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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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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2章

    “贏……?”安無雪眉梢微動。

    他伸手,撇了撇謝折風額間的碎發,輕輕為師弟收整鬥法時散亂的衣冠。

    謝折風紅着雙眸望着他。

    他聽不見師弟神魂識海中的喧嚣,也不知道妖魔骨在師弟體內究竟如何了。

    但他知道謝折風現在應該很疼。

    他快速眨了眨眼,斂下雙眸澀意,複又看向姜輕:“姜道友對贏的定義是什麽?我倒是覺得,道友能堅韌數千年,踏出深海底,本來已經贏了。可仙禍開啓的那一日,你又輸得徹徹底底。”

    姜輕面容一擰——他聽出安無雪的弦外之音。

    他雙眸一凝,神色複雜,再度望向北冥的方向。

    “你覺得我不該帶出濁仙秘法?”

    他滿是不屑。

    “你我不是都見過了嗎?世人涼薄。我是他手中劍的時候,北冥仙門總是說曲少主道途光明,前途不可限量。我被他封入冥海底的時候,塵世便傳唱這一道警世之言,唏噓天才破道——我呢?何人為我鳴過一聲不平?”

    安無雪眼眸微動,雙唇微動,最終默然。

    他看到姜輕回憶中少年與劍締結契約的時候,也十分悵然。

    若是曲聞道不曾折劍,這世間或許不會有南鶴仙尊,但北冥過往中,會有一段傳唱幾千年的佳話。

    他認識的那個北冥門客,那個不過入世幾百年的胎靈姜輕,一直是個對待诘問從善如流,對待衆生清明恬靜的好人。

    可那個姜輕死在了海底幾千年的濁氣沖洗中。

    他認識的,不過是一個消逝在過往中的虛影。

    姜輕直勾勾地看着他:“你魂飛魄散金身玉骨盡碎的時候,天下人只說出寒仙尊大義滅親,感念仙尊恩德,可有人記得當年四海萬劍陣歷時幾十上百年,劍鳴聲下埋葬了首座多少酸苦呢?”

    “你惋惜天下人無辜——他們無辜嗎!?”

    他譏諷道:“你堅守本心道途不改,又得到了什麽?”

    安無雪從始至終不置一言。

    直至姜輕诘問于他,他才毫不遲疑道:“本心不改,就已經是我之所得。”

    姜輕冷笑道:“好,那又如何?安無雪,我們終究還是會成為一樣的人。”

    今時今日今刻,他籌謀了太久。

    容姬已醒,她生或死,都會是姜輕想要看到的結局。

    她死,謝折風成為濁仙,天下傾覆,安無雪從始至終堅持的東西都将成為笑話。

    她生,妖魔亂世。

    安無雪要打破兩難局面,唯有越過謝折風,将自身修為拔高,修濁登仙,重現濁仙秘法于世。

    濁仙秘法重現,姜輕也可以輕而易舉地重回濁仙之境。

    他和安無雪冥冥之中交手幾回,最終……仍然殊途同歸。

    “——我給你準備的這幾條路,你選好了嗎?”

    四方結界再度開始破碎。

    謝折風的仙力一直在同風雪中的容姬糾纏。

    結界破碎之時,容姬凄楚歌聲傳來,時不時夾雜着雪妖瘋癫的笑聲。

    她早已連個妖魔都不算了。

    出寒劍鳴,散出劍氣。

    轉瞬間,謝折風再度凝下結界,攔下潑天風雪,擋下容姬的妖魔之力。

    歸絮海前,琅風城旁的雪霧越來越重,琅風劍被濁氣所攝,引入烏雲中,遙遙瞧不見劍影。

    天地風雪不停,紛亂無止。

    四海仙修盡皆護佑着大雪下的蒼生,可人力有窮盡,靈氣有盡時。

    如今已經不是四方天柱共衛天道,衆長生仙庇佑蒼生的數千年前。

    容姬合歸絮海妖魔和琅風劍之力,可以同仙者一戰!

    等她踏出歸絮海,便不是雪蓮摧殘、浮冰碎裂這麽簡單了。

    謝折風再度結出法印,出寒劍飛入高空風雪,同時隐時現的白衣女子身影纏鬥。

    可容姬一旦有損,謝折風身上的妖魔骨便會更為強盛!

    出寒不敢當真傷到容姬分毫,備受掣肘,阻攔得格外艱難。

    裴千這時總算恢複了些許靈力,毫不遲疑朝姜輕攻去!

    他雖修為不如姜輕這個化身,可他每次出劍還會一起扔出陣法符箓,花哨揮霍至極,亂七八糟,居然起到了作用。

    姜輕一時之間,當真被他絆住手腳。

    安無雪看向曲忌之。

    曲忌之身周靈力湧動,陣紋隐隐浮出,雙手還在快速結印!

    他對上安無雪的視線,微不可查地同安無雪點了點頭。

    安無雪這才回頭看向謝折風。

    他身前的人已經盡顯妖魔戾意,可他目光未曾改變,低聲而又輕柔地說:“師弟,你——”

    “我去殺了雪妖。”

    謝折風搶在他前頭快速道。

    安無雪一愣,嗓音微啞,趕忙搖頭:“你會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妖魔。”

    他不要。

    他不想。

    他的師弟天生妖魔骨,以浮生道之身走荊棘遍地的無情道,分魂斬我,浸過黃泉水,見過養魂樹,八百年碎魂,才是如今劍出而衆生俯首的年輕仙尊。

    逆流而上至于此,難道最終還是無法邁出骨血而出的業障嗎?

    不……

    不能這樣!!

    “我的師弟不會願意成為一個妖魔,”他說,“出寒仙尊也不能是個妖魔。”

    “出寒仙尊不會是妖魔的——因為你可以輕而易舉地在我堕魔前殺了我。”謝折風對他笑了一下。

    這一笑,冰雪消融,風雨疏闊。

    他說着對自己最殘忍的話,送給安無雪的,卻全是溫柔。

    這些話,謝折風在意識到自己殺不了容姬的那一刻,便已經想好了。

    “我不在意世人眼中的我是個劍尊還是個雪妖,師兄還活着,漫長人生還有無盡可能,我也曾經與師兄同生死,共白頭,這于我而言,比這千年登臨尊位還要開心喜樂。”

    謝折風說着,安無雪收于識海之中的生死咒陽印被陰印勾動,微微顫動。

    他在告訴他用此咒殺了他。

    安無雪不住地搖頭。

    他絕不可能答應。

    謝折風嗓音透過狂風,依然沉穩:“我殺了雪妖,妖魔骨歸于完整的那一刻,我不知會發生什麽,也許心魔會徹底占據我的神識,也許我不會是現在的我,但我一定會比現在還要強。我們可以賭,賭那一刻,我能立刻找出姜輕真身,殺了他。然後……”

    然後,安無雪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殺了謝折風。

    這樣,雪妖會死,姜輕會死,妖魔不會出世,大雪會停。

    世間再無仙,卻也再無魔。

    禍亂終了。

    安無雪不用入魔。

    他還是落月峰那個死而複生、洗淨污名、霁月清風的仙門首座。

    謝折風以劍骨壓抑着妖魔骨,經脈骨血都在疼。

    但他心更疼。

    他不懼生死,甚至在千年前已經是個行屍走肉。

    只是……他好不容易能和師兄在一起,卻沒能一起看幾天的日升月落。

    他也不能再護着師兄了。

    可他死後,禍事終了,一切塵埃落定,兩界無人會是安無雪的對手,師兄應當……也不需要他護着。

    這是謝折風能做到的最好的結局。

    可安無雪還在搖頭。

    謝折風不想看師兄這樣。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魔障,湊上前,輕輕吻去安無雪臉頰淚痕。

    “我将生死交托于師兄,不就是為了防範此刻嗎?趕來琅風的時候,我就有此預感,看到我的母親後,我确定了——這一切都是注定的。”

    他說。

    “師兄,我剛剛想嘗試封印我的母親,可她瘋了,她察覺到我有封印之勢便想自爆,我拖不住她。我只能步步後退,退到如今,無法再退。”

    不遠處便是琅風城了。再退,四方生靈怎麽辦?

    “容姬遲早會死,妖魔骨遲早會歸于完整,若我不曾成仙,我們還能強行毀掉我的根骨,可我成仙了,妖魔骨也成了不倫不類的仙骨,尋常方法毀不掉它。

    “不論有沒有姜輕,不論是不是在今日,這都是我命定的魔障。”

    他擡眸,看向蒼穹風雪中,正在同出寒劍鬥法的容姬。

    “也許我注定會有今日。”

    “母親她說的沒錯。”

    “我本來就該是一個……天生的妖魔。”

    安無雪靜靜地聽他說完。

    他緊咬牙關,每每想讓謝折風別說了,卻又不想在這種時刻對謝折風擺臉色。

    裴千逐漸不支,退回安無雪身前。

    姜輕持劍走近。

    “我倒是沒想到,你們居然還有這一步後手。但那又如何?”

    他聽見了方才謝折風所說,嗤笑一聲:“小仙尊,你們現在沒有時間尋我真身了。你是想趁着妖魔骨合一,你實力大增的那一刻鎖定我的魂魄殺了我?沒用的,你們一直在猜測我為什麽費盡心思讓傀儡泛濫兩界——不如我來告訴你們答案。”

    他在安無雪和謝折風身前一丈處停步,雙手垂下,握劍之姿随意,好似全然不怕謝折風突然出手。

    “因為我是胎靈族。我族堅不可摧,又無堅不摧,我身可承外物,萬物也可承我魂。散播兩界的那一種傀儡印,皆可為我所用。”

    “你,你你——”裴千指着他,“你的意思是現在兩界所有的無主傀儡都可以是你的化身?你唬我們呢!”

    安無雪沉沉道:“他沒說錯。不然,他沒有這個底氣獨身一人站在我們面前。”

    姜輕這麽多年為了不暴露自己,從不培養自己的勢力,卻能夠擁有不沾濁氣的化身,完美隐于陰謀之後,哪裏都有他的痕跡,靠的或許就是胎靈族的天性。

    “是啊,”姜輕認真點頭,“我的神魂可以随時隐入遍布兩界的任意傀儡身上,小仙尊有把握在轉瞬之間尋到我的魂靈所在并且滅殺我嗎?沒有把握的話,很抱歉,你連賭一賭搏一搏的機會都沒有呢。”

    他眯着眼睛,從容不迫道。

    “不如咱們還是按照我說的那幾條路來走,仙尊成魔,或是首座修濁,讓我看看濁仙秘法重現世間,天下大亂——哈哈哈哈哈哈哈!!!”

    安無雪看也沒看姜輕一眼。

    如此劍拔弩張之際,他反倒眉眼微彎,對師弟笑了一下。

    “師弟要我殺了你,是想留我獨自一人和姜輕相争嗎?”

    謝折風意識混沌,只顧着搖頭。

    “世間萬物都有一線生機,從來沒有逃不開的注定。因果不是無法更改,而是大道三千尋我之路。”

    “師兄……”

    謝折風眸光越來越暗,眉心雪蓮劍紋只剩烏黑之色。

    出寒同容姬相鬥,結界已經碎了一次又一次,妖魔之力不斷靠近琅風城。

    姜輕笑聲驟停,挑眉道:“怎麽,你還有別的想法?說來聽聽。”

    “師尊當年下無情咒,封妖魔骨,将仙尊位傳于師弟,他什麽都知道,未必算不到今日。我不信妖魔骨無解。”

    姜輕聽到安無雪提到南鶴,面頰一抽,雙眸滿是陰沉之色。

    “……他或許真的知道,但他隕滅千年了。”

    安無雪只對謝折風說:“師弟當年劍斬天下妖魔的時候,我已經死了,我們沒能并肩至最後。如今,你願意和我并肩面對,聽我所言,讓我來選我們的因果嗎?”

    謝折風意識渙渙,卻還是第一時間無言點頭。

    “好,師弟在我回來之前,一定攔住容姬。”

    安無雪輕笑一聲,頃刻間斂下雙眸之中的苦意。

    姜輕皺眉:“回來之前?什麽意思?”

    “師尊确實已經隕滅了千年。”

    “但這裏是琅風城。”

    “現在的我确實尋不到師尊,但千年前的師尊在琅風城。”

    姜輕神色突變,猛地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什麽,趕忙看向曲忌之。

    與此同時,安無雪話音剛落,曲忌之結下最後一道法印!

    原來曲忌之方才趁着安無雪和姜輕對峙、裴千吸引姜輕的注意力,一直悄無聲息地在一旁布下精妙陣紋!!!

    此刻,陣成。

    四方陣紋悄然相連,銀光流轉,穿透風雪,直接從歸絮海延綿至琅風城。

    他們都對這個陣的陣紋波動格外熟悉。

    姜輕咬牙道:“觀葉陣!!”

    此陣可将入陣者送入過往!

    曲忌之和裴千修為都只在渡劫後期,在半步登仙和仙者境面前根本不夠看,姜輕從始至終都沒有把他們兩人看在眼裏。

    他只把安無雪當對手,沒曾想到曲忌之早就得安無雪暗示,佯裝傷重無法出手,實則一直在布陣!

    他現在發現已經太遲了。

    銀光流轉,轉瞬間,落在琅風歸絮的觀葉大陣網下,将安無雪送入過往!

    姜輕猶豫片刻。

    但也只猶豫了片刻。

    他神色一定,幹脆追進陣中。

    浮冰之上,只餘下謝折風還有曲忌之和裴千。

    曲忌之持劍撐地,雙眸緊閉,全力維持觀葉陣運轉。

    謝折風喚回出寒,眨眼間神魂離體,割裂神魂以抑心魔。

    他渾身一顫,雙眸閃過一絲痛色。

    但他一聲不吭。

    幾息之間,他的神識恢複清明。

    謝折風再度手握出寒,踏着仙力卷起的靈風,殺入風雪中!

    觀葉陣內,安無雪知曉姜輕追來。

    但這一次的布陣之人是曲忌之。

    他手持布陣者賦予的引信,可以随意穿行于陣中,遠比姜輕要快。

    他一入陣,心念閃動,回想當年,直奔千餘年前琅風城破那一日而去!

    那時,雪妖圍困琅風,妖魔游走于深巷,似是在尋着什麽。

    直至南鶴趕來,斬殺雪妖族族長,落月弟子将雪妖打回茫茫海域。

    南鶴帶着年少的他,前往城主府。

    安無雪落入這一段時光時,正好瞧見那時的他越過南鶴,上前捂住了謝折風的雙眼。

    南鶴站在門前看着年少的他們。

    他在南鶴身後停步。

    哪怕是在過往幻境中,昔年的天下第一劍也傲然無雙。

    男子一襲藍衣,身如鶴竹,面如皓月。

    千年前的曲聞道看着千年前的安無雪和謝折風,現在的安無雪看着千年前的曲聞道。

    安無雪剛剛站定。

    男子轉過身來看向他。

    “師尊。”他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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