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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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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3章 第 23 章

    邝志林辦事極麻利, 聞亭麗剛走出大門,所謂的務實“校車”就已經在街邊等着了。

    不僅如此,邝志林自己也在車前候着。

    “聞小姐。”

    人一少, 他眼底的疑惑之色又浮了出來。

    聞亭麗懇切地看着他說:“謝謝邝先生。”

    邝志林回頭淡淡看向花園裏白龍幫那幫人,倒沒再說什麽,只關照司機。

    “把聞小姐送回家。”

    聞亭麗二話不說鑽上車。

    車一發動,她才發覺自己雙腿有些發軟,她默不作聲咬緊牙關, 心裏充滿了對邱大鵬的憎恨, 早晚有一天, 她要親手宰了這老宗桑!

    白龍幫果然不敢招惹陸家, 回去的路上,後頭連一輛可疑的車都沒有。

    司機先把聞亭麗送到白爾路的租處, 聞亭麗回寓所換了衣服,又拜托司機把她回到慈心醫院。

    一進病房,聞亭麗繃緊的神經一松,癱坐到床邊椅子上, 她多麽想念鄧院長, 換作往常, 她會第一時間将今晚的遭遇同她老人家說一說,現在卻連個傾訴的對象都沒有。

    陪護在對面小心翼翼觑着聞亭麗:“聞小姐,你怎麽啦?怎麽看上去殺氣騰騰的。”

    聞亭麗回過神,若無其事拿起櫃上的臉盆:“我去打點水。”

    這一小會工夫,足夠她把一切都想明白。鄧院長昏迷不醒, 父親更是指望不上。

    要對付邱大鵬, 還得她自己來。可是她單槍匹馬,又該如何成事呢?

    她慢慢在走廊上踱着, 眼睛裏不知不覺再次浮起戾色,路過護士辦公室時,停下腳朝裏看。

    “請問劉護士長在嗎?”她笑問。

    捱到熄燈時分,劉護士長果然尋過來了。

    “聞小姐,你出來一下,傍晚你不在,湯普生大夫給你父親換了幾劑新藥,我幫你說一句。”

    一出病房,劉護士長就把聞亭麗領到後頭一間空置的庫房,推門進去,厲成英在裏頭等着。

    聞亭麗迅速掩上門:“您怎麽在這兒?我正要給您打電話。”

    “我剛回上海,聽老包說你獨自去參加拍賣會,怕你一個人應付不來,特地趕到花園坊外面守着,會場裏有我們的人,白龍幫的人找你麻煩時,我們的人全看見了,本想令人把你接出來,眼看邝志林派車送你才作罷。先不說邝志林,看樣子邱氏父子對你還沒死心?”

    聞亭麗恨恨然嗯了一聲。

    厲成英眼神淩厲了幾分:“鄧院長出事前就曾叮囑我們關照你,只因不便暴露你與我們的關系此事才耽誤下來,我會盡快找一位中間朋友 ‘引薦’你和老包認識,對外只說老包是你父親的故交,老包在政商界有不少朋友,邱大鵬絕對不敢再找你麻煩。”

    聞亭麗試探着說:“可是外界都知道包律師是鄧院長的好朋友,如此一來,大家不免會懷疑我跟鄧院長早有私交,陸家那邊聽到風聲自然也會防備我,那樣我還如何調查刺殺的事?”

    厲成英微笑:“假如沒有今晚的事,我們這邊的确不好動,出了今晚這樣的亂子,倒正好可以為你們 ‘引薦’了,姓邱的公然找你麻煩,你為了自保,臨時想辦法托人介紹你跟曙光律師事務所搭上關系,這個理由豈不是順理成章?”

    聽完此話,聞亭麗并未露出驚訝的表情,厲成英心中一動,笑問:“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這樣做?剛才你托劉護士長找我,就是跟我商量對付邱大鵬的計劃?”

    聞亭麗甜笑着,沒否認。

    厲成英贊許地點點頭:“請記住,懂得保護自己最要緊。正想問你呢,你是怎麽說動邝志林護送你走的?陸家雖然從不買白龍幫的賬,卻也不喜歡插手別人的閑事。”

    聞亭麗大致說了一下以陸世澄的名義拍賣洋裝的事,說到最後,她聳聳肩:“反正是費了好多工夫才跟他搭上話。對了,您查清那間‘敦普兒’洋行的底細了嗎?”

    “是一間信譽極好的德國老洋行,貨倉設在武漢,那日一從你這得到線索,我就動身去了武漢找當地的朋友,托人查了幾日,總算弄到了一份敦普兒最近三月的報關單,這一查才知道,這家最近并未承運過藥品。”

    聞亭麗莫名松了口氣:“所以……不是陸世澄做的?”

    厲成英眉頭仍蹙着:“調查敦普兒期間,有一樁意外收獲。敦普兒洋行本由姐弟二人共同經營,幾年前姐弟倆因經營理念發生分歧,自此一分為二,弟弟以‘力最時’之名在不少城市開了新型貨棧,為了從姐姐手中争奪老顧客,對外宣稱可以承辦一切貨物,敦普兒不敢承辦的鎢絲等貴重金屬,‘力最時’卻可以代為報關和承運,我們在敦普兒未查到藥品轉運的跡象,卻意外在力最時的貨倉查到了一點線索,順着往下挖,查到 ‘力最時’的新任經理兩月前曾經跟南洋那邊有過接觸。”

    聞亭麗一愣:“可是……那張敦普兒的報貨單是在陸世澄的書房發現的,敦普兒姐弟已然分家,陸世澄既然選擇繼續跟敦普兒合作,又怎會與新分家出去的‘力最時’建立業務關系?”

    “這件事不外乎兩個解釋:陸世澄為了掩人耳目故意如此;另一種解釋是,委托力最時承運藥品的的确是陸家人,但不是陸世澄。”

    聞亭麗想了想:“難道是陸老先生?”

    厲成英緩緩搖頭,“近些年陸鴻隽已經不大管事了,但陸世澄有兩個叔叔,人稱陸二爺和陸三爺……陸二爺前年因一場車禍變成了植物人,那位陸三爺卻還活在世上,只不過被陸世澄打壓得無法動彈。倘或這件事不是陸世澄指使,那麽或許與陸三爺有關。”

    “這位陸三爺現在何處?”

    “在北平養病,但他應該留了不少眼線在上海,假如那批藥是陸三爺的,那麽這次刺殺很可能就與陸世澄無關了,他們叔侄倆幾乎是勢不兩立。”

    聞亭麗點頭不語。

    厲成英看看自己的腕表。“今日實在是不早了,我長話短說吧,你極聰明,才幾日,已經為我們提供了一份重要線索,陸三爺那邊我們會立即着人去查,我過來除了跟你說這件事,也是想問問你今晚有沒有從陸世澄和邝志林口裏聽到什麽線索。”

    聞亭麗耷拉着腦袋搖頭:“陸世澄雖然把邝志林的名片給了我,但他好像很煩我,我猜我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見到他了,至于邝先生,他的嘴巴就跟上了封條似的。”

    厲成英苦笑:“嘴不嚴的人,也不可能成為陸世澄的心腹。不急,老包那裏已經安排好了,最多再熬兩日就能安排你和他‘見面’,消息傳出去,邱氏父子自然不敢再騷擾你。這兩日你出門當心些,我會派人到你學校附近守候,你是五點半放學對麽?記得留意一輛白色的洋車,那是我們的人。”

    厲成英拿起手提包就要走,聞亭麗忽道:“厲先生,我想同你讨一樣東西。”

    “什麽?”

    “槍。”

    厲成英錯愕回身。

    聞亭麗極嚴肅地望着厲成英:“您有!對麽?”

    “你要槍做什麽?”

    聞亭麗盡量讓自己的口吻顯得平靜:“今晚您和包律師把一切都考慮到了,結果拍賣會上還是出了一些亂子,您不大清楚邱氏父子的為人,我卻相當了解他們,邱大鵬吃了悶虧,這兩天一定會想辦法探知我和陸家之間是否有交情,若被他發現陸家與我毫無瓜葛,定會再來找我麻煩,我需要一件能夠防身的武器,而且,即便有曙光律師事務所庇護我,也總有照顧不到的一天,萬一他們糾纏我時您和包律師都不在上海,我希望——我能夠自己保護自己!”

    說完這話,聞亭麗屏息等待着,可她終究失望了,只見厲成英搖搖頭:“不行,你不會射擊,槍放在你身上未必是好事。”

    “我可以學!”聞亭麗目光裏透着堅定和急迫。

    厲成英卻很堅決:“你說的情況我們會好好斟酌,但這絕非小事,回頭等我們好好商議之後再做決定。”

    聞亭麗還要再說,厲成英卻二話不說拉開門出去了。

    ***

    第二日聞亭麗坐車上學時,慈心醫院門口果然多了一輛白色的洋車。

    聞亭麗上電車,這輛白汽車立即跟上來。

    聞亭麗進務實中學,白汽車就不着痕跡地就停到街對面。

    這一切落入聞亭麗眼中,讓她安心又感激,盡管厲成英不肯給她槍,但在保護她安全這一塊卻毫不含糊。

    弄不到槍,聞亭麗只能暫且将心裏的那個對付邱大鵬的計劃擱置下來,踏踏實實上了一天學。

    傍晚放學時,班主任柳苑華公布了上禮拜的小考排名,這次考試的排名基本可以預估聯考時的成績。

    班主任一走,學生們沸騰起來。“聞亭麗,你還沒想好要報哪裏嗎?”燕珍珍忙着問她。

    聞亭麗面前攤着一沓招生剪報,聞言搖搖頭,換作往常她一定會大大方方說自己立志像鄧院長那樣學醫科,而今為了避嫌,也不敢在好朋友面前說實話。

    “要不我們一起報考聖約翰的戲劇系吧?”趙青蘿興沖沖坐到兩人面前,“這次你考了班上第九名!柳先生都誇你進步很大,以你現在的成績說不定可以試一試聖約翰。”

    聞亭麗:“分數還是有點差距的,等下次考完再看看,你不打算念教育系啦?”

    “聖約翰也可以選修教育課。”趙青蘿說,“經歷過上次的話劇比賽,我對戲劇的興趣越來越濃了,将來我想做一名戲劇導演,多導一些有社會意義的話劇,燕珍珍你呢?”

    燕珍珍百無聊賴的樣子:“我的志願從來沒變化——搞文學,可是我有的選麽?我爹希望我跟他一樣搞外交,早就規定我只許在政治系和英文系裏這兩個專業裏挑。”

    聞亭麗跟趙青蘿對視一眼,燕珍珍一直将月照雲視作自己的偶像,平時經常私底下寫寫文章或小說,聞亭麗從她抽屜裏拿出一沓手稿,很可惜地說:“那你的小說呢?”

    “埋掉,以後都不寫了。”燕珍珍老氣橫秋地嘆口氣,“人生哪能沒有遺憾呢。我要懲罰我爹,他親手扼殺了一個文學家。”

    “別呀,就算你學別的專業,又不是不可以繼續寫小說。”

    三個人約好了禮拜天去趙青蘿家裏好好研究填志願的事,說了這麽久的話,聞亭麗比往常遲了三十分鐘才出來。所幸那輛白色的洋車仍停在附近,只是車上的司機不似早上那樣沉得住氣,竟立在路邊頻頻向校門內張望。

    眼見聞亭麗出了校門,這人才不動聲色重新上車。

    聞亭麗擠上電車,一徑坐到伯頓路,從這一站下車,再轉一趟電車就到慈心醫院了。

    剛下車,忽聽身後傳來凄厲的剎車聲,路邊行人說:“哎喲,後頭那兩輛洋車要‘打架’了。”

    聞亭麗向後瞧,一輛黑色洋車突然橫穿馬路,一下攔在那輛白色洋車前面。

    緊接着,黑色洋車上下來幾個白龍幫的人團團圍住那輛白車。

    聞亭麗心一沉,莫非叫白龍幫的人看出這輛白車是專程來保護她的了,她急忙跑到路邊電話亭給曙光律師事務所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助手,包律師此刻并不在事務所。

    聞亭麗緊接着給厲成英打電話,然而不等電話接通,對面突然有兩個白龍幫的人朝她這邊看過來。

    聞亭麗見勢不妙,挂斷電話搶先跳上一輛黃包車,催說:“慈心醫院,拜托師傅快一點!”

    只需捱過這一陣,厲成英那邊一定會派人過來解圍。

    黃包車載着聞亭麗拐過一個彎,又過一條馬路,前方出現一條僻靜的巷子,這是最近的一條路,這時,前方巷口突然出現幾個人攔住去路,清一色的銀白色短褂長袴,個個口裏都叼着煙。

    師傅不明就裏,賠着笑臉說:“小兄弟,請讓一讓。”

    那幾個人卻流裏流氣笑起來:“讓?擋路的不是你們嗎?”

    不等師傅拖着車向後退,後方又來幾個人堵住退路。

    一幫人圍攏過來推推搡搡,動作和語氣兇蠻得很,眼看要将師傅搡倒在地,聞亭麗突然從車上跳下來。

    那人這才換了一副和悅的表情:“聞小姐,明人不說暗話,我們邱舵主在車上等你,随我們走一趟吧。”

    聞亭麗心中暗恨,咬牙随這幫人走出巷子,前方果然停着一輛車。

    車窗搖下來,露出油頭粉面的一張闊臉,邱大鵬翹着二郎腿坐在後座。

    “亭麗啊。”邱大鵬撣了撣手裏的雪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剛才邱伯伯在後頭叫你一句,你怎麽跑得比兔子還快。”

    聞亭麗看看四周,這地方離慈心醫院已經很近了,于是笑道:“邱伯伯是專程來醫院探望我爹的吧?他可是托您的福才變成現在這樣,都到門口了,你不去瞧瞧他麽?”

    邱大鵬臉皮比城牆還厚,擺擺手說:“兄弟早就想來探望大哥,奈何大哥對兄弟誤會太深,貿然進去探望,只怕大哥急火攻心,今日我找你,是為了淩雲的事——”

    他臉色忽一陰:“托你的福,淩雲被孟先生的人打得全身沒一塊好肉,養了這麽些日子,身上還有幾處骨頭未好,可憐這孩子,被打成這樣還日夜惦記着你。大夫說了,心病還需心藥醫,今日邱伯伯特地令大東樓的師傅在家裏準備了一桌好菜,就為了招待你。你和淩雲在飯桌上把誤會解開,只要你在,這孩子不論是骨傷也好,心病也罷,全都能養好。”

    說着沖手下人一擺手,聞亭麗冷笑:“我和邱淩雲之間實在是沒什麽誤會,他究竟為何挨打,他自己心裏清楚,再說打他的人又不是我,您這話該去跟孟先生說。”

    邱大鵬眯了眯眼:“邱伯伯知道,你如今大了,認識的人也多了,仗着有人撐腰早不把邱伯伯放在眼裏了,可惜,今日既然在此地撞着了,邱伯伯勢必得教你一些做人的道理!淩雲還在家等着呢,快把聞小姐請上車。”

    聞亭麗急得四面張望,捱了這麽久還不見包律師和厲成英的人過來。

    這一愣神的工夫,兩邊的人就要把她拖上車,她憤然一掙,從書包裏掏出一張名片,到處找公共電話亭。

    邱大鵬眼睛極尖,一眼就看見了名片上碩大的“邝”字,他卻不似上回那般忌憚,只輕蔑地哼笑一聲:“拉幌子拉上瘾了?邱伯伯已經打聽清楚了,陸家根本不認識一個姓聞的。上回人家看在你務實學生的份上幫你招一回車,沒想到你又來這一招,邝先生知道自己跟你很熟麽?”

    聞亭麗之所以拿出邝志林的名片,不過是為了拖延時間,眼見一幫人重新圍過來,瞪着眼睛說:“熟還是不熟,當面打個電話不就知道了?只要告訴邝先生我在甘家巷遇到了大麻煩,他絕對會派人過來。你們還是趁早走吧,省得回頭吃大虧。”

    說罷,她疾跑幾步鑽進最近的電話亭,拿起話筒作勢要打電話。

    假模假式撥了幾個號碼,卻不肯把全部號碼撥完。

    這回不必邱大鵬拆穿聞亭麗,幾個喽啰也大笑起來:“這小姑娘不得了,花架子擺得夠足,剛才差點被她給唬住了。”

    邱大鵬手指間夾着一根雪茄,得意洋洋擡了擡手:“诶,別笑話這孩子,讓她打。”

    聞亭麗腦中飛轉,這當口她又能給誰打電話,燕珍珍?趙青蘿?喬寶心?無論如何她都不忍心把她們扯到這麽污糟的事情中來。

    邱大鵬耐心告罄,沖手下人擺擺手,一幫人呼啦啦圍住電話亭。

    “快出來吧!”聞亭麗心一橫,當着衆人的面撥起了邝志林名片上的號碼。

    一幫人愣住了。

    打過去,那邊卻無人半天沒有接電話。

    白龍幫的人再次公然發笑:“聞小姐怎麽不開腔?你不是要跟這位‘邝先生’說你遇到麻煩了嗎,來來來,我們好心替你報地址,‘甘家巷,邝先生快來’。”

    那人故意捏着嗓子尖聲說話。聞亭麗焦急地等了幾聲,便要挂掉電話,電話那頭卻突然傳來一點動靜,聞亭麗一驚之下,險些沒握穩話筒,看這架勢那頭似乎有人,她吓得忙說:“我、我找邝先生,我是聞亭麗。”

    然而那邊卻久久沒人吭聲,她萬般無奈,只得挂掉電話。

    ***

    庫倫路的某間寓所,陸世澄剛進門就聽到一陣急促的電話響。

    他随手把西服外套扔到沙發上,這是邝志林的私宅,電話輪不到他來接。

    一個鐘頭前,邝志林約他在此見面。誰知剛到樓下,力新銀行那邊出了點小狀況請邝志林過去處理,邝志林下樓把鑰匙交給他,自己開車走了。

    偌大一間寓所現在連個下人都沒有。這不奇怪,每回邝志林向他彙報要事時,都會把附近的閑雜人等提前清走。

    電話依然在響。

    陸世澄置若罔聞,案幾上放着茶水,他欠身拿起一杯水喝了幾口。

    漸漸地,陸世澄覺得那鈴聲比雷聲還吵。

    他不耐地瞥瞥自己的腕表,這個點正是飯點,也許,那邊的人有什麽急事找邝志林?

    終于,他起身拿起電話。

    剛把話筒放到耳邊,裏頭傳來幾個男人的調笑聲。

    “我瞧她打算裝到什麽時候。”

    “……甘家巷,邝先生快來。”

    這期間,話筒邊有個人的呼吸一下下重重拂在麥克風上,聽上去極為焦灼。

    陸世澄握着話筒靜靜等待,那頭的谑笑聲越來越放肆,打電話的人卻始終一句話都未說。

    陸世澄垂眸看看手中的水杯,突然将其擱到桌上,力氣故意大一點,發出咚的一響。

    電話那頭果然聽到了這邊的動靜,倏地一默,忙說:“我找邝先生,我是聞亭麗。”

    ***

    “你所謂的邝先生在哪呢?”一夥人大笑着拉開電話亭的門,“這下你還有話說嗎?

    聞亭麗不等對方拉扯自己,反身用肩抵住門。

    “你們懂什麽,剛才接電話的是那位陸公子!陸家很快就會派人過來!”

    衆人越發笑得打跌。

    “我說我是天王老子你信不信?”

    聞亭麗虛張聲勢:“我的話究竟是真是假,再等個十分八分鐘不就知道了?萬一我說的是真的,你門就不怕陸家找你麻煩?”

    邱大鵬将雪茄扔到腳下踩了踩,拉長了聲道說:“聽她的,那就再等一等,假如你真能請動陸先生,你幫邱伯伯引見引見如何?”

    聞亭麗心頭微松,她不信十分鐘後厲成英的人還找不過來。

    拖得一刻鐘,是一刻鐘。

    十分鐘過去,邱大鵬等得臉上泛起了油光,巷子口也不見有人來。

    很好,他像個傻子似的又被這孩子耍了一遭!一扭頭,他沒好氣地說:“把她給我拖到車上去!”

    聞亭麗拼命抵住電話亭的門,然而,一個人怎敵得過這幫流氓,就在她即将被強拽出去的那一刻,巷口詭異地一靜。

    巷口悄然多了個人,這人插着褲兜立在那兒,一副剛巧路過此地的樣子,夕陽照在巷口,把那人的腕表照得熠熠生輝,這個人先是半信半疑朝裏瞧了瞧,看清裏頭的情形,面色一淡,朝一行人走過來。

    邱大鵬僵在了原地。幾個流氓聞聲一回頭,也似被定住了。

    聞亭麗的表情更是見了鬼似的,

    “陸、陸公子。”

    衆目睽睽之下,陸世澄徑直走到電話亭前,向前一伸手,幾個流氓愣愣地縮回自己的爪子,就這樣,陸世澄毫不費力地拉開了門。

    聞亭麗幾乎是一個箭步從裏邊跳到陸世澄身前。

    這時,邱大鵬終于回過神來,眼看陸世澄目光掃向自己,忙腆着笑臉向後退:“誤會!一場誤會,亭麗,邱伯伯就不送你了——”

    剩下的那幾個流氓也是如夢初醒,随邱大鵬一窩蜂跑到車邊,紛紛跳上車,轟隆一聲駕車跑了。

    聞亭麗現在顧不上管邱大鵬,因為她整個人都處在極大的震驚中。

    大白天見鬼也不會比在這裏看到陸世澄更讓她吃驚,剛才她不過是信口胡說,難不成那電話真是陸世澄接的。

    “陸先生。”她結結巴巴地說,“您怎麽會在這兒?”

    陸世澄眼看白龍幫的人一下子跑了精光,這才回頭上下打量聞亭麗,确定她沒有受傷,也沒停留,掉頭向巷子外頭走去。

    聞亭麗二話不說跟上去:“您是剛巧路過這兒?還是?難道剛才電話那頭是陸先生?”

    陸世澄沒有接茬的意思。

    聞亭麗卻一下打開了話匣子。

    “我發誓,我沒想過打攪邝先生,前面我只是想用邝先生的名義吓吓姓邱的。電話那頭一直沒人聲,我以為沒接通就沒馬上挂斷。誰知道,誰知道被你接了。”

    她慶幸又好笑,說着說着,自己笑起來。

    “天底下竟有這麽巧的事,陸先生,您怎麽聽出電話那頭是認識的人呢?噢對對,他們剛才叫我聞小姐來着,想必你聽見了。”

    陸世澄忍不住睨她一眼。

    她在他耳邊聒噪了這麽多回,他要是還聽不出她的聲音就奇怪了。

    聞亭麗望着腳下的路,突然又是一陣發笑:“陸先生能這麽快找到這兒,是不是因為聽見他們說‘甘家巷’了?你說他們傻不傻!!自己暴露自己!對了,您一定很好奇邱大鵬為什麽找我麻煩吧?”

    陸世澄閉了閉眼,不,我不好奇。

    聞亭麗卻低頭嘆一口氣:“這件事說來話長,姓邱的跟我爹本是拜把子兄弟,可是這個人一肚子壞心眼……”

    突然又停下來好奇張望四周:“您剛才跟邝先生在一起?怎麽這會兒沒見邝先生?”

    回眸瞥見陸世澄的表情,聞亭麗恍然大悟:“您是一個人過來的? ”

    陸世澄面無表情打量四周,出來時也沒跟邝志林留個紙條,這會兒老邝估計正到處找他呢。

    他再次轉頭看向聞亭麗,白龍幫的人也走了,這下她沒理由跟着他了吧。

    剛要擡步,聞亭麗卻攔在他面前。

    她臉上滿是感激之色:“那晚您給我名片時,說我在畢業前在學校遇到任何麻煩都可以找邝先生,真沒想到您如此重諾,您是因為那晚的事才專門跑一趟嗎?這樣麻煩您,我真過意不去,要不——”

    她假惺惺掏出那張名片:“您把它收回去吧。”

    陸世澄二話不說接了過去。

    不但收了,他還立即當着聞亭麗的面将名片納入衣服口袋。

    聞亭麗呆了一呆。

    怎麽,聞小姐不是誠心還給我?他睨着她。

    她忙清清嗓子:“您還沒吃晚飯吧,我請您吃頓便飯行不行?”

    他擡手:【不必。】

    聞亭麗咬了咬唇:“陸先生是擔心不夠好吃嗎?這附近的館子我都很熟的,不管陸先生喜歡什麽口味,我保證您能吃得滿意。”

    陸世澄掉頭朝自己的車走去,車停得有點遠,剛才他在路邊找了好一陣才找到所謂的甘家巷。

    聞亭麗始終亦步亦趨跟在他後面。

    難道她看不出來他不想她跟着嗎?他一邊走一邊在心裏想。

    終于找到了停車地方,他拉開車門正要上車,這時,街角突然來了十來輛黃包車,車上的人清一色全是老太太,一窩蜂從黃包車上下來,風風火火往甘家巷闖。

    老太太裝扮與衖堂裏的娘姨無異,偏偏走起路來個個健步如飛。

    其中一人瞥見聞亭麗,身形忽一頓。

    陸世澄心中一動,扭頭望向身側的聞亭麗,聞亭麗也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意識到那是厲姐派來救她的人,忙不動聲色沖對方做了個極細微的手勢。

    老太太收回視線,改而踮起小腳張望四周:“婁二奶奶真住在這附近,這地方怎麽這樣冷清啦?”

    邊說邊朝那邊走了。

    聞亭麗一轉頭,恰巧碰上陸世澄的視線,她沒料到他一直在注視着她,眼波不禁漾了一漾,但她很快就甜笑着繼續剛才的話題:“我是真心想請您吃飯。”

    陸世澄看一眼那幫老太太離開的背影,瞬間改了主意,關上車門,朝聞亭麗的書袋指了指。

    聞亭麗琢磨片刻,從自己的書袋裏取出上回那個小本子,試探着說:“要這個嗎?”

    陸世澄接過來,目光随便在本子上一瞟,才一日,她又背了不少新單詞。

    有了上次的經驗,他輕車熟路翻到後頭的空白處,在上頭寫了一行字。

    【聞小姐要請我去哪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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