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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94章 第 9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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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4章 第 94 章

    有了槍, 安全感頓時又回來了。

    鑒于前幾日的寧波之行耽誤了新戲的進度,從這日起,聞亭麗開始沒日沒夜泡在棚裏, 常常是上一秒剛從《雙珠》的哭戲裏出來,下一秒就進了《春風吹又生》那黑魆魆的“廠房”,幸而黃遠山堅持購買了最新式的炭精燈,在百分百還原紅棉紡織廠髒亂差環境的前提下,還能保證鏡頭前的采光, 成片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聞亭麗愈發幹勁十足。

    這期間, 她和黃遠山着手成立劇本部, 在嘗到過搶購《雙珠》的艱難滋味之後, 她們就意識到秀峰必須手握自己的編劇人才,不然在選片時會一直處于被動的位置。

    經過一番招聘, 招到了兩名專業編劇,其中一位正是業內小有名氣的編劇柯慶,經他創作的《紅梅怨》《一江愁》都取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績。

    柯慶一開始不想來,是黃遠山和聞亭麗三顧茅廬才說動了他, 當中種種艱辛自不必細說, 編劇部宣告成立的這一天, 黃遠山高興得像個孩子,親自跑到公司大門口放了兩串鞭炮。

    聞亭麗同曹仁秀幾個擠在二樓露臺上往下看,鞭炮聲有多響,她們發出的笑聲就有多爽朗。

    這天,曹仁秀對聞亭麗說:“聞老板, 有個人拜托我約見你一面。”

    聞亭麗便問是誰。

    “紅棉紡織廠的女工丁小娥, 她聽說我們在拍她們的故事,頗受感動, 很想親口同你們說幾句話。”

    聞亭麗忙說好,雙方安排在紅棉紡織廠的後巷中見面,時間是傍晚六點半,只有這個時間,廠子裏的女工可以“放風”十分鐘。

    曹仁秀自畢業後一直在紅棉紡織廠賬房做事,日語又好,幾年下來與廠子裏的工頭都混熟了,饒是如此,仍費了不少波折才将丁小娥帶出來。

    為避免引起日本工頭的注意,聞亭麗和黃遠山一直貓在車裏,不一會,就看見曹仁秀領着一個人匆匆跑來。

    聞亭麗和黃遠山駭然相顧,哪怕她們早已熟悉紅棉紡織廠女工的種種現狀,終不及親眼看見這一幕來得震撼。

    曹仁秀身邊的女工面黃肌瘦,兩眼無神,走起路來袖管和褲管空空的,仿佛衣服裏面裝着的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具即将被榨幹的“幹屍”。

    “這是丁小娥。”

    聞亭麗下車緊緊握住丁小娥的雙手,想要說點什麽,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本身算苗條,《春風吹又生》開拍後,為求真實展現紅棉紡織廠女工的苦況,她硬逼着自己在最短時間內減掉了五六斤,可直到親眼看到丁小娥的這一刻,她才知道,不夠,遠遠不夠。

    丁小娥的胳膊比小桃子這類幼童的胳膊還要細得多,仿佛輕輕一掐就會斷掉。

    她心中感到無比驚愕、難過、痛惜。丁小娥這種苦相,即便顧傑的化妝技術再高明,也無法全部還原出來。

    最後還是黃遠山率先打破沉默,她懇切地跟丁小娥握手:“你好,我叫黃遠山,是這部勞工片的導演,這是聞亭麗,她是女主演。”

    沒想到丁小娥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曹小姐告訴我,電影拍出來之後,會有……會有很多人來看,那我有點擔心呢,我們的廠子不會關門吧?”

    回去的路上,聞亭麗三人的情緒異常低落,本以為丁小娥主動約見她們,是為了向她們提供更多日本廠方壓榨女工的證據,可原來她雖然痛恨廠房虐待她們,卻不希望自己失去工作。

    “明年我二弟就要娶媳婦了。”丁小娥怯生生地說,“家裏還等着我月月寄錢回去呢。”

    回想到此處,黃遠山憤然拍打窗框:“壓榨!到處都是壓榨!勞力上的壓榨!思想上的壓榨!人格上的壓榨!從裏到外被壓榨了這麽多年,她們早已忘記自己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了!”

    聞亭麗咬牙不語,最讓人心痛的是,丁小娥絕不只有一個,社會上到處都是丁小娥。

    “對不起。”曹仁秀捂臉嘆息,“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現在怎麽辦?這部片子還繼續拍下去嗎?”

    “當然要拍!那可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你也不管,我也不管,大家都漠視,好了,到頭來還有誰肯站出來替這幫苦命的勞工聲讨?你們看看丁小娥的樣子,她還能活得過明年嗎?從前我還沒意識到問題如此嚴重,如今我想,我們不妨再激進一些!一部《春風吹又生》力度不夠的話,那我就多拍幾部,不信不能起到振聾發聩的作用。”黃遠山越說越激昂,“回去我就同柯慶研究新劇本!”

    聞亭麗精神為之一振,黃姐最讓人佩服的就是這一點,任何情況都不會動搖她心中的信念。

    曹仁秀憂心忡忡地說:“可是,光是目前這兩部片子,就已經占用了公司大部分資金,《春風吹又生》擺明了是不會賺錢的,萬一票房賠得太慘,我們總不能光指望一部《雙珠》就賺回來,到時候又上哪再籌錢去拍新片呢?”

    她是公司的帳房,對于“家中”的資金情況,比誰都清楚。

    聞亭麗暗想,是,錢,第一要務就是籌錢。

    她異常沉穩地說:“不急,我們一步一步來,別忘了黃金馬上要搞慶典了,這是一個現成的好機會,當晚參會的實業家那麽多,只要我們能夠順利進場——”

    ***

    沒兩日,黃遠山順利将兩張黃金影業酬賓會的入場券塞給聞亭麗。

    聞亭麗懸了幾日的心頓時落了地,忙問:“都有哪些人到場?”

    “自己看吧。”

    名單上第一位賓客就是陸世澄。

    聞亭麗目光在他的名字上凝了一晌,這才緩緩下移,只見下一行的貴賓欄寫着“葛青雲”三個字。

    “這人是誰,名字竟這樣靠前?”

    “廣東葛家千金,人稱葛小姐,我記得你見過她。”

    “見過。”聞亭麗有點好奇,“不過我以為她早就回廣東了。”

    黃遠山搖搖頭:“沒個一年半載不會回去的。我聽董沁芳說,葛小姐這趟是帶着家族任務出來的,先是在上海、杭州等地盡情玩耍了一兩個月,而後動身去北地辦正事,聽說抵達北平的當晚,是財政次長親自接待的她,最近大概是北平的事情忙完了,所以啓程返回了上海——這回我倒是小瞧了劉夢麟的能力,陸世澄跟黃金有過合作,肯參加慶典不稀奇,但這位葛小姐素來跟黃金沒有瓜葛,竟也被他請到了。”

    恰在此時,譚貴望過來找師傅,聽見這話,順口接話道:“聽說葛小姐跟陸家關系好,當初她來上海,就是陸家負責招待她,說不定這次葛小姐是看在陸世澄的面子上才去的。”

    黃遠山急忙瞪他一眼。

    好在聞亭麗似乎沒多想,只是揚了揚眉,就笑吟吟将賓客名單還給黃遠山:“看完了,我們着手做準備吧。”

    ***

    沒兩日,小桃子所在的商務印書館幼稚園宣布舉辦游學活動,地點選在蘇州,活動時間是三天兩夜,活動費每人五塊大洋,園長大人要求每位小朋友至少要有一位家長陪同出行。

    這是幼兒園第一次舉辦此類活動,小桃子興奮壞了,一回家就同姐姐叽叽喳喳說個不停,飯桌上也不肯好好吃飯,在那兒扳着指頭數大概還有幾天出發。

    聞亭麗見妹妹如此高興,二話不說跑到幼稚園交了活動費,只是那天恰逢黃金舉辦慶典,她這邊抽不開身,同園長商量一回,最後決定由周嫂陪着小桃子一起去。

    這日一早,聞亭麗開車将周嫂和小桃子送至學校,随即趕回公司拍戲,晚上一收工,便準時開車去參加慶典。

    聞亭麗的身影剛在飯店門口出現,黃金的幾位元老頓時如臨大敵。

    “她怎麽進來了?不是叫你們防着秀峰和華美的人嗎?”

    禮賓部趙經理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我攔了,但她手裏拿着請帖,上頭的确是劉老板的親筆簽名,旁邊又有好些記者,你們也知道的,聞亭麗如今影迷衆多,執意攆她走的話,就怕場面鬧得太難看。”

    “糊塗!她那張請帖一定是僞造的,快!快去禀告劉老板。這次慶典是為我們黃金拉投資做鋪墊,不是給外人擡轎子的!”

    一行人在人堆裏找到劉夢麟,劉夢麟和顏悅色地說:“這麽重要的場合,她不來湊熱鬧,就不是聞亭麗了!直接讓她進來便是,待會黃遠山說不定也會來,都別攔着,我要讓她們見識見識什麽叫鴻門宴——別擔心,我早有安排,我敢打賭今晚聞亭麗絕對沒心情挖我們牆角,你們瞧……”

    他笑眯眯對着大門的方向一擡下巴,幾人順着往前一看,就見陸世澄和葛小姐一前一後走進來,燈光下,當真是一對璧人,關鍵兩人步調出奇一致,仿佛是事先約好了一樣。

    人群裏頓時發出一陣騷動。

    “陸公子,好久不見!”

    “葛小姐,您何時從北平回來的?”

    更有幾個好事的記者上前問道:“二位是一起來的?”“葛小姐,聽說您因為陸小先生的緣故,也對投資電影萌生了興趣,一定是這樣,不然您不會撥冗參加黃金電影公司的盛典,您是不是也打算像陸小先生那樣先在黃金公司試試水?”

    這邊廂,聞亭麗一眼不眨盯着兩人。

    劉夢麟看在眼裏,臉上的笑容愈加燦爛,對身邊人低聲說:“瞧見沒?是人就有軟肋,心一亂,就沒辦法辦正事……這還只是一盤頭菜,後頭還有大餐等着她呢。”

    聞亭麗迅速穩住心神,随手從身旁的侍者托盤手拿起一杯酒,穩穩當當朝葛小姐走去,不料高庭新搶先把兩人一起請走了。

    聞亭麗只得在原地剎住腳步。

    她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

    臨出發前,片場出了點緊急狀況,黃姐不得已留下來救急,這一來,今晚的社交重擔全落到了她一個人肩上。

    天塌下來也攔不住她辦正事!

    扭頭瞧見電影協會的翁副主席等人進來,她忙堆起笑容上前打招呼,剛走兩步,迎面卻走來兩位太太:“陸公子跟葛小姐多半是好事将近了,前兩日看見他們在錦陽飯店一起吃飯,今晚兩個人又一同前來參加晚宴。”

    “陸世澄和葛小姐一起吃飯?你沒瞧錯吧?”

    “那天我跟我們一鳴剛從天津到上海,曹太太在錦陽飯店招待我們,我們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一低頭就看見一男一女從飯店後門出去,上的是一輛羅爾斯·羅伊斯汽車,曹太太脫口說道:‘陸公子’,我才知道那是鼎鼎大名的陸世澄。當時他幫葛小姐拿着外套,要多體貼就有多體貼,葛小姐鞋子松了,他還彎下腰去幫她系扣搭呢。”

    眼看聞亭麗已經走到跟前,兩人不約而同打住了話頭。

    然而,兩人剛與聞亭麗擦肩而過,就很刻意地繼續往下說:“聽人說,當初陸老太爺大病一場,葛家老先生親自趕赴南洋探視,,目的就是為了說合孫輩之間的親事,如今陸世澄剛回上海,葛家的人就頻繁去陸公館,可見這門親事已經說得差不多了。這還不算完,那日曹太太同高太太一道去首飾行取首飾,還撞見陸世澄在貴賓室挑手表,是一塊女式鑽表,據說全上海只有這一塊……待會你瞧瞧葛小姐有沒有把它戴在腕子上就知道了。”

    ***

    這時節,劉夢麟正滿面春風招待着高庭新等人,陸世.澄的到場以及《時間的沙》的巨大成功,無疑就是一記最亮眼的廣告,才這麽一會功夫,已經有好幾家公司有意向要與黃金談合作了。

    劉夢麟心裏樂開了花,趕忙讓人拿出提前準備好的新片提綱,誓要當場同高庭新等人簽訂投資意向書。正說得熱鬧,有人快步朝這邊走來,劉夢麟陪着笑臉對衆人說一句“失陪。”

    不露聲色帶着那人走到外頭,掀起眼皮問:“怎麽樣?”

    這人一五一十地說:“聞小姐獨自坐在花廳的沙發上,差不多有六七分鐘沒動了。”

    劉夢麟大嘴一咧:“做什麽?發呆?”

    “一開始像是在場子裏找人,後來葛小姐從花園回來,聞小姐便停下來盯着葛小姐手腕上的鑽表直看,之後便坐下來不動了,對了,聞小姐也不吃東西,只在那兒一杯杯喝香槟,看樣子心裏窩着不少火。”

    劉夢麟暗笑一聲,這才叫對症下藥呢。

    辦大事的時候,最忌諱感情用事。虧得聞亭麗千方百計混進他的場子,到頭來還不是功虧一篑。

    “後來聞小姐寫了一張紙條讓人送出去,不知是不是要送給陸世澄。”

    “還不趕緊讓人把紙條攔下來!”

    “可是……萬一聞亭麗當面去找陸世澄求證此事,抑或是因為吃醋當場同葛小姐鬧起來,我們豈不是會弄巧成拙?”

    劉夢麟鼻腔裏哼一聲:“她又沒辦法證明是我們在搞鬼,這種場合,誰不閑聊幾句他人是非?就算被她問到頭上,也有一萬種法子抵賴過去。二則,她求證,就說明她将心力全都放在了男人身上,即便陸世澄矢口否認,她也會疑神疑鬼,接下來一整晚都沒心思做別的。倘若她直接去找葛小姐的麻煩,那就更好了!到時候不只客人們會看聞亭麗的笑話,葛小姐也會被她狠狠得罪,甚至陸世澄也會真心惱她,這對聞亭麗來說可是必輸之局,我還怕她不鬧呢。”

    ***

    半個鐘頭後,前頭那位鮑經理再次來找劉夢麟。

    “那張條子被我們攔下來了,果然是寫給陸世澄的,上頭寫着:我在後花園八角亭底下等你。聞亭麗這會兒還在亭子裏苦等呢。”

    “趕緊把紙條撕碎,陸世澄呢?”

    “他在二樓同船舶司的萬司長聊事情,估計一時半刻不會下樓。

    劉夢麟想了想,紙條“送”出去了,陸世澄卻不肯來,這對聞亭麗來說無疑是莫大的打擊。

    他饒有興趣發問:“所以聞亭麗這會兒是坐立難安?還是垂頭喪氣?”

    “隔得太遠,我也瞧不清楚她在做什麽,不過她看樣子也沒心思做別的了,來了這麽久也不見采取什麽行動。哪像我們,才一小會工夫就簽下了四家公司的投資意向書。”

    劉夢麟得意地望向手頭的文書,今晚的确頗有收獲,可惜他最想與之合作的葛小姐對投資電影絲毫不感興趣,枉他說破喉嚨,她也只是微笑相待,沒關系,四份意向書已經足夠多了,最叫他滿意的是,他們成功防住了今晚的心腹大患聞亭麗。

    所以說,有時候陷阱不必太精巧,管用就行!

    人性總歸是貪婪的,更是脆弱的,要怪就怪聞亭麗自己不争氣,一個人一旦什麽都想要,注定會兩頭都落空!

    “以她的性子,不會就這樣被動地等下去的,要麽負氣離開,要麽就——不,很有可能去找葛小姐的麻煩,你們趕緊把葛小姐身邊的人都引開,給聞亭麗制造一種适合行動的假象——”

    聞亭麗從涼亭上下來,徑自穿過花園的小徑,一擡頭,就看見葛小姐獨自在客室的沙發上喝香槟。

    就她一個人,身邊連個同伴都沒有。

    聞亭麗目光一定,再次邁步朝葛小姐的方向走去。

    “劉老板。”一個人影飛快奔向劉夢麟,到了跟前,迅速壓低嗓門,“聞亭麗果然氣勢洶洶去找葛小姐了。”

    劉夢麟眼睛裏閃過一抹興奮的光芒:“快,叫我們的人都去附近悄悄候着,必要時在旁邊添一把柴火,務必讓聞亭麗當衆出糗一回,難得今晚有這麽多記者在場,明天早報上的頭條标題我都想好了:【秀峰電影公司大老板為了搶男人争風吃醋】,如何?”

    想當初,聞亭麗離開《窈窕偵探三》的劇組時是何等決絕,之後更是利用黃金的軟肋将《雙珠》從他手裏搶走,這口氣他窩在心裏好幾個月了,不狠狠教訓聞亭麗一次,都對不起他前期對她的栽培,何況這回是聞亭麗主動撞到槍口上來的。

    對,他就是記仇就是小肚雞腸,這一點黃遠山絕對沒說錯。

    又過五分鐘,鮑經理的身影再度出現,這一回,劉夢麟等不及鮑經理到跟前,就主動迎上前。

    “吵起來了?”他嘴邊噙着一抹笑意,“還是打起來了?”

    鮑經理的表情有些困惑,搖搖頭說:“沒吵,兩個人客客氣氣在那兒說話呢。”

    劉夢麟擡手往下壓了壓:“不要急,這便是所謂‘暴風雨前的寧靜’,繼續盯着就是了。”

    過了十來分鐘,遲遲不見鮑經理返回,劉夢麟實在按耐不住,決定親自前去一探究竟,結果剛走到半道,鮑經理就喘籲籲找來了。

    “不好,聞亭麗同葛小姐說了一晌話,居然拿出一份新片草綱給葛小姐看,葛小姐竟接過去了。”

    劉夢麟張了張嘴:“不可能!”

    “要不您親自去看看吧,她們倆好像還聊得怪投機的。”

    劉夢麟一把推開鮑經理,疾步走到後花園的客室前,一望之下,臉色便難看起來。

    聞亭麗和葛小姐聊得何止是投機,簡直是熱火朝天。

    也不知聞亭麗說了什麽,一向端莊的葛小姐竟被逗得連連發笑。

    “噢,這實在是——太壞了……可是我真喜歡這個結局,柳葉香不但替她妹妹報了仇,還将她妹妹的骨灰盒悄悄放在她妹夫的祠堂裏,虧得趙家人從前那樣虐待柳兒,殊不知今後年年都會對着柳兒的骨灰三跪九拜。”

    “諷刺的是他們還以為自己跪拜的是祖宗呢!”

    兩人同時發出爽朗的笑聲。

    聞亭麗邊笑邊說:“我們計劃把趙家人集體叩拜‘祖宗’的鏡頭放在影片的最後,鏡頭由近至遠,将趙家人的迷信和軟弱淋漓盡致展現出來,這樣反諷的效果才能達到極致。”

    葛青雲拍手:“妙得很,平時我也常去影院看電影,難得有一出戲還沒拍出來就讓我充滿期待,這本子真是你們黃老板自己想出來的?”

    “當然,你見到她本人就知道了,她腦子裏裝滿了各種奇思妙想,頭幾年最火的一部片子《荒涼人生》您看過嗎,這是黃姐的成名作,這本子原來的結局俗得不行,是黃姐改了結局才大獲成功的,沒人比黃姐更懂得講故事了。”

    葛青雲面露驚喜:“我看過《荒涼人生》,最喜歡的一部分就是結尾,原來那竟是你們黃老板設計的?好吧,我被你說服了,我會盡快去貴公司參觀,順便同這位可愛的黃導演當面聊一聊,只是這兩天我沒時間,下周日如何?”

    聞亭麗內心雀躍,面上卻佯裝鎮定:“那就這樣說定了。下周日,我和黃姐在公司恭候葛小姐的大駕。”

    葛青雲驀然收斂笑容,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上下打量聞亭麗:“聞小姐,實話告訴你,前頭你接近我的時候,我就看穿了你的來意,可偏偏你的開場白、你抛出的話題,都是我感興趣的,就像有一面鏡子能照見我的內心深處似的!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是處心積慮在同我套近乎。你問你,今晚這麽多投資商,為何獨獨挑中我?要說年輕,陸世澄、高庭新幾個年歲都不大,想來接納新事物的能力不會比我差,若是看在我們倆同是女子的份上,現場還有好些女士都對投資電影感興趣。”

    “我喜歡葛小姐的名字。”聞亭麗從容不迫地說,“原來我們在學校排演《紅樓夢》話劇的時候,我非常喜歡書裏的一句話,‘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剛巧,我們秀峰如今也在走上坡路,這豈非是一種巧合和緣分?再說,我今晚一看到葛小姐,就知道你是個善良有趣的人。”

    葛青雲挑了挑眉:“聞小姐從何處看出我善良有趣?”

    聞亭麗指了指她的手包:“衣服是新的、包是新的,偏偏包裏的手帕舊得不像樣子,用成這樣也舍不得扔,可見它對你意義重大。一個念舊的人,總不會差到哪兒去,不,應當說,念舊的人,都有感情充沛的一面,而電影,需要的就是這充沛的感情,否則雙方合作電影時,就如雞同鴨講,投資人再舍得投錢,過程也不會愉快的。”

    葛青雲打趣道:“原來聞老板還會‘看相’。”

    “沒辦法,今晚這場宴會,不僅僅是你們投資商在挑選投資目标,我作為秀峰的老板之一,也在挑選合作者呢。”

    葛青雲點頭直笑:“好好好,我喜歡你的坦誠和——狂妄!那麽,這位狂妄的聞老板,我們下禮拜再見,我有你的名片,到時候我會主動聯系你的。”

    她傾身與聞亭麗握了握手,聞亭麗送她出來,劉夢麟在外頭對聞亭麗怒目而視,她對劉夢麟粲然一笑,繼續扭頭與葛青雲閑聊,劉夢麟搶身過來對葛青雲說:“葛小姐,您要走嗎,我送您出去。”

    聞亭麗很大方地退到一邊,一扭頭,就看見陸世澄站在樓梯口,俨然剛從樓上下來。

    他身邊圍着好些人,眼睛卻望着這邊,就不知是在看葛小姐還是在看誰。

    聞亭麗昂首朝他走去,同他擦肩而過時,低低地說了句:“不去送一送嗎?”

    陸世澄不等聞亭麗走到自己面前,就已經開始盯着她的臉看,聞亭麗理也不理,徑直向前走去,剛到大門口,就聽見劉夢麟含着怒意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聞亭麗!”

    看樣子他送完葛小姐回來了。

    “誰允許你混進我的場子的?!”劉夢麟怒氣沖沖殺到她面前。

    聞亭麗忙笑道:“您留步吧,這地方我很熟,就不勞您相送了。”

    “我送你?!”劉夢麟再也顧不上維持表面風度,對着地面啐一口,“我這是要攆你!你以為你是誰,竟敢一次次撬我的牆角。”

    聞亭麗一臉無辜:“我要是誠心挖您的牆角,今晚就不會只同葛小姐談合作了,什麽高庭新、古老板,我都會試着撬一撬,可是您別忘了,剛才在您談合作的時候,我可是刻意躲得遠遠的。”

    劉夢麟噎住。

    “瞧。”聞亭麗笑容甜蜜,“我們不過是各憑本事罷了,葛小姐本就是您沒能拿下來的客戶,我與她接觸并沒有觸動您的利益不是?”

    劉夢麟只覺得她的笑容充滿諷刺,對着門口用力一指:“大門在那邊,你-給-我-馬-上-滾!別再讓我在與黃金相關的場合見到你,否則我親自用打狗棒攆你!”

    聞亭麗本都要走了,聽見最後一句話又站定,沉着臉說:“許久不見,您的脾氣還是這樣急躁,當初我為何離開黃金,您比誰都清楚,如今我不過是自謀發展,從頭到尾不欠你什麽!”

    不過,她随即露出寬和的笑容:“當然,看在您是我前輩的份上,我是不會同您計較的。”

    劉夢麟一口氣堵在嗓子眼裏,想依着性子當場大罵幾句,又怕鬧笑話,只得眼睜睜看着聞亭麗離去。

    聞亭麗滿面春風告辭出來,她的車停在對街,沒多遠就到了,穿過馬路,剛一拐彎,迎面吹來一陣風,明明在夏夜裏,這風卻寒烈得像一把刀,她不由得打起了寒戰,雙腳也有些發軟,慌忙抓住馬路邊的電線杆穩住自己。

    一定是太久沒吃東西的緣故。

    那天見到丁小娥之後,她意識到自己的形象比起真正的工廠女工,還是太健康了。

    為了進一步貼合“丁小娥”們的形象,她開始加倍地節食,往往一整天只吃一塊幹面包,實在餓急了就喝溫開水,今天到現在,她就中午吃了一個蘋果,即便參加晚會,也沒敢碰席上的點心,整晚只喝了幾杯香槟。

    餓的時候,往往醉得快,何況香槟也容易醉人。她這會兒大概是有點低血糖,再加上酒勁上來了,難怪暈成這樣,這樣子自是沒辦法開車回家,看看四周,馬路上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只得自行返回宴會廳打電話叫差頭送她回去。

    走着走着,身後傳來汽車的聲音,一回頭,陸世澄竟然開着車在後頭緩緩地跟着她。

    她提醒他:“去陸公館不是這個方向。若是要去找葛小姐,喏,她住在貝當路,你應該朝那邊走。”

    不曾想陸世澄把車停在她邊上,下車攔住她:“你臉色很難看,我送你回家。”

    “不用你送!”她推開他的手,“前頭給你紙條,你理也不理,這會兒又有什麽指教?”

    “紙條?”陸世澄表情裏的驚訝不似作為。

    聞亭麗秀眉一挑,她就知道是劉夢麟搞的鬼,可她并不打算就此罷休。

    “送紙條是為了同你談合作,不過我早該想到你今晚沒空看我的紙條,誰叫你的意中人今晚也在場呢。”

    她吃吃地笑起來,兩頰漸漸泛起一種醉态的酡紅,可她渾然不覺。

    “可你一定想不到,我直接找到了葛小姐,她聽了我們公司接下來要拍的幾部劇本,很願意到我們秀峰合作一次試試,她真是一位可愛坦誠的女士,我有預感我會跟她合作愉快的,呵,你們、劉夢麟——沒有人能攔得住我聞亭麗!”

    她強行走了兩步,那種頭暈眼花的感覺再度襲來,無意識拽住他的衣領,把頭抵在了他的胸膛,她突然想嘔。

    “你再不躲開點,我就要吐你一身了——”話未說完,身體就一輕,他把她抱起來放到車後排,焦灼地摸摸她的額頭,飛快脫下自己的外套蓋在她身上。

    ***

    路上,聞亭麗不斷說着醉話:“好餓,胃裏不舒服,想吐……”

    不知想到什麽,突然難受得小聲哭起來:“爹,別再說您沒出息,我,嗝,我争氣給您看……”

    陸世澄聽着這些話,心裏早已是萬分難過,一再深呼吸,把胸膛裏的澀意壓下去,他在半路停下來給路易斯打了個電話。

    等到抵達她家,他俯身将她從車裏抱出來上臺階,這一颠簸,她突然清醒了一點,有氣無力張望四周:“到家了?讓我下來。”

    他側身用肩膀按響門鈴,同時放緩聲調安慰她:“路易斯馬上就到,我先送你回家吃點東西,周嫂和小桃子不在家嗎?”

    “她們不在家……她們去蘇州了。”

    陸世澄斷然回身下臺階:“我送你去惠群醫院。”

    “不要。”聞亭麗擡手抓住他的前襟,“我不想去醫院,我怕那些記者亂寫,先進屋等路易斯大夫吧……鑰匙在我的包裏,你找一找。”

    陸世澄哪還有多餘的手去找鑰匙,看她昏昏沉沉的,只好半跪在地,将一只膝蓋抵在地上,這樣他才能繼續将她緊摟在自己懷裏,同時還能騰出一只手在她包裏翻找。

    聞亭麗歪靠着他的頸窩,她動不了,但她能夠清楚地感覺到他皮膚的溫度比她的高,他在出汗,他頸部的脈搏跳得很快。

    她雖然沒什麽力氣,但嘴巴還想說話,沒想到一開口,下唇就翻過來貼到了他側頸上的皮膚,那竟像是在嘬吻他。

    他的眼睛仍然看着地面,耳根卻一下子全紅了,她也迷迷糊糊有所察覺,這下終于老實了,不過他很快便若無其事将一把鑰匙從包裏掏出來,迅速抱起她打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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