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霄练鲜少失眠。
但这夜，无论他如何说服自己，都无法入睡。心里乱得厉害，担心方青黛和陆云纱能否安全抵达香港，也在计划着陆家的将来。
一团乱麻里，他下意识摸到了床头摆放的一盒烟。
方青黛在时，不常干涉他的生活，但唯有抽烟这一样看得很紧。大抵是因为李长缨夸夸其谈，总念叨他肺上受过枪伤，吸烟便要咳嗽难受，方青黛记在心上，不肯在这个事儿上纵了他的性子。
如今方青黛人在去玩香港的船上，没有人管他，就连指尖触及这只冰冷的烟盒，都觉得落寞。
夜深人静，不妨点一支静静心。
陆霄练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拿上那盒烟，以及放在抽屉里的打火机下了楼。
卧室内残存有方青黛素日所用的香水味，他不忍用烟味遮盖，便打开了客厅的窗户，在这里点燃了一支烟。火星明灭里，照亮了他略微颤抖的指尖。
缕缕白雾散在寒风里，思念无声，却暗潮汹涌。
陆霄练站在窗前，怔怔望着远方的夜空，任指尖那支烟燃尽了，也浑然未觉。
天际泛起鱼肚白，俄而，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他是格外警觉的人，任何细微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他下意识拉开手边的抽屉，从中拿出枪背在身后。
恰当时，敲门声响起，听起来急促却没有多少力气。
陆霄练蹑手蹑脚靠近大门，却未曾出声，等对方先报明来意。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门外的人竟也异常沉得住气，一个字都不说，只是有气无力地继续敲响着门板。
他将子弹上了膛，缓缓将门打开。
“阿霄……”
一道熟悉的声音入耳，陆霄练只觉刹那间脑海一片空白。那支枪从他手中滑落，咔哒一声落地。
眼前之人正是方青黛。
她离开时穿着的风衣已不知所踪，只剩一件单薄的旗袍，被水浸透了，湿漉漉地裹在身上。而被她绾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也散落下来，湿透的长发披在肩上，哪还有半点她平日里的优雅和风度。
陆霄练屏住了呼吸。
他的心仿佛都被碾碎了。
站在他面前的方青黛，浑身上下都透着说不出的狼狈。
“阿霄，”方青黛被冻得瑟瑟发抖，“我冷……”
陆霄练连话都说不出来，迅速摘下挂在门口的一件大衣，裹住方青黛身体，将她抱进了门。壁炉的火烧得正旺，方青黛在刺骨的冷水里泡了太久，四肢都有些僵硬，能踉踉跄跄从江边走回陆家，已经是竭尽全力，再没有力气亲自换一身干净清爽的衣裳。
陆霄练由不得她拒绝，在壁炉前捂热了她的体温后，便动手为她换衣服。方青黛精疲力竭，倚在他怀里昏昏欲睡，连拒绝和挣扎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半梦半醒之间，她隐隐约约听见陆霄练问了一句话：
“怎么回来的？”
她扯着唇角扬起一抹苦笑，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船开了那么远，还能怎么回来……阿霄，别丢下我了，江水好冷啊……”
其实她不说，陆霄练也猜得到。她和陆云纱上了船，再想返回上海，只能是跳船游回来。只是他想都不敢想，如冰一般寒意彻骨的水，方青黛竟真的敢跳。
“傻不傻。”
他红着眼睛责怠一句。
方青黛却已然靠在他胸口睡熟了，充耳不闻他低低地哽咽。
在那之后，陆霄练再没提过要送方青黛走，不论上海的时局多么艰难，也不曾动过这样的心思。
她的决心，他分明已经见证过一次，故而不忍再有第二次。
陆云纱带着天香图安全抵达上海，是三天之后的事。她在电话里抱怨方青黛有多不听话，硬是背着她在深夜投江游回上海时，方青黛就坐在沙发上和陆霄练一起听着。
“云纱，”方青黛笑着唤道，“在香港照顾好自己。”
听到方青黛的声音，陆云纱立时住了口，随便搪塞几句，急着挂下了电话。陆霄练又气又好笑，摇着头叹道：
“这丫头是让你吓怕了，连话也不敢同你多说。”
方青黛脸上的笑容也已多勉强，她双手捧着一杯热茶，食指在杯壁上绕了几圈，才再度开口：
“我听说，码头一天只有一班难民船，人根本挤不上去。就算侥幸上了船，一有飞机来，就得跳下船躲在桥底，路上失散的、踩死的人到处都是……”
她言及此处，像是无法再说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气，才低声继续道：
“如今这局势，二叔和码头上那么多兄弟，还要留在上海吗？”
陆霄练张开一条手臂揽过她的肩膀，语气仍镇定如常，不见分毫慌乱：
“我安排人来接，二叔三天后就走。公司和码头的兄弟想走的我不留，不走的，等情况再差一些，发枪。”
陆霄练不明说，方青黛也猜得到，在这里留到最后一秒的人，都是做好了准备，用血肉之躯捍卫疆土的人。
这使她突然有些自惭形秽。
兵荒马乱的时节，她竟然不知道自己能为这片土地做些什么。
陆霄练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故弄玄虚般压低了声音：
“我带你去个地方。”
自从学堂遭受轰炸，上海的路况就变得很差，各租界设有岗哨，不能随意穿行。这次规矩严，手眼通天如陆霄练也不能例外。但英租界的警长是苏君皓，这规矩便多了几分通融。
荒芜的街巷处处凋敝，方青黛曾常来常往的几家店纷纷人去楼空，原先红火的佟乐夜总会，连大门都只剩了半扇。
方青黛坐在副驾，起初还向往张望，待汽车驶过两条巷子，她便不敢看了。
昔日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一座城，仿佛一夜间就沦为了荒滩。
杜若啼尽凄凉处，千门万户不见人。
“快到了。”
陆霄练总能敏锐地察觉到她所有的情绪，及时出声打断了她深陷的思绪。方青黛应了一声，顺势抬起头向前看去，恍若如梦初醒。
这条路她认得。
是通往方家棉纱厂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