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暮客吃了早饭来至甲板,外面黑云盖住万物。
一阵风吹过,大雪飘下来。
即便这样,码头上依旧喧闹。宾客纷至,诸多侍者迎上去,伺候周全。
官家参与之后,场面非是敖氏航运能比。里外各有会场。普通客人有摊位会场,似是赶集一般。稍有身份者则可入楼台铺面,会见收藏名家鉴别珍宝。
若问本事,小楼不一定比那些名家要强。但太子归京之后赞赏有加,平白拉高了小楼的声望。这最后一方场地,非是鉴定宝物之地,而是鉴别身份之地。
面见小楼,成了各家士族贵人展示与太子多亲近,对太子多忠心的机会。这次序是礼部排出来的。
小楼见与不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踏上那楼船的甲板。
许多贵人来过之后,便将宝物留下。这宝物委托敖氏航运送抵京都,赠与太子。
太子不日将即位的消息是藏不住的,这些礼物算得上是恭贺新皇的贺礼。
杨暮客看着这些竭尽心思去钻营的人,不能共情。小楼的话犹在耳畔,贾家商会算什么?本来还悻悻然的杨暮客被小楼点醒了。
不凡楼真的很了不得么?冀朝官家只是借着不凡楼的由头在做事。是贾小楼借着冀朝变法的风,而非不凡楼真的不凡。即便不凡楼倒了,明儿官家就能扶起一个非凡楼,亦或者叫个天仙楼都行。
掩盖修士身份之后,其实他们这一行人没什么了不起。毕竟出入罗朝的时候,卫冬郡的太守都不拿他们当回事。鸿胪寺也只是尽了礼数。卫冬郡太守是罗朝的政坛边缘人物,即便这样的边缘人物,都不把他们当回事,更不谈京都那些权贵。
身为修士,能看见天地气运,走得顺畅本就理所当然。杨暮客从性命之道上又悟出一些处事之道。
放眼望去,一丝炁机连着他的神魂。那个叫庄子泉的乐师领着妻子来凑热闹。
曾是贵人之家的小姐来至这样的场合,顺意得多。即便是大病初愈,也比庄子泉走得还快。这瞧瞧那看看,一样也买不起,却不碍着她点评几句。
旁人听见这老妇言之有理,一旁附和,竟也把这老妇当成了席面人物。
杨暮客低头掐算了下,眉头一皱。这俩人今日要遭灾,着实不妙。
一个七旬贤士衣着得体,提着一个锦盒登上了船。杨暮客沿着船舷下楼,那贤士赶忙作揖。
“拜见大德道长。”
杨暮客捏着扇子欠身,“贫道叫大可,非是大德。”
那贤士诶了声,“大可道长是大德之人,自是该叫大德道长。”
杨暮客笑着摇摇头,“当不得老先生夸赞。您里面请,家姐已经用过饭,稍后便要下楼主持鉴宝会。”
贤士嘿嘿一笑,“老朽来得早些,心焦的很呐。不凡楼名传四方,能得见当今奇女子,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杨暮客让开了路,“贫道还要下船做事,老先生里面请。外头清冷,莫要受风着凉。”
“好。道长慢走,老朽不耽误道长时间。”
杨暮客朝着庄子泉的方向走去,心中猜想二人灾祸因何而起。
撞着人摔坏了珍宝?这是破财之灾,霉运该是先应在旁人身上。不对。
言语得罪体面之人?这是小人之灾,不会伤性命使他心中有感。不对。
那阴灵给杨暮客的感觉是畏惧,这是血光之灾。似如雪夜狗吠,惊人心,扰人神。
来至人群中,当真是木秀于林,鹤立鸡群。这样俊秀的人,使得本来乱糟糟的人流都驻足看他。
杨暮客端着扇子挺胸抬头漫步。偶尔还以微笑。
岗亭里的两个侍卫看到大可道长下船,赶忙排出两个侍卫前头开路,不让旁人吵到道长。帮着太子平息兵灾,这样的功绩虽还未赏,但上面已经下达了命令,一定要保护好大可道长出行。
已经有吵闹声,传入杨暮客的耳朵。杨暮客握住扇子,加快步伐。两个侍卫本以为大可道长要离开,却没想他提速走向了一个展会摊位。
前头人挤人,听见有人怒斥,有女子泣不成声。闲言碎语淅淅索索。
杨暮客用扇子点着一人肩膀,“劳烦让一让,前头的人贫道认识。”
还不等那人说话,两个侍卫将那人扯到一旁,推推搡搡,开出一条路来。
一个书画摊位之前,庄子泉被人扯着两个胳膊压在地上。那女子则跪着哭。一个老人低头看着女子,看都不看被制服的庄子泉一眼。
来至人群中间,杨暮客看着此情此景,心中很乱。若无他送去阴灵,女子卧病在床,定然没有今日之事。这命,算不算改了?什么是性,什么是命,又衍生了诸多疑问,待他后面参考。
老人唉声叹气道,“您跟着他过这样的日子,还偏偏要来这种地方?是要扇老夫的脸么?”
女子不敢吱声,只是低头抹泪。
老人眯着眼,“卓阳许氏什么时候被人耻笑过?因你,老夫给柯大人登门道歉,你晓得朝中怎么看待老夫么?儿女都管不好的人,又怎么能担大任。因为你,老夫一辈子被人压着。你记不记得当初你离家的时候怎么说的?”
女子战战兢兢地说,“再不抛头露面,权当您没我这个女儿。”
老人嘿嘿笑着问,“可现在呢?”
“女儿错了。”
“错了?”老人吃惊的问,“你还知道错呢?”
杨暮客上前探身看了看跪地的女子,又侧头看了看姓许的老头儿。许大人那阴鸷的眼神瞄到杨暮客脸上后即刻换上一张笑脸,这变脸的过程可比杨暮客变鬼还快。
“下官许叔顷拜见大可道长。”
杨暮客用扇子敲了下掌心,“人来人往的,弄成这样,多不好看。许大人照顾一下我们会场,咱们换个地方聊,好不好?”
许叔顷赶忙躬身作揖,“道长说得是,扰乱了鉴宝会秩序,实属不该。”
杨暮客问帮他开路的两个侍卫,“咱们这会场可有什么安静的地方。许大人处理家事,这么多外人看着不合适。咱们行个方便,找个地方帮他一把。”
侍卫即刻答道,“我们侍卫有空闲的整备间,大可道长可随小人去那里。”
杨暮客转头对许叔顷说,“许大人,您觉着呢?”
“劳烦大可道长帮忙。”
“不劳烦。我家里办会,自然要将客人照顾周到,不敢说百事百应,但凡有需求,一定要尽量满足。”
说话间,前头侍卫开路。他们离开了会场过道。
许家的家丁押着庄子泉来到了整备间。
老头儿看着庄子泉,又看了看再次跪下的女儿。叹了口气。“你俩走吧,道长慈悲,给了老夫台阶下。老夫不想再看见你俩。”
杨暮客一旁握着扇子抱着膀子看,他没料到这老头儿会这样说,也一脸惊讶。
许家的家丁松开了庄子泉的胳膊,庄子泉那干瘦弱小遭一番折腾,站得费力。上前抱住了妻子,却也不敢出声。他的妻子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子泉你走吧。我随父亲回家受罚。这些年,这样的日子我也过够了。”
庄子泉愣住了,看了看整备间的众人。觉着世界好冷。
老头儿咬着腮帮子,青灰的胡须不停地抖,“你后悔了又有何用!当年你俩就该浸猪笼!溺死你两个不要脸的!”老头儿瞥了一眼杨暮客,叹气道,“大可道长。您是慈悲之人,您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杨暮客用扇子戳了戳头皮,“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贫道还是个清修之人。贫道也不知如何去办。听听他们如何说,怎么样?您老是个大度的,也该听听家中晚辈的心思。”
庄子泉犹犹豫豫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老实地看着妻子。
许大人女儿抬头看着老父亲,“我跟您归家,放了这没骨气的东西。当年女儿之错,毁了父亲与柯大人的关系。女儿回家受罚,警示后来之人。”
老头儿心里诸多委屈涌上心头,昏花的眼睛被迷雾蒙住,更看不清了。
庄子泉慌张地看了看左右,“兰彩,今早不还好好的?你怎么能这样?”
许兰彩抹掉眼泪,“庄子泉,这些年跟着你受苦,盼着你能一鸣惊人。让世人知晓你的才华。今天拉着你来这鉴宝会,就是起了这样的心思。让你再看看世界繁华。你被那两个下人按倒在地,却一声不吭。我便知晓你是个没脊梁的。我看开了。你这一生就这样了,我错了。该留下一段故事,告诉心中盼自由的女子,什么样的男人能信,什么样的男人不能信。”
老头咬着牙,“把这个软骨头给我扔出去。”
两个下人把庄子泉丢到了门外,庄子泉跪着一动不动。
杨暮客侧头看了一眼外头的乐师,似是又学到了些。而后他转头对着许大人说,“老先生,您是否要登船参会?”
许大人捂着眉骨闭眼点头。
杨暮客用安慰的语气说,“贫道帮您传个话,让您先登船候着。轮到您的时候,您可直接在船中鉴宝。省得在船下等候。”
“多谢道长。”
“不必言谢。来鉴宝会参会,都是我家客人。招待客人本就是分内之事。贫道有事,先走一步。至于外面那个,也非是罗朝之人。害了他的性命,外交扯皮,诸多麻烦。您说是不?”
“对。道长说得对。不值当。全都不值当啊。”
杨暮客提着衣摆出了整备间,再没看跪着的庄子泉。他找到一个会场侍者,让那侍者门外候着,将许大人一行人带到楼船上去。
许兰彩命不久矣的事情杨暮客没说。若是以前,他估计就图个言直口快,告诉那老头儿,你家丫头命不久矣了,赶紧领回家等着白发人送黑发人,处一天少一天咯。
庄子泉他也不想理会,这人让杨暮客看明白一个道理。做事莫要犹犹豫豫。其人无才乎?可谓大才。何以落到如此地步?性也。命也。
企仝真人让他多听劝,看到庄子泉这个下场,可比千万道理还好用。
一个人溜达一会儿,找个没人的地方,从袖子里掏出那辆小车,骑着车跑到集市上给人算卦去了。
中午宴会之时,会场午休,港口过道清场。杨暮客悠哉悠哉地回来了。一只纸鸢顺着风雪落下,来了这方世界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收到信。
杨暮客接下纸鸢看了看,这信是谁写得呢?我猜肯定是京都的太子。
往近了说,冀朝也就一个裘太师与他算个忘年交。但裘太师忙着着书,估计记不得他这过客。昭通国,周上国,西岐国,都没什么深交之人。也没人给他写信。
仔细打量纸鸢,翅膀上竟然写着寄信之人的名字。粟岳贤师。翻过来看了看纸鸢肚子,肚子上写着他杨暮客的小字,大可。
杨暮客想起来,这纸鸢要互留通信玉石信标才能寄到。不用信标能寄信的凡人,也就国神观的住持能干了。毕竟人家是真管着一国的国运和炁网的。
骑在小车上打开信件,见字如面一般,好似看到了粟岳那张市侩的老脸。
大可道长安好六个字好生肉麻。
信中说,皇上年事已高,准备禅让大位于太子殿下。年终祭祀之时,国神观科仪之人良莠不齐,希望大可道长能快快前往京都。帮忙指点一番,传授些五行术法增添典仪声势。
杨暮客这才想起来确实答应过粟岳,要帮忙教导俗道来着。
回到了楼船,与众人一同参加鉴宝会的午宴。小楼拉着杨暮客到处展示贾家商会的俊麒儿。
杨暮客也是左右逢源,吉祥话漂亮话嘴里不停。
宴会众人已经开始议论修整骨江江堤之事。小楼果然动了心思。这心动则身动的利落劲儿,弟弟对姐姐佩服不已。
杨暮客当下准备与小楼辞行,他欲先北上去京都。见见国神,听听那喂丹童子怎么说。而后再一人去那山中,把那打呼噜的麒麟弄醒了。一路走来,都是在小楼身边陪伴。他一直不曾独自行事,好似迦楼罗真人便是一张底牌,一个靠山。总是无所顾忌。企仝真人说金炁敲响钟声之时,便是她合道之时。也该是麒麟醒来之时,也是骨江煞气迸发之时。
诸多好事儿都特么凑到一块儿来了?我杨暮客成就人身这等大事儿,不也得赶个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