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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安無雪又嘆了口氣。
他面上失望之色愈顯。
“不,你演得很好,”他說,“演得太好了,好到哪怕是剛才,我都希望你能再反駁我一下。”
他是羨慕過雲舟的。
先前他們三人住在葬霜海之上時,他每每晨時自窗口往外眺望,總能瞧見長松之下,雲堯抱劍而立,雲舟于院中舞劍。
少年人劍花舞動,劍尖吻過風霜,飒飒聲中,雲堯指點的聲音時而響起。
他那時曾閃過一瞬間的猜想——若是他和謝折風是在這樣一個大劫千年後的兩界出生,會不會也像雲舟雲堯一般,不過是兩個小門小派的普通弟子,就這樣一個看着另一個練劍,便能平平穩穩地擺渡餘生?
霜海之上的那幾日,雲舟和雲堯讓他看到了他不曾體會的另一種人生。
所以哪怕他早就猜到其中蹊跷,卻直至剛才,都還留有一分餘地。
他希望他猜錯了。
可惜沒有。
“姜輕在哪?”他問。
“他又沒有我想要的東西,又是個渡劫期的修士,我哪裏敢放他進來?”雲舟笑道,“我讓鏡妖把他拉進來的一瞬間又把他送出去了。”
那看來姜輕應當無恙。
天穹之上,鏡妖愈發不支,碎裂的銅鏡一陣又一陣落下。
雲舟沒有一點被戳穿的窘迫,他這個同謀從容地踱步走到安無雪面前,側目看來,輕笑道:“既然我演的好,你是什麽時候看出來的?是我剛才支開你的理由經不起推敲嗎?”
安無雪搖頭。
“哦?那是昨日進來的時候,我露出什麽破綻了?”
“……”
雲舟更好奇了:“難不成在照水城,我為了把嫌疑引到姜輕身上,僞裝渡劫初期的修士對謝春華出手的時候,你們就猜到了?”
“……”
“還不是?那是天水祭慶典那晚,我送你花燈、和你講從前在雲劍門的事情,我說漏嘴了什麽?那我真是冤枉了,我當時說的,可都是實話。”
“……”
雲舟臉色總算變了:“總不可能在來此的靈舟上,我就暴露了吧?”
安無雪這才低聲說:“是離開落月峰的那日清晨。你演的太像了,像得不同尋常。我……”
他知道失去一切的人該是什麽樣子的。
“你的悲傷總是來得快而猛烈,去得也快。可是真正的悲傷不是這樣的——那是一時之間心中一片空茫,好似沒有多麽難過,可是往後若是想起,便如鈍刀割肉,提不起來,也放不下去。”
雲舟冷哼一聲:“那還真是我疏忽了。”
“而且——從始至終只有你一個人吧?”
安無雪回頭看了一眼依然靠在樹邊仿佛睡過去的雲堯。
他說:“雲堯早就死了,我從一開始見到的雲堯,就是一個被你控制的傀儡。”
傀儡。
離魂者,一為奪舍,二為傀儡。
他和雲堯,都算是離魂之人。
所以雲堯總是沉默寡言,亦或是要等到雲舟說完話才會說上幾句,他從來沒有同時聽到雲舟雲堯一起開口過。
雲舟雖然有意掩飾,但時常說話間忘了雲堯的存在。
所以他們每每趕路,雲堯都好似走神了一般,安安靜靜的。
所以現在雲堯才睡着一般毫無動靜地坐在一旁。
從始至終,滅門的是雲舟一人,潛入落月峰的,也只有雲舟一人。
安無雪說完,不着痕跡地看了一眼陰雲之上。
謝折風這個分身只是個渡劫初期,但無情道同境界無敵,再加上仙者境界的神識,就是十個鏡妖都不夠謝折風三招。
怎麽還在打?
他斂下思慮之色,面上波瀾不驚道:“我見過你練劍,你的劍法和雲皖他們如出一轍,你就是出身雲劍門,但你其實這幾百年來根本沒有回過雲劍門。”
“兩個月前,姜輕拜訪當日,你借着雲劍門掌門和長老等人對你不設防,殺了他們,又和鏡妖合作,以鏡像妖術造了個循環往複的幻境,瞞住雲劍門滅門的消息。”
“之後你去凡間找到我,以雲劍門的名義将我送上落月峰——其實是你自己要混進去,落月峰有你圖謀之事。”
雲舟連連拍手:“聰明!”
這回輪到雲舟嘆了口氣,“其實我和你無冤無仇,你還助我上了霜海,我本不想殺你,這才特意将你支開,可你偏偏這麽聰明又這麽不聰明,既然看出來了,你繼續裝作不知道,在這待着,待我處理完了其他人,自然會留你一命——怎麽偏偏要戳穿我呢?”
安無雪冷笑一聲。
“我若是不戳穿你,你進去之後要幹什麽?”
“雲舟,你和我說過,當年你帶着他們下山,照水城繁華迷人眼,師弟師妹們吵着鬧着要花燈,你花了靈石,為了哄他們開心,掃了一個月的山門臺階。滅門當日,雲皖他們根本不是幸免于難吧?是你心軟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将他們留在這裏,留他們一命。”
“可是剛剛,你怕他們說出雲劍門根本沒有給落月峰送過爐鼎這件事,又要回去殺了他們。”
“這話說的。我先前若不是昏了頭心軟,如今怎麽會需要多此一舉呢?”
雲舟倏地眸光一沉,“你在拖延時間等謝春華抽身過來?”他目光落在安無雪腰間的靈囊之上,見安無雪居然死死抓着靈囊,“養魂樹精還在你身上?”
安無雪驟然明了:“你做這一切,就是為了這天上地下只此一個的神魂至寶。”
“把它給我!”
“憑什麽?”
“你我都是有秘密的人。宿雪,我們這一路朝夕相對,你看得出來我的問題,我就看不出來你有問題嗎?”雲舟攤手,“我殺了你也照樣可以搶走養魂樹精,你不如主動給我,我不追究你的異常之處,放你離開,我們皆大歡喜。”
“好。”他答應得格外爽快,作勢就要打開靈囊。
雲舟探究地看了他一眼。
下一瞬——
藏于靈囊中的靈劍出鞘,直沖雲舟命門而去!!
對方根本沒想到他竟然敢以辟谷期的修為直擊渡劫期高手的命門,猝不及防間,本能地迅速後退幾步,側身避開劍鋒,徒手抓向劍鋒。
可安無雪卻沒有追擊,反而反手收劍後撤至雲堯身前,直接将劍尖抵在雲堯眉心之處。
他喘着氣:“哪怕是這種時候,這具傀儡身上都一塵不染——你師兄對你很重要吧?”
雲舟面色一黑,重重道:“我看你是找死!!!”
渡劫威壓倏地壓下。
安無雪猛地被逼出一口鮮血,執劍之手一抖。
雲舟掌心靈力翻湧,眨眼功夫便直沖安無雪而來!
剎那間——
春華自天穹落下,劍身未附一絲靈力,僅以冷刃劈開靈力,如雷霆般降下,頃刻間戳散了雲舟的攻勢!
男人一襲白衣,衣冠齊整地踏空而下,指尖一動,春華再次拔地而起歸入劍鞘,飛回謝折風手中。
謝折風剛剛落地,高天之上,一枚四分五裂的銅鏡筆直落下,鏡妖哀嚎不斷,像是疼到失了神志。
那鏡子剛墜下,鏡妖的聲音便徹底散了。
雲舟面色微震,就連安無雪都神情一變。
——謝折風不僅斬殺了鏡妖,還将這鏡妖裂魂分屍了!
雲舟被謝折風攔住,仍然死死盯着安無雪手中指着雲堯的劍,話卻是對謝折風說的:“堂堂仙修第一大宗的弟子,居然也會幹出裂魂分屍這般殘忍之事?”
安無雪:“……”
雖然他也沒想到。
但是這話聽得怪別扭的。畢竟他也幹過。
謝折風坦蕩道:“它千刀萬剮不足惜。”
“哦?那我呢?”
“我還有事要問你,問完之後,你和它自然是一樣的。”
雲舟大笑道:“謝道友好大的口氣!你不過渡劫期,能不能走出此地還是兩說。”
安無雪:“……”
他比誰都清楚大局已定,此事已經算是終了,他收了劍,垂眸看着雙目緊閉的雲堯。
這是一具傀儡,算不得真正的雲堯。
可剛才動用靈力湊近之時,他似是感受到雲堯身上還有一縷殘魂。
雲舟此時并沒有再控制這具身體,那這裏面的殘魂極有可能就是雲堯的殘魂。
雲舟廢那麽大力氣和危險潛入出寒仙尊坐鎮的落月峰,設計了雲劍門滅門一事,是為了搶神魂至寶養魂樹精。
難道說……雲舟要養的神魂,就是雲堯的殘魂?
他收起靈劍,拿出了放着養魂樹精的靈囊——這确實一直都在他身上,謝折風沒有拿回去過。
謝折風察覺到他的動作,眉梢微動,并沒有阻止他。
雲舟被謝折風攔在另一邊,驟然變了臉色,急促道:“你要幹什麽?我師兄他不過一縷殘魂,這一切都是我做的,與他無關!”
安無雪不言。
他沒想做什麽。
他只是想用養魂樹精照一照雲堯的殘魂。
養魂樹精可明辨死者怨氣,照人生前死後,也可照出殘魂最無法消散的、最濃烈的記憶。
殘魂是亡者散不去的執念。
執念通常只有歷經大事或偏執者才有。
雲舟控制雲堯展現的性情,和雲舟本人大相庭徑,只可能是雲堯本身的性情。
這般沉默寡言、溫和無争的人,會有什麽死後都消不散的執念?
他想看一看。
他拿出養魂樹精。
雲舟登時明白了他想幹什麽,身周靈力暴起,手握長劍刺向謝折風。
他想過來。
可謝折風不過一個擡手,雙指之間靈氣輕蕩,輕而易舉地彈開了他的攻勢。
與此同時。
安無雪捧着養魂樹精湊近雲堯的那一刻,樹枝上,金光大盛!
眼前場景突變。
漫天濁氣驀地消失不見,周圍枯敗的群山盡皆變了個樣子,晴空萬裏,林間鳥獸相逐。
這是雲堯生前記憶中的雲劍門。
謝折風仍然站在他的身側。
方才養魂樹精光芒大盛之時,這人正好以靈力隔絕四周,養魂樹精只将他們兩人拉入了這剎那片刻的回憶之中。
四方都是當年之物,只有他們二人是此時之人。
謝折風在看他。
他想起方才銅鏡碎片倒影中,那張與自己前世如出一轍的臉。
謝折風看着宿雪的時候在想什麽?
他剛一低頭,謝折風倏爾道:“我只與你說過養魂樹精可照人生前死後,你怎知它還可以映照殘魂記憶?”
安無雪在仙禍亂世之時雖然不曾見過這個至寶,但落月古籍衆多,每一本他都翻過,自然清楚。
他說:“雲舟之前為了打聽消息,和我提過養魂樹精。”
他話音剛落,雲堯記憶裏的過往清晰了起來。
雲堯正坐在山門旁的長階邊上,雙手環抱,側靠着石柱,仰頭看着天際飛鳥成陣而過,似是在出神。
“師兄!師兄是在等我回來嗎?”
有人禦劍而來。
雲堯順着聲音望去,順勢站了起來,四平八穩道:“山門大陣落鎖,我若不等你,你又要驚動師父他們。”
雲舟落至雲堯面前,笑道:“那我又要被罵貪玩了。”
他裝模作樣地作揖道:“多謝師兄了。但你怎麽坐在這?不怕髒。”
雲堯卻認真地說:“你掃了一個月,很幹淨。”
雲舟:“……”
眼前景色一閃。
殘魂不全,只有濃烈或者深刻的記憶才能留下,安無雪接下來看到的都不是完整的。
有的是雲堯在帶着其他人練習身法,有的是雲堯在耐心地帶着雲舟練劍,還有一些門派瑣事。
他還看到了雲皖和那些小弟子們,他們當時年歲尚淺,面容稚嫩,安無雪險些沒認出來。
他們比雲舟入門還要遲,對身為大師兄的雲堯抱有敬意,更喜歡跟在行事随性的雲舟身後。可雲舟又總喜歡跟在雲堯身後,或者拉着雲堯指點他練劍,雲堯知曉師弟師妹們怕他嚴肅,便藏在樹後,抱着劍,閉目假寐,待聽到雲舟揮劍聲不對之時,方才出聲糾正。
竟和安無雪在葬霜海住的那段時日裏,見到的雲舟雲堯相處的情形一模一樣。
原來雲舟是直接按照過往來演的。
那這究竟是為了演給別人看,還是演給雲舟自己看的?
答案不言而喻。
安無雪默然。
雲堯殘魂的記憶仍然在變換着,裏面大多都有雲舟。
安無雪看着看着,已經隐隐察覺到了什麽。
一晃不知多少春秋,到了雲舟突破大成期那一日。
他修煉年歲比雲堯短,卻已經追上雲堯。雲劍門是仙禍之後才在照水城旁立足的小宗門,掌門不過大成期巅峰,舉派沒有一個渡劫境。以雲舟的進境速度,只要沒出意外,雲舟多半會是雲劍門第一個渡劫境。
那日,恭賀的仙釀與靈藥一個一個地往雲舟的洞府送,門中長輩後輩來來往往,直至深夜。
最後只剩下雲堯一人還抱劍站在雲舟洞府門前。
“師兄怎麽沒走?”
雲堯眉眼一彎:“為你高興,一時間忘了時辰。”
雲舟挑眉,直勾勾地望着雲堯,說:“師兄對我真好。”
雲堯被他看得格外不自在,眼神躲閃:“你忙一天,也累了,我不打擾你休息了,我——”
雲舟拉住他。
雲堯乍然被拉着手腕,不知為何竟有些窘迫。
“……師弟?”
雲舟又直勾勾地看着雲堯好一會,把雲堯看得面色泛紅,這才對雲堯說:“我雖然突破大成期,可這之後的修煉實在是一頭霧水,門中長輩也對此一知半解,萬一我就此無法突破……”
“不會的,”雲堯篤定,“師弟天賦絕倫,渡劫不在話下,我也會盡我所能助你的。”
“可我沒有把握。師兄,我前些時日在一處秘境之中得了個法印,借此法印雙修,可互渡靈力,彼此之間都能進境更快。但宗門內,與我同境的除了師父師叔們,只有師兄了。”
雲堯呆了:“……雙修?”
“嗯,”雲舟嘴角帶笑,“我喜歡師兄,師兄可願與我雙修?”
謝折風眉頭一皺。
這人倏地開口:“他在利用。如此行事,雲堯怎會理會?”
安無雪早就看出來了。
他看出來的比謝折風還早。
雲舟知道自己天賦高,也極有野心,這才日日拉着大師兄陪他練劍。他從來都只在乎修為進境。
雲堯親眼看着自己的師弟走到這一步,又怎麽會不知道?
可雲堯看雲舟的那種眼神……
他太熟悉了。
他輕笑一聲,眼底不含笑意,嗓音微涼:“仙尊錯了,雲堯會答應的。”
謝折風微怔,視線輕移,看向安無雪。
安無雪立刻錯開目光。
而雲堯的記憶當中,雲堯沉默片刻,卻回過頭來迎上了雲舟的目光。
“好,”他對他的師弟說,“我也喜歡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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