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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68章 第 6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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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8章 第 68 章

    聞亭麗一進公司, 就見大廳裏聚滿了同事,大夥正忙着商量明天公司舉辦新年會的事。

    今年的年會主題有點特殊,叫做“共渡難關”。

    由于片場失火的緣故, 公司好幾部片子都處于停工的狀态,而重新搭建片場又需要大量的資金。

    為此,劉夢麟廣發請帖邀社會各界人士前來參加本公司的年會,名義上是酬賓,實則是舍下臉皮為公司籌錢。

    鑒于劉夢麟在電影界擁有良好的社會影響力, 加上幾位制片商在黃金影業的片子裏壓了不少資金, 居然有一大半名流答應明晚來參會, 原因麽, 無非是怕黃金影業一蹶不振。

    公司不景氣,同事們不免也跟着愁雲慘霧。聞亭麗這一進來, 有人照常同她打招呼:“小聞。”

    但也有一兩個同事對聞亭麗态度冷淡。

    上樓時,她聽到背後有人小聲說:“她怎麽還好意思笑,那場火不是因她而起的麽?”

    “怎能這樣說呢?她也是受害者。”

    “可是她沒來之前,公司一直好好的, 她一來, 片場就被燒了個精光, 這不叫喪門星叫什麽。”

    另一人插話:“聽說她是因為在外面欠錢不還,所以才被人放火報複,啧啧,誰能想到這樣體面的小姑娘是這等人。”

    聞亭麗扭頭想要駁斥謠言,又硬生生忍住了, 面前還有一個大麻煩要解決, 她得留力氣跟劉夢麟攀扯。

    這一想,她重新露出笑容往樓上去。樓下那兩個看她刀槍不入, 自己也覺得沒意思,很快就散了。

    聞亭麗來到劉老板的辦公室門前,擡手便要敲門,黃遠山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昨晚你去哪兒了,到處找你都找不到!”

    “我——”聞亭麗難得有語塞的時候。

    好在黃遠山并沒有耐心打探她昨晚的去向,因為她有更緊急的事要說:“高筱文說你跟寧波顏家簽了一筆廣告合同,錢拿到手了嗎?”

    聞亭麗聳聳肩:“錢……沒了。”

    黃遠山有點沒反應過來。

    聞亭麗耐心解釋:“那個廣告從頭到尾都是假的。”

    “假的?!”黃遠山又驚又氣,“我就說哪有大過年要找人拍廣告的,那現在怎麽辦?縱火的元兇一直沒找到,劉夢麟打定主意要把責任全歸咎到你頭上了,說若是你這兩天不跟公司簽下合同,他就要在報上發布對你不利的新聞,我正忙着幫你聯絡法律界的朋友。”

    “可他給我的最後期限明明是年後!”

    “這是他慣用的把戲,先制造假象讓你誤以為還來得及張羅,再猝不及防對你發難,讓你措手不及。你想想,年後你的片子就上映了,他還如何拿捏你?”

    聞亭麗卻絲毫不懼:“說破天我也只是受害者!他要打官司,那就随他打好了,反正我是不怕的!我去找亞喬姐。”

    可是劉亞喬不在律師事務所,聞亭麗只得先打道回府,剛進家門,電話響了,是趙青蘿和燕珍珍打來的。

    “聞亭麗,你真不夠意思!這麽大的事情也不告訴我們。”

    沒隔一個鐘頭,兩人就氣勢洶洶殺上門來了,趙青蘿将一個厚厚的布包塞給聞亭麗。

    “這是什麽?”聞亭麗一怔。

    “錢啊,我們可都聽黃姐說了,劉老板已經着法租界公審局告你了,一旦開始打官司,不論你是輸是贏,對你只有壞處,這是我和燕珍珍臨時湊的,一共是四千大洋,別嫌少,待會我們一起想辦法,肯定會有不少同學幫忙的。”

    聞亭麗眼圈一熱:“你們這是要幹嘛!事情還沒到這地步,我是不會認賠的。”

    “好漢不吃眼前虧,電影公司的老板向來跟報社關系好,當心他利用輿論大肆敗壞你的名聲,眼看《南國佳人》就要上映了,将來還有無數部電影等着你拍。為着你的前途考慮,只有想辦法先把事情壓下去。”

    “可是——”

    燕珍珍不容分說手帕的錢塞給聞亭麗:“要麽還有一個息事寧人的辦法,那就是跟劉老板簽賣身契。別說你不肯簽這份不平等條約,我和趙青蘿也不會眼看着你往火坑裏跳的。”

    聞亭麗不忍心再拂好朋友們的一片好意,二來也怕厲成英那邊計劃有變,只好由好朋友陪着去籌錢。

    這一下午,她們四處奔波,務實中學那幫老同學裏頭不乏家境出色的,但交情總歸沒那麽深,陸陸續續找了十幾個同學,勉強湊到三千大洋,遠遠不夠,最後倒是鄒校長聽說聞亭麗遇到難題了,主動令人送來五千大洋。

    聞亭麗感動不已,忙要找鄒校長當面致謝,可惜老人家年底太忙,等她們趕到務實中學時,老校長正忙着跟校董開會,在外頭等了一個多鐘頭也沒能見上一面。

    三人悻悻然回來,高筱文突然找上門來了。高家千金出手不凡,一進門就甩出一張兩萬大洋的支票。

    “放心,我這張支票可是真的。”高筱文有點蔫頭搭腦的,“昨天的事算我對不起你,我真沒想到寧波顏家也能垮成這樣。”

    她并不清楚昨天晚上究竟出了什麽事,只當是顏家準備用一張假支票騙聞亭麗免費拍廣告,自己不但沒能幫上朋友的忙,還害得朋友差點被騙。

    這讓高筱文深覺沒面子。

    怕聞亭麗不肯收,又強調道:“就當是傲霜粉膏的廣告費。前一陣你那樣賣力地在劇組幫我做宣傳,這一月櫃臺上粉膏銷量足足比上月多了兩成,你又一貫講義氣,這筆廣告費從來沒有開口同我要過,這次幹脆一次性結清,往後你還得繼續賣力幫我做宣傳,聽見沒有?”

    聞亭麗還能說什麽,只得先收下,幾人盤腿坐在聞亭麗的床上數了一數,共是三萬兩千大洋,加上聞亭麗手頭的積蓄兩萬四千大洋,也才五萬多大洋,依然不夠。

    晚間,黃遠山找到聞家。

    聞亭麗應聲開門,不禁愣在當地。

    “月姐!”

    月照雲站在黃遠山身邊,笑着說:“沒打招呼就來了,不怪我們冒昧吧?”

    燕珍珍聽說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月照雲,眼睛都直了,樂憨憨沖上去握着前輩的手,半晌都舍不得撒開,黃遠山趁這功夫接過周嫂端來的茶,對聞亭麗說:

    “上午我的話還沒說完你就跑了,照雲是個仗義人,她聽說片場失火的事,早就說要來上海一趟,今天到上海後又聽說你準備跟劉老板打官司,馬上讓我帶她來找你,說是要幫你一起想辦法。”

    月照雲正色對聞亭麗道:“劉夢麟的難處我能理解,但他的做法實在太急功近利了些,演員這一行,最忌諱随便簽合同,頭兩年我也見過兩個頗有天資的新人,都因為涉世不深被一紙合約束縛住,從而被迫去演一些不入流的片子,我和遠山讨論了很久,這場官司不能打,一則,官司往往一打就是好幾年,這期間,劉夢麟會聯合其他電影公司的老板封殺你,即便将來你勝訴了,你的演員之路也會徹底葬送。

    “二則,我和遠山已經打聽過了,這次劉夢麟是有備而來,為了将損失減到最低,他動用了能動用的所有社會人脈,法律界、租界公審局、報社,三管齊下,官司期間,你會迎來鋪天蓋地的輿論謾罵,不把你的名聲徹底弄臭,他是不會罷手的。即便你贏了又如何,還不是輸得一敗塗地。從長遠計,這次只有先認栽,錢,還可以再掙,前程毀了可就不劃算了。”

    她說着,從皮包裏拿出一張票子遞給聞亭麗。

    是一張一萬銀元的銀票。聞亭麗燙着了似的站起身:“不行。”

    “你忘了那天晚上在四馬路對面我跟你說過的話了?”月照雲意味深長望着聞亭麗。

    聞亭麗啞然。

    “天賦是上天賜給你的禮物,理應好好珍惜,更何況,有人幫忙是好事,這不會證明你的弱小,恰恰證明你的價值,拿着。”

    這話倒是跟孟麒光那晚所說的話有異曲同工之妙,聞亭麗嗓子眼裏點發哽,黃遠山笑嘻嘻遞過來自己的支票。

    “那天給你你死活不肯收,這回總該肯收了吧?說起來當初要不是我執意要找你拍《南國佳人》,你也不會遇到這樁糟心事,這算是我欠的,不過我得事先聲明,這錢将來是要還的。”

    如此一來,終于湊到了九萬多大洋,轉眼已是夤夜時分,在聞亭麗的再三勸說下,朋友們才告辭回家。

    聞亭麗獨坐在客廳裏出神,對着這堆金額不等的銀票,心靈時而激蕩、時而溫暖,被一股柔情密密實實包圍着,幾度感慨得想要落淚。

    回想這一年來認識的人、所經歷過的事,活像是過了幾輩子一樣那麽久,慶幸的是,她的心境沒有變得滄桑,反而越來越有勇氣面對生活。

    沉湎良久,她慢慢收拾好情緒,把目光落到牆上的電話上。她知道,倘若厲成英那邊一切順利的話,有個人該來找她了,下一秒,就聽“鈴鈴鈴”一陣響。

    “是我——”電話那頭傳來羅殊紅沙啞而驚慌的聲音,“我們找個地方見面好不好?”

    倒還不算無可救藥。聞亭麗松一口氣:“那麽,地點我來定。”

    一個鐘頭後,她和羅殊紅在一家白俄人開的小酒館碰面,這家店白日關門,傍晚才開始營業,之後一整夜不打烊。

    店裏人不多,她們挑了一個單獨的包間進去坐下,提前買好單,囑咐店家不要過來打攪,白俄人忙應了,兩人相對而坐。

    幾日不見,羅殊紅瘦了一大圈,臉色奇差,厚厚脂粉也蓋不住她眼下的黑眼圈。

    她心神不寧地絞了一會手指,從小手包裏拿出幾張照片放到桌上。

    “你、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派人跟蹤我的?”

    聞亭麗不必看也知道那是什麽相片。

    一張相片剛好拍到羅殊紅從鄧天星的家裏出來。第二張則是羅殊紅跟鄧天星在兆豐公園的偏僻角落裏講話,羅殊紅正要将一疊鈔票塞給鄧天星。

    第三張,也是最關鍵的一張,背景在高家的晚宴上,鏡頭對準聞亭麗的背影。

    看得出拍攝者非常欣賞聞亭麗,因為構圖的角度很美。

    但由于現場人來人往,鏡頭不小心把聞亭麗身邊另一位女賓客也攝了進去,這位女賓客不是別人,恰恰是當晚應邀參加高家晚宴的羅殊紅,她也在臺子前面拿香槟,卻奇怪地将左手擡起來,對着聞亭麗的香槟杯彈了一下指甲。

    若不深想,誰也不會想到這動作是在下毒。

    “出事後,我向高大公子讨來了當晚的賓客名單,先圈定懷疑範圍,再托人暗中打聽是否有目擊者,結果就是這麽巧,潘太太的侄子當晚帶了一臺德國相機來,他給我拍了好多張照片,剛巧捕捉到你投毒的一幕,可惜拍攝時剛好有朋友來找他說話,以至于他沒有親眼注意看到你的小動作,但這張相片已經足夠控告你蓄意謀殺了,你無從抵賴!”

    羅殊紅聽得冷汗涔涔,忽然一下子,捂住自己的面孔哭起來:“我——我并不知道那是毒藥,鄧天星把那藥片給我的時候,口口聲聲說那只是瀉藥,夜裏你要拍《南國佳人》的最後一場戲,他想要讓你拉肚子,最好拉到沒辦法進棚,以黃姐的性格,多半會開車送你去醫院,劇組也會亂套,他再趁亂溜到樓上的觀片室把《南國佳人》的膠卷偷出來燒掉,如此一來,整個公司都會認為你是喪門星,以後絕不會再捧你,但我完全沒想到他要謀害你的性命。”

    聞亭麗冷冰冰望着她。

    羅殊紅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曉得,事到如今,不管我說什麽你都不會信我,但我發誓我句句是真話。我真後悔自己被一個癟三迷了心竅,我——我也分不清自己是愛他,還是可憐他,想當初,他要是不幫我争取‘南淇’這個角色,也不會弄到那樣慘的地步,好好的一個電影明星,一下子就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她捂住自己的心口,露出異常痛苦的表情:“我一方面對他有愧,另一方面也覺得你和、你和陸世澄太過心狠手辣,所以一被鄧天星撺掇,我就萌生了同他一起報複你們的念頭,但我從頭到尾沒有想要你死,真的。”

    聞亭麗用無比諷刺的目光看着她:“事到如今,你還認為鄧天星那樣做是為了幫你?他那是為了他自己!一個人要是愛你,怎會撺掇你幫他害人,将來一旦東窗事發,鄧天星定會毫不猶豫把你推出去替他頂.罪。”

    羅殊紅沉默一陣,再次捂着眼睛哭起來:“不管怎麽說,他現在已經死了,而且死得那麽慘,我怕——我怕他的鬼魂來找我,我也怕白龍幫那邊知道我幫過鄧天星,一并找人把我滅口,我更不敢把這件事告訴我爹,我爹堂堂煙土大王,知道我如此不争氣,說不定被我活活氣死,他身體本來就不好——這些日子,我日裏夜裏都在後悔和煎熬,有時候真想死了才好。難怪我爹總說我聰明面孔笨肚腸,我真是豬油蒙了心了!”

    她哭着哭着,把手掌從臉上拿下來,拿一雙紅腫的眼睛望定了聞亭麗:“聞小姐,我差點害得你沒命,原本是沒臉乞求你原諒的,但我可以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訴你,那晚我聽說片場失火,心都揪成一團,後來看到你安然無恙,你不知我有多高興。”

    她抹了把眼淚,毅然從自己的銀色小手包裏掏出厚厚的一沓銀票,将其推到聞亭麗面前。

    “我知道劉老板最近逼你逼得緊,但冤有頭債有主,此事我難辭其咎,如今鄧天星和邱大鵬都死了,我也不好老躲在後面不出來,這是十二萬大洋,你拿着吧,就當,就當是我——”

    她低下頭:“我用這錢贖回自己的良心。”

    聞亭麗下意識望向她的手,羅殊紅的右手無名指平常總戴着一枚鴿子蛋金剛石戒指,這會兒手指上卻光禿禿的。

    羅殊紅咬唇縮回自己的雙手:“我不敢讓家裏知道這件事,偷偷将我那些常戴的首飾拿到典當行賣掉了,還——”

    還從庫房裏偷了一些母親不常戴的首飾,七湊八湊才湊夠這些錢,當然這些話用不着跟聞亭麗交代。

    聞亭麗二話不說将銀票收好,羅殊紅一愣。

    “怎麽,羅小姐以為我會不好意思收嗎?”

    羅殊紅愣愣地看着聞亭麗,忽然苦笑道:“你真是……從不按照常理出牌。”

    她再次低下頭,心灰意冷地說:“這場火災害得公司那麽多同仁跟着遭殃,我只有盡量彌補,錢我已經賠了,聞小姐若是還要告我,我也絕不會抵賴,痛苦了這些日子,我已經徹底想通了,與其日夜擔驚受怕,不如直接來個了斷,我等你的電話。”

    她走了,失魂落魄地走了。

    聞亭麗百感交集望着她的背影。出來,朝對街走去,那邊有一家不起眼的小書店走去,二樓的的窗戶黑洞洞的,她知道厲成英和劉護士長在房間裏等她。

    上樓後,她将剛才的事對她們說了,厲成英幫她仔細檢查銀票:“是一家現存現兌的老字號,沒什麽問題,她應當是誠心誠意要賠償,所以沒拿支票。”

    劉向之感嘆道:“一步錯,步步錯,還好殘存的良知拯救了這位羅小姐。小聞,你想好了嗎?究竟還要不要控告她謀殺未遂?告的話,我們着手做準備。”

    聞亭麗搖搖頭:“這一告,羅殊紅可就一輩子甩脫不掉一個殺人犯的名聲了,漫漫人生,誰能不犯錯,她已經在能力範圍內盡量彌補了,給她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吧,何況她父親羅坤龍是個心狠手辣的角色,這一告,只會弄得兩敗俱傷,若不是情非得已,我可不想主動樹敵。”

    厲成英點頭:“小聞考慮問題越來越全面了,也好,不過為了以防萬一,這份證據我們會幫你繼續保留。”

    聞亭麗也是此意。

    第二天天還未亮,聞亭麗就讓公司司機來接她,花了一上午的時間将昨天朋友們送來的銀票一一還回去。

    中午,她在滬江大學門口的小書店見到了劉亞喬。

    劉亞喬開門見山:“我才知道你遇到了這樣大的麻煩,這樣,你馬上帶我去見你們劉老板,他現在是擺明了要把事情鬧大,以博取社會上的同情,打官司我有信心幫你打贏——”

    聞亭麗握住劉亞喬的手背:“不,謝謝你亞喬姐,我不考慮打官司了,月姐她們說得對,此事一經鬧大,對我自己的前途毫無益處,我還指望在這個行當做出一番事業呢,錢我已經籌集到了,但我怕劉夢麟再用別的歪招為難我,所以我想請你陪我一起前去。”

    劉亞喬想了想:“我的建議是,這十萬大洋你可以給他,但你得以入股的形式交到公司賬戶上,這樣将來公司分紅也有你的一份。”

    聞亭麗眼睛一亮,真不愧是律師,竟能想出這樣好的主意。

    兩人趕到公司,一起去樓上找劉夢麟,與昨日來時不同,今天聞亭麗的氣勢明顯高了一大截,她雄赳赳氣昂昂走到桌前。

    “劉老板,這是我的律師。錢,我也帶來了。”她很氣派地将一部分銀票拍在桌上,又塞回自己的包裏,“接下來的事,先由我的律師劉小姐來跟您談。”

    劉亞喬朝劉夢麟欠了欠身,用一種公事公辦的口吻說:“本人目前在包亞明律師事務所任職,這次聞小姐向貴公司注資買股的事将由我全權負責。”

    聽着聽着,劉夢麟的臉漸漸由黃轉黑,而後由黑轉紅,最後變成了紫脹的豬肝色。

    “注資入股?分紅?”他氣不打一出來,從抽屜裏摸出一份文書甩到劉亞喬和聞亭麗面前,“先不說這個,誰告訴你聞亭麗只需賠償十萬大洋了?”

    聞亭麗和劉亞喬面面相觑。

    就聽劉夢麟甕聲甕氣說:“聞小姐,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上面明明寫的是十三萬現大洋。”

    聞亭麗猛地一拍桌子:“劉夢麟,你別欺人太甚!”

    劉夢麟從鼻子裏哼笑一聲:“反正你也找了律師來了,不如讓這位律師小姐看看我是不是在‘欺負’人。這可是公司賬房和天祥律師事務所一起核算出來的數字。”

    聞亭麗緊張地望向劉亞喬,劉亞喬認真核對桌上的合同。

    “怎麽樣?”聞亭麗忍不住小聲問劉亞喬。

    劉亞喬使眼色讓聞亭麗同她先走。

    出來後,劉亞喬面色很嚴肅:“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死無對證,法租界那邊又多了一些新的人證和物證,方方面面對你很不利,劉夢麟作為此次火災的最大損失方,随時可以擡高加碼,給我一下午時間,我研究研究再來找你。別擔心,總有辦法解決的。”

    聞亭麗心神不寧地等到五點鐘,劉亞喬那邊暫時還沒消息,劇組的前輩倒是打電話來催她了。

    “你怎麽還沒出發,公司來了好多記者和名流,劉老板正命人到處找你呢。”

    聞亭麗一拍腦門,她完全忘記今天是公司的迎新年會了,這種場合她向來重視,忙打起精神打扮起來。

    在去往公司的路上,她在心裏暗中分析目前的局面,

    她對亞喬姐的能力相當有信心,但她沒忘記對面劉夢麟找的是上海灘赫赫有名的天祥律師所的大律師,對方手下光是打雜的徒弟就十來個,時間又這樣短,就算亞喬姐有天大的本領,也很難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找到突破口。

    其實有了羅殊紅的這筆賠償金,不論是十萬大洋,抑或是十三萬大洋,她都随時付得起,但她委實不想慣劉夢麟的臭毛病,可若是不肯妥協,她就只有跟公司簽賣身合同,再要麽就是打官司。

    她心事重重推開車門,不料一下車,無數支閃光燈對準她。

    “聞小姐!看這邊!對于《南國佳人》的票房,你自己可有什麽展望沒有?”

    聞亭麗立即綻放出玫瑰般明豔的笑容。

    她天生就适合名利場,越是人多的場合,越是能讓她大放異彩。每回面對鏡頭,她都會興奮到連頭發絲都在發光。

    但現在,她臉上的笑容越甜,心裏就越煩,稍後避開人群,找到一個人少的角落坐下來,手裏端着一支空酒杯,像個哲學家那樣對着牆壁沉思。

    忽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喧嘩,仿佛來了什麽大人物,換作平日,聞亭麗一定會扭過頭看熱鬧,眼下卻沒這個心思。

    勉強捱了大半個鐘頭,她終于等不下去了,跑到後頭給劉亞喬打電話,劉亞喬卻說:“剛要聯系你,法租界公審局已經撤銷你那樁民事訴訟了。”

    “什麽?”

    “劉夢麟決定不告了。”

    “怎麽可能?”聞亭麗脫口而出。

    劉亞喬笑道:“是真的,我也正忙着打聽原委呢。”

    聞亭麗唯恐劉夢麟又在憋什麽大招,琢磨一番,決定當面去找他探探虛實,可不等她動身,劉夢麟竟親自來找她了。

    “小聞啊。”劉夢麟臉上竟罕見地挂着一絲愧意,“過去的事只是一場誤會,切莫往心裏去。”

    聞亭麗狐疑打量着劉夢麟,前兩日這張臉還腫得像豬頭,可現在他非但不腫了,就連嘴角的潰爛也好了不少。

    “發生什麽事了?”她警惕地問,“您不打算告我了?”

    “不告了不告了。”劉夢麟謙虛地擺擺手。

    “失火的罪名不往我頭上安了?”她嘴角噙着一絲笑意,一雙清淩淩的眼睛卻不見一絲笑意。

    “不安不安了——不是,你這叫什麽話,都說了這是一場誤會,何苦再說這些賭氣的話?”

    聞亭麗氣得想笑,待要追問,忽見那邊一幫賓客簇擁着一個人下樓來,心裏頓時變得亮堂起來,對着那人瞅了一晌,拔腳就朝那頭走去。

    陸世澄剛走到花園裏,就聽背後有個人脆生生對他說:“站住!”

    他想了一下,在原地停下腳步,然而并未回頭。

    聞亭麗從後頭走到他面前,仰頭對他說:“我就知道是你。”

    陸世澄沒作答。

    “劉老板那裏,是你幫我出了錢對不對?”她離他很近,身上也不知塗了什麽,幽甜的氣息拂過他的鼻端,他忍不住把臉轉向一邊。

    聞亭麗馬上挪騰兩步,繼續将臉龐對準他。

    “為什麽不說話,不敢回答?還是不方便回答?上次寧肯将整棟房子讓給我也不肯跟我待在同一個屋檐下,這次又為何要幫我,我有說過要接受你的幫助嗎?”

    陸世澄冷不丁開腔:“你不冷嗎?”

    聞亭麗愕然随着他的視線低頭,剛才為了追他,她連外套都忘了披,現在身上只穿一件很薄的晚禮服,一陣風冷風吹來,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

    “不想生病的話,聞小姐最好還是回屋裏待着。”他淡淡說完這話,繞過她向前走。

    她再次追上去,伸直雙臂攔在他面前:“十三萬大洋可不是小數目,你不說清楚是以什麽樣的名義和身份來幫我,我是不會接受的。”

    又吹來一陣風,那股寒意直吹進骨頭縫裏,她扛不住收回手搓搓自己的胳膊,但即便冷成這樣,她也堅持不肯回廳裏取暖。

    陸世澄頓了一頓,索性把腳下的道路讓給她,自己朝另一頭走去,可是走了好一段,聞亭麗仍倔強地站在原地,陸世澄對着前方皺了皺眉,終于又退回來。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前幾日差一點得了肺炎!”

    “肺炎算什麽?不把話說清楚我是不會走的。”

    陸世澄果然沒再動,聞亭麗笑吟吟朝他身後那排沒人的玻璃房子一指,輕聲說:“那裏暖和,你怕我冷,就跟我走。”

    ***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休息室前,一推門,一股暖烘烘的氣流撲面而來。

    “請坐。”

    陸世澄卻沒坐,只插着褲兜站在桌邊。

    聞亭麗也不管他,徑直走到櫃子前泡茶:“我先給你泡杯熱茶暖一暖。這是演員休息室,平時同事們經常在這裏休息,有時候還會在這裏吃飯,特別是片場出事之後——”

    她驟然打住這令人掃興的話題,改而專心沏茶,不一會就泡好了,端着托盤朝他走過去。

    “請喝。”

    陸世澄面無波瀾接過杯子:“謝謝。”

    聞亭麗捧起另一杯茶,坐下來慢慢喝。冬夜裏的熱茶湯,就如同酷夏的冰塊一樣過瘾,喝幾口,身上微微出了一層汗,臉色也紅潤起來。

    再回望,就看見陸世澄已經走到窗前向外看。

    她盯着他的側影,試探着說:“那天我查到我們對門的柳太太失蹤以後,就立即給你打電話。許管事卻說你去了南洋,你……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陸世澄沒作答。

    “很好!今晚一個問題都不肯回答是麽?”

    陸世澄默然一晌,扭頭對她說:“不,你所有問題我都可以如實回答你,但在那之前,能不能也請你回答我幾個問題?”

    聞亭麗滞了一滞,旋即露出滿不在乎的神氣:“你随便問!我才不會像某些人,老是心口不一。”

    “那麽,請你告訴我,那天晚上在大源茶樓的後巷,你們一共來了幾個人?他們為什麽肯冒着風險幫你刺殺邱大鵬?又是如何能提前偵知邱大鵬的行蹤?還有,當初他們為什麽要讓你調查我?”

    聞亭麗一下變成了啞巴。

    “不敢回答?還是不方便回答?”陸世澄揚眉。

    這是她先簽問他的話,他竟拿這話來反問她。

    她啞住,歉然低下頭:“你明知道我不能說。”

    陸世澄的表情透出幾分無辜:“為什麽不能說?”

    “你變了!你變得咄咄逼人了。”

    陸世澄收斂笑意,用一種複雜的眼神靜靜看着她。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為她擔憂、有多感到恐懼,甚至,還夾雜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他啞聲說:“聞亭麗,你該知道信任從來都是雙方面的,你沒理由只要求另一方對你坦誠是不是?”

    聞亭麗慚愧地朝他走去:“對不起,但是,請你原諒我在這件事上無法向你坦誠,她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她們幫過我很多,我必須保護好她們。”

    “那麽,我想我們之間沒什麽好說的了。”陸世澄的表情十分冷靜,語氣更是冷靜得不行,果斷結束了談話。

    聞亭麗有些發急:“可這完完全全是兩碼事。你對我而言,再重要不過,可她們對我來說同樣也很重要,這兩者之間并不互相矛盾,你只需想一想,你我認識這麽久,我何曾害過你?你光是想想這個,就知道我是好人還是壞人了,為什麽就不能容許一個好人保留一點自己的秘密呢?”

    陸世澄深深望她一眼:“我尊重你的所有秘密,同樣地,也請你尊重我的決定。”

    說完這話,他似乎認為沒有聊下去的必要了,提步向外走。

    今晚若是就這樣分開了,下一次見面還不知是什麽時候,聞亭麗沒有一絲猶豫,就沖上去從背後抱住了他。

    貼住他的一剎那,他的身體明顯一僵。

    她索性緊緊閉上眼睛:“我愛你!從火場出來以後,我給你寫了幾封信,寫完又撕碎。你怕我只是在玩弄你的感情,可你何嘗知道,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給你看。很抱歉那份合同給你帶來了巨大的傷害,但我發誓那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欺騙你,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陸世澄垂落在身側的雙手好幾次想要擡起,又放下。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她能感覺到他的胸膛在激烈地起伏。

    剎那間,她心裏湧出一種似甜似苦的情緒,摟他摟得更緊了。

    可是陸世澄像是生怕自己的意志力會動搖,沒多久便擡起手,強行将她的雙手從自己的腰身上扯開。

    “如果你還是繼續瞞着我那麽多事,你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相信。”

    她聽見他澀聲說。

    她心中有些發酸,再抱上去,又一次被他扯開了,情急之下,她脫口而出:“真沒想到你這樣多疑!”

    掙紮間,她的手正好碰到他的手背,她發現那上頭有一條很長的傷疤,那是陸三爺用輪椅碾過他的手背時留下的,出事時她也在場。

    那道傷疤至今沒有消退。

    她突然無比懊悔自己說出那句話。任何人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都不可能不多疑。換作是她,在被身邊人欺騙過一次之後,也很難再向對方托付自己的信任。

    “對不起,我——”

    陸世澄看着前方說:“我本就是個多疑的人,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

    他拉開大門向外走。

    “你走!其實這次你能狠心不管我的閑事,我又何嘗會來糾纏你?可你偏偏做不到對我的事袖手旁觀!”

    回答她的只有花園裏嗚嗚的風聲。

    聞亭麗支着額頭跌坐在沙發裏。

    這時,空曠的前庭突然傳來腳步聲,她只當陸世澄又回來了,忙把臉轉向一邊。

    不料前方傳來的是邝志林的聲音。

    “聞小姐。”邝志林迅速用目光朝內探尋一圈,“澄少爺呢?”

    聞亭麗內心說不出的失望,勉強打精神說:“他已經走了。”

    邝志林并沒馬上追出去,而是站在那兒觑着聞亭麗的神色,想了想,用一種輕松的口吻說:“聞小姐不必再擔憂火災賠償的事,陸小先生已經跟貴公司全部談妥了。”

    這話提醒了聞亭麗,她忙從自己的手包裏掏出那沓銀票:“正要同邝先生說這個,請您幫忙把這十二萬大洋轉交陸世澄先生,順便轉告他:我的事不需要他幫忙。”

    她不容分說将那堆銀票塞到邝志林的手裏。

    邝志林震驚地看着手裏的巨額支票,又錯愕地望望聞亭麗,這樣大的一筆錢——

    他張了張嘴,好不容易才壓下當面詢問她這筆錢來源的沖動,重新以平穩的語氣開腔。

    “聞小姐別忘了,這本就是澄少爺欠你的。去年你要不是為了救下陸小先生,你也不會開槍打傷邱大鵬的兒子,更不會招來殺身之禍,此次你遭災,全因此事而起,于情于理,澄少爺都該親自出面解決這次的麻煩。”

    聞亭麗不響。

    邝志林遲疑了一下,苦笑着說:“怪邝某說錯了話,我只是想告訴聞小姐,這無關欠或不欠,凡是有關你的事情,陸小先生都舍不得不管的。”

    聞亭麗:“是嗎,我不這樣認為,這不過是邝先生你自己的誤解罷了。”

    話雖這樣說,卻悄然觑向邝志林的表情,期待從他口中聽到更多心裏話,邝志林卻含蓄地打住了話頭。“不打攪聞小姐了,邝某還得去找陸小先生,聞小姐的錢我會轉交,至于澄少爺會不會收——”

    “他不收,明日我就以他的名義把這筆錢捐到婦女兒童慈善組織去。”

    邝志林一頭霧水帶着那堆銀票走了。聞亭麗立在沙發前目送邝志林離開,沉默一陣後,她心不在焉走到窗前發呆。

    又有人進來了,是黃遠山。

    “你怎麽一個人躲在這兒?害得我到處找你!”黃遠山喜氣洋洋地說,“下午有位貴人來找公司談合作,你猜是誰?!”

    不等聞亭麗答話,她自顧自一拍手:“陸世澄!他之前投資了《時間的沙》,如今片子被迫停工,一天不開工便會損失一天的工錢,陸世澄幹脆以合作人和制片人的身份對公司進行資金援助,逼劉老板盡早開工,下午剛給公司注資了一大筆款子,但同時也說了,等到電影上映,陸家是要分紅的。劉老板正愁沒處打秋風,突然來了這麽大一筆,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當場承諾會盡快修葺片場。”

    說着說着,黃遠山發現聞亭麗臉上毫無訝色。

    “這事你已經知道了?等等,陸世澄該不是為了幫你才——我說為何劉老板突然不敢提讓你簽合同的事了,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陸世澄沒有說過要你幫她做什麽?沒有?!啧啧。”

    她興沖沖拖過一把椅子坐在聞亭麗對面,好奇問她:“你跟陸世澄不是已經鬧掰了嗎?什麽時候又和好了?”

    “什麽和好,誰要同他和好?!”

    “沒和好?可是陸世澄又不是菩薩轉世,好端端地為什麽幫這樣大的忙?”

    聞亭麗撂下一句話:“這是他欠我的!但我是不會收的,我要讓他繼續欠着我。”

    說着,像一只孔雀趾高氣昂朝外走了。

    黃遠山愣了一回,對着外頭笑罵道:“這怕不是孔雀成精了!喂,我都聽糊塗了,你們兩個究竟誰欠誰?你倒是把話說清楚,這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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