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灵九年,五月十五。
烈阳从西边落下。
皓月从东方升起。
星月清辉洒满山河。
呜呜号角声,奏响血与火之歌。
急促脚步声中,数千体魄雄健,手持硬弓,背负箭囊的弓卒登上拒仙城南城墙,一字排开。
大地好似在微微震颤。
殷鸿回头望去,不由头皮发麻。
五里外的三军大营,十门齐开。
黑压压的兵卒,宛若激荡的潮水般喷涌而出。
远望仿佛三条滚地黑龙。
出了大营后,十条黑龙聚融为一条,碾过宽阔官道,直往南城门处游弋而来。
殷鸿从未想过,百万兵卒行走间竟能如此齐整,如此安静,听闻不到丝毫交谈嘈杂声。
可那惊涛拍岸般的恐怖肃杀气,却令得男孩双股颤颤,裸露在外的肌肤霎时冒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这哪是百万兵卒。
这就是一台残酷冷血的战争机器。
“爹,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殷鸿已经十岁了,不是三四岁的懵懂娃娃。
他已然猜想到了什么。
白衣如雪,负着双手的镇北王殷恒,望着远处黑龙,面色平静道:“爹要为这一百二十万张嘴找吃的。”
“严麟,开城门!”
“末将领命!”
……
粗壮黑龙尾巴处。
唤作张庆荣的男人,瞥了一眼队伍中不远处几位,身躯颤颤巍巍的新兵蛋子,不由紧了紧抚着刀柄的手掌。
毕竟是第一次杀人,出现应激反应很正常。
胸腔里的心脏会疯狂激跳,脸色会煞白如纸,握刀的掌心会不停冒出汗水。
张庆荣也曾经历过。
不过是在战场上。
即便已是打过三场仗的老兵,张庆荣虽说外表平静,可内心的涟漪却是一层又一层。
怕死吗?
并不是。
莫说城里百姓人数有四百余万,饶是四千万,面对一百二十万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兵卒。
也只能、只会抱头鼠窜。
这注定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令张庆荣惴惴不安的,是那丝丝缕缕,若隐若现,一种道不清说不明的情绪。
应该是叫不忍吧,或是愧疚,或是良心的谴责?
毕竟都是大殷皇朝之人啊。
“喂,老王,听说你们队伍负责的是未羊巷?”
“是啊,咋了?”
“我一位远方姑姑,一家五口就在未羊巷住着,是个豆腐铺,让你手下兄弟们,下手利索些,别一刀刀砍,要斩头,否则太痛苦。”
“好的,我会给他们一个痛快。”
“谢谢。”
同僚们你一言我一语,小声交流,张庆荣静静听着。
“老唐,你不拒仙城人吗,你家妻女老娘安排好了没有?”
“早五年前,我就举家搬迁三百里外的苍炎镇了。”
“不仅仅我一个,拒仙城方圆百里,凡军户者,王爷早在不战之约签订那年,便下令让我们陆续搬迁了。”
“总之,城里没咱们弟兄们的家眷。”
“五年前,王爷便预见了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吗?!”
“应该是,听说元灵帝为了让王爷主持大局,连下九道圣旨。”
“倘若王爷在领到第一份圣旨时便动身上路,朝廷绝不会拨下那三千万斤粮草。”
“可惜,三千万斤听着是多,可朝廷负责押运的人马来回就得吃掉一小半。”
“噤声,城门开了!”
……
悦来客栈后院。
小院屋脊上,张雪听到号角声。
“刚刚那号角声……那位镇北王竟真要屠城!”
张雪即使早猜到,此刻仍不免震惊。
“可惜了,知会过李亭一家三口……”
“若半个时辰前,他们一家人还有机会逃走。”
“而现在,晚了。”
“夜幕降临后,城门处必定重兵把守,凡夫俗子插翅难逃。”
“听天由命吧!”
“嘎吱~”
纵使隔着好几条街,然南城门开启的巨大嘎吱声,依旧远远传来。
张雪神色一凛。
“开始了!”
……
绵延无尽的粗壮黑龙龙头,经由南城门,艰难挤进拒仙城。
旋即。
龙头轰然分裂为一支支队伍,分散向一条条街道,一处处暗巷。
铿锵声此起彼伏。
出鞘钢刀在月光映照下,反射出大片烁烁寒光。
砰的一声。
当第一户人家院门被踹开。
当杀气腾腾的悍卒闯进屋舍。
当第一股血喷溅在犹自冒着袅袅热气的饭菜上。
第一声凄厉惨叫声蓦然响起。
随即便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直至整座拒仙城都淹没在惨叫、尖叫声中。
犹如万鬼夜行。
屠杀刚开始时,场面尚风轻云淡。
因为鲜血、尸体,全在房屋内。
但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听到惨叫声的百姓跑出家门,惊恐遁入夜色。
可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这一夜的拒仙城,就是只巨型鸟笼。
殷鸿望见兵卒钢刀落下,逃跑中的男人,其整条右臂瞬间与身体分离。
“啊!”
男人撕心裂肺嚎叫着。
兵卒一脚踩在男人胸膛,高高举起钢刀,瞄准脖颈位置。
钢刀落下的刹那。
殷鸿心脏猛地一跳。
男孩望见男人断头,被溅射的血喷击出老远。
于青石长街上,犹自骨碌碌滚了三四丈之距。
花甲、古稀之年的老妪老翁,拄着拐杖,竭尽全力想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呼啸声中,钢刀横扫。
满头银发的老人头摔落在地。
无头尸体仍在蹒跚着向前。
七八步后,才摇摇晃晃,颓然坠倒。
老人、男人、女人,甚至于孩子。
惨叫声、求饶声、绝望哭泣声。
满街的尸体,满地滚落的人头。
殷鸿颤抖着蹲下身子,双手抱着脑袋。
惨白的脸庞上,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泪水涌出眼眶。
于城头的四方青砖上摔的支离破碎。
……
悦来客栈大堂。
烛火昏黄。
桌椅倾翻,碗筷饭菜洒了一地。
系着围裙的李源坐在楼梯台阶上,吧嗒吧嗒,一口接一口抽着旱烟。
放在膝盖上的手掌微微发颤,证明男人内心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平静。
“咋回事啊,到底发生啥了?”
老板娘蒋雯惊慌失措,于大堂来回踱步。
“孩他爹,喊杀声越来越近了,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要不咱们也逃吧?!”
李源放下旱烟杆,声音略微变形道:“逃?往哪儿逃?变出一双翅膀飞出拒仙城吗?”
站在客栈门口。
一手柴刀,一手菜刀的李亭回头,咬咬牙道:“爹,跟他们拼了!”
“拼?拿什么拼?一把只会劈柴的柴刀,还有一把只会杀鸡宰鱼的菜刀?”
李源沉吟了一小会,道:“孩他娘,你且上楼去房里,将咱们这些年的积蓄拿下来。”
“唉~”
老板娘轻叹口气,问道:“拿多少?”
李源:“全部!”
李亭清瘦身躯忽地一颤,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往后院跑去。
“亭儿,别乱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