,馬不停蹄趕來香港與陸世澄彙合。
陸世澄看見邝志林憔悴的神色,自是說不出的愧疚:“邝叔,對不起。”
邝志林熱淚盈眶:“什麽也不必說,這是萬不得已的法子,總之……你平安無事就好。”
聞亭麗不勝欷歔,這年頭,人人見面都少不了用一句“沒事就好”來寬慰自己,而對于親人朋友來說,“沒事就好”也的确勝過一切。她紅着眼圈上前跟邝志林擁抱:“邝叔。”
陸世澄一愣,随即便高興地笑了,這是她第一次随他稱呼邝志林為“邝叔”,卻是如此自然而又親切,可見在她的心裏,早已把邝志林看作自己的親人。
邝志林眼圈更紅了,一邊點頭,一邊在聞亭麗的肩後應了一聲,松開後看看她,又看看陸世澄,感慨萬千地說:“想當初第一次見到小聞,還是在黃金劇院的後臺,一晃都這麽久了,小聞早已不再是那個小聞,上海也不是那個上海了。”
三個人都痛心不已,坐下來後,陸世澄滿腹心事給邝志林沏茶,聞亭麗關切地向邝志林打聽上海的戰況。
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鄧院長和劉向之,邝志林想了想說:“慈心醫院好像跟紅十字會醫院暫時合并了,這回淞滬會戰,慈心醫院的醫護人員成功搶救了不少我們的戰士,那日一個朋友在醫院見過那位鄧院長,說她老人家年紀一大把了,卻還堅持在臨床第一線做手術,精神矍铄,反應比年輕人還要機敏,那份大無畏額精神,委實讓人心生敬意。”
聞亭麗愀然聽着,聽到鄧院長的名字,她的心情再一次低沉下去,但一想到她老人家一生都在忠實地做自己,又覺得自己的這份擔心,實在有負于鄧院長對她的教誨。
她不便再細細打聽劉向之,即便打聽,邝志林也不會對一個內科病房的護士長有印象,料想劉向之也同鄧院長一樣,也在為保家衛國而戰,這讓她的心靈多少安慰了一點。
她含淚點點頭。
當晚,邝志林在後樓安置下來,陸世澄又着人去九龍塘把周嫂和小桃子也接來,這一晚,陸家這所老宅空前熱鬧,在戰時,人與人之間仿佛比從前更懂體諒,也比過去更知道友善,小桃子感受到了那種其樂融融的氛圍,在大人們之間穿來穿去,笑個不停。
某日一早,大管事神色匆匆送來一份報紙,聞亭麗正同陸世澄在書房裏說話,一看對方的表情,就知道是一樁大新聞。
她和陸世澄一起坐下來看。
只見标題寫着:【著名愛國實業家——南洋鴻業陸鴻隽老先生因幼子勾結日本人一事飽受打擊,不幸引發舊疾,于今夜淩晨三時去世。】
這是足以撼動整個實業界的大新聞。
正文裏面寫着:
“此前陸克儉已被逐出家門,但在陸老太爺的堅持下,族譜上依舊保有陸克儉的姓名,想來是打算等到合适的時機,重新将愛子納入家門……經此一事,陸家族人深以為恥,一致同意将二房從族譜上徹底除名,以免污損陸家多年來的愛國名聲,此消息一經傳出,原本癱卧多年的二公子陸克安,突然口吐鮮血數升,當場氣絕身亡。陸老太爺更是一病不起,沒幾日便病逝于南洋——”
文中最後,撰稿人用辛辣的諷刺口吻說:“本報似乎不該再稱呼此賣國賊為‘陸克儉’,此賊已被族中徹底除名,世上再無‘陸克儉’,只有‘無名氏’——一個可恨可恥可鄙、毫無做人底線的無名氏。”
聞亭麗心中無比快意,悄悄回眸看向陸世澄,不期然在他嘴邊看到了一絲惡意的微笑,這使得他既像一個如願以償的孩子,又像一尊殺氣騰騰的羅剎。
這一瞬她清楚地意識到:這恰是陸世澄的黑暗一面。
這盤棋走到現在,每一步棋子的走向都在他計算之內,算得夠準,沒有意外。
每一個當年殘害過他父母的人——不論是直接行兇者,抑或是間接的兇手——陸世澄一個都沒有放過,他不僅是要他們死,他還要這些人失去自己最看重的東西之後,再在痛苦中死去。
這種方式,正如他們當年對待他父母的方式一樣狠。
她卻毫無保留地将他再次抱緊,經歷過這麽多事之後,她看透了他的每一面,不管是光明面,還是陰暗面,都是陸世澄,她都體諒、都理解、都鐘情。
陸世澄臉上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默然吻着她的眼皮,她以為他要說什麽,沒想到他開口的第一句話還是:“聞亭麗,我們結婚吧。”
接下來的幾天,他幾乎每天都要對她說三遍這話。
早上,他們兩個在花園裏的藤桌上對坐着吃早飯,她吃她的粢飯糕,他喝他的果汁,好端端地,他就把水杯放下:“聞亭麗,我們結婚吧。”
傍晚,他們手牽着手在長滿鮮花的山道上面散步,聞亭麗望見那橘色的晚霞,不由得心生歡喜,将手指向天際,叽裏哇啦說得起勁,他又說:“聞亭麗,我們結婚吧。”
夜裏,他和她在月光下看報紙,光線暗,自然是看不出什麽名堂,看到後來,聞亭麗索性把報紙扔到一邊,捧着他的臉要親他,他忽然把臉躲開,眼睛看着她說:“聞亭麗,我們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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